跟汪直聊天消磨了一整个上午,午膳的时候,汪直侍立在一旁,头一回见到了侍长进餐的排场——原来送餐来的食盒上还挂着惊鸟铃,原来摆膳的宦官还要先戴上口罩,原来贵妃的午饭只是四荤两素六个菜加一个汤,并不十分奢侈。
午膳后万贵妃歇晌,他们分拨去吃饭,下午继续上值。万贵妃午休起来就没再拉着他聊天,而是坐在南窗下拿了一块圆绷子绷住的方巾刺绣,间或跟张嬷嬷和刘嬷嬷她们闲聊几句宫里的琐事。
汪直觉得万贵妃过的日子一点也不比他之前住在廊下家时有意思,想来宫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挨日子的,一挨就挨几十年,怪不得会有“宫斗”呢,大家都太闲嘛。
总体而言,这是平静无事的一天。汪直这天没有见到皇帝,下午临近掌灯时分,乾清宫来人把万贵妃招过去了,没有叫他跟着,他是昭德宫的“镇物”,只需要镇守在这里,而且随身伺候的活本也指望不上他。
要下值时,汪直对刘嬷嬷说:“嬷嬷回头也派给我点差事干吧。这里大伙儿都有差事,就我闲着,总显得不大好。”
刘嬷嬷笑道:“好,明儿个我就看看差你做点什么好。”
他们刚走出正殿,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提着裙子上前来,给刘嬷嬷施了个万福,道:“嬷嬷,娘娘交代为汪公公找的那位姑姑已经找到了,现正在内库直房那边,不知汪公公是想今晚就过去见,还是等到明天?”
“公公”是对宦官的尊称,后宫里够格被人称为公公的人并不算多,没有现代人印象里那么普遍,汪直还真不习惯自己被叫做公公,刚一听见,他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直至刘嬷嬷转头来问他:“你要这会儿就去见你那位姑娘吗?”
汪直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喜道:“要啊要啊,多谢嬷嬷,多谢姐姐!劳烦姐姐现在就带我去见李姑姑吧。”
宫里人办事的效率他不清楚,想着李唐连姓都改了,可能一时找起来不是很容易,真没想到才一天就能见面了,这个好消息来得真叫人惊喜。
那个宫女名叫素云。话说,不知为什么,宫里不会像寻常大户人家那样给宫女改名字,所以宫女们都还是叫着父母给起的小名,也就大多十分土气,什么“秀英”、“翠兰”之类都是好的,还有“大妞”、“二妞”呢。甚至还有个别家里没给起名字的,就叫“王女”、“郑女”。
其实宫女虽然很多是终身制,但并非奴籍,而是良籍,有时遇到新帝登基、皇子降生之类的喜事,会有部分宫女被放归回家,汪直就猜想大概是宫里人事太复杂了,不给宫女改名是怕放归的时候不好翻找档案。
素云领他去见李唐的路上告诉他,他那个姑姑原本是被分到了尚仪局打杂,这回万娘娘发话,就刚把她调到了内库来做女史,那是个既干净又清闲的差事,都是托娘娘的福。汪直真心感激,说次日一定要面谢娘娘。
“内库”指的是内承运库,就是区别于国库的皇帝私库,用来贮存皇帝的私产。内库由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那部分储存的东西用于宫廷日常开销,由宦官掌管,以甲乙丙丁戊分类,汪直的邻居刘合从前就在那里当过值,还正巧是在“内库”里的“丁字库”,令他听得很出戏。
另有一部分物资平时不会动用,存在另一个仓库,被宫人们区别叫做“里库”,由尚功局的司珍司女官掌管,李唐就是被分配到这里,做了个女史。
里库也叫“内东裕库”,坐落于乾清宫以东。素云把汪直领过来,送他去到一间直房门口,交代他最多只能呆半个时辰,就去到门房等他了。
汪直望着眼前透出烛光的房门,心里很有些忐忑,万一一开门,发现等在里面的根本不是李唐怎么办?一瞬间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不光素云他们弄错了,从前杜司膳托的人也都弄错了,其实李唐早就病死了,世上早就没这个人了……
他慢慢伸出小手去推门,没等触到门扉,房门倒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穿着月白色棉袄、墨蓝色百褶裙的宫女站在门首。汪直仰着脖子一打眼看过去,真以为是他们找错人了,盯了片刻才认出来:“李姑姑?”
“小豆儿。”李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
汪直一下子就哭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激动,这一瞬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所有促成李唐平安无事的人,真想给他们所有人都烧上高香,祷祝他们一辈子福寿安康。
大概就像怀恩说的,人总得有个人可牵挂,师父和师兄都很强,不需要他牵挂,李质就在跟前好好的,也不需要他牵挂,李唐是这一世第一个惹他牵挂的人,他真是怕极了她出事。
屋里是间寻常的直房,跟汪直在昭德宫的住处差不多,只陈设更简陋了些。李唐拉了汪直进去落座,抚着他的脑袋道:“真长高了不少呢。我都快认不出了。”
汪直抹着眼泪笑道:“李姑姑你还不是变了很多?我也快认不出了。”
大半年没见,李唐比原先高了一点,胖了一点,加上脸色红润,双眼有神,总算有了点少女的青春活力,不再像路上那会儿栖遑柔弱,像棵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草似的。看上去他先前确实白担心了,李唐过得还算好的。
另外她穿得也比路上那会儿好多了。宫里的女子无论主仆,基本都是身穿袄裙,头戴狄髻。狄髻就是个圆锥形的头冠,现代影视剧里多见的那些漂亮的女式发髻在这里汪直一次也没见着过,所见的女人个个儿都是头顶着一个圆锥,所不同的就是有的是金圆锥,有的是银圆锥。宫女子戴的都是银圆锥。
李唐在来时路上只是草草绾着头发,这时见到她也像其他宫女子一样头顶圆锥,汪直觉得看着怪怪的。
“听说你出息了,拜了一位好师父,还在贵妃娘娘跟前得了差事。”李唐倒了杯热茶给他,攥着他冻凉的小手焐着,“你看,还说等我做了女官提携你,我还要托你提携呢。”
汪直不知道李唐是否清楚这次调动是他托的关系,也不欲就此多说,便道:“那都是碰巧运气好,李姑姑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有过什么人欺负你,为难你?”
李唐摇摇头,轻叹道:“还算好了,毕竟我大了,又懂汉话,受训时挨的打骂就比那些年幼无知的妹妹们少得多。对了,有件事还要对你说,刚进宫那时录名,我的名姓是一位同行的妹妹给报上去的,后来才知道,她们听那位妹妹吐字不清,竟把‘李’听成了‘纪’,将我的名字录成了‘纪唐妹’,后来也没人给改了,我就只能改姓纪了。”
她笑了笑,“以后你也要改口叫我纪姑姑才成,不然,别人都不晓得你说的是谁。”
汪直已然惊呆了,大张了口说不出话来。
纪这个字用在姓上发三声韵,那些大藤峡瑶童的口音里,“李”和“纪”确实听起来很接近。原来李唐就是历史上的纪妃啊!是明孝宗的生母!
《明史》说纪妃“俘入掖庭,授女史,警敏通文字,命守内藏……帝偶行内藏,应对称旨,悦,幸之,遂有身。”
内藏就是内库,如今纪妃的命运竟然每一步都与李唐相合。
面前的她眉眼秀丽,清隽可人,虽称不上绝色,在宫女之中还是称得上出挑,汪直没见过其他宫妃,只能确定,李唐至少比万贵妃明显要漂亮,皇帝要是偶然见到她,确实很可能会看中收用。
他的吃惊全都挂在脸上,李唐见了吓了一跳:“你怎么了?难道想起了什么?”
汪直百感交集,磕巴了一阵才勉强回过神,拉着李唐问:“姑姑,你……信不信仙人托梦那回事?”
李唐不解:“怎么,有仙人给你托梦来着?”
汪直道:“刚入宫那时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位长胡子的老仙人为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这宫里将来会有一个姓纪的宫女姑姑,她在内库里当女史,后来有次皇上来内库巡察,看中那位纪姑姑,就临幸了她。纪姑姑因此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皇子。但后来好几年的工夫,皇上都没有理睬纪姑姑和他的儿子,还有其他的嫔妃因为嫉妒迫害欺负纪姑姑,纪姑姑就带着皇子在宫中一隅凄苦度日。直到那个皇子长到六岁时,皇上才叫人把他们母子接过去,封了纪姑姑为妃子。可是纪姑姑那时已经病痛缠身,没过多久就重病死了。”
他紧紧抓着李唐的手,小脸上满是栖遑,“李姑姑,我那时对这个梦一点也没挂在心上,可如今……如今你就姓纪了,还是在内库里当女史,处处都和梦里的故事相合,我怕……怕你将来就会像那个纪姑姑一样,你说会不会?”
李唐听得呆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相比京师汉民,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更要迷信,大藤峡的瑶民们还在信仰山神,生了病不看大夫,反而请巫婆跳大神,所以听到汪直说仙人托梦,还提到姓纪、内库女史这些相合的细节,李唐一点都没怀疑,很轻易便全盘相信了。
她也不像汉人那么重礼法,听见汪直说到被临幸和生子这些话题,并不觉得羞涩难堪,这时只顾凝神琢磨他话里那个纪姓宫女的命运。
汪直摇晃着她的手臂:“李姑姑,不如我再去求求人,再把你调去别处当差,或是……为你改回姓李,这样或许你就不会是那样的命数了。你说好不好?”
李唐痴痴地问他:“小豆儿,你觉得那位纪姑姑的命数不好,是吗?”
“她六年凄凉度日,才二十来岁就郁郁而终,自然命数不好了。”汪直有点怀疑她是被惊傻了。难道纪妃那能算是好命?皇帝睡了一次就不再理她,万贵妃还可能迫害过她,虽然身为太子生母,可她儿子当皇帝她没看到,连立太子她都没看到,总共没享几天的福就死了,能算哪门子好命?
李唐缓缓摇头:“小豆儿,你还记得咱们来京师之前那阵子吧?那会儿每次说起将来,我都觉得自己怕是活不了几年,不定哪天就死了,想也是白想。有你总陪我说话,为我纾解心绪,我才好了些,进宫后这些日子,我也不那么觉得自己没几天可活了。
可是,我毕竟比不得那些良籍宫女,人家还能盼着有朝一日被放归回家,我还哪里有家?将来只能是老死在这宫里,纵是可以长命百岁,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说句难听的,那种日子越是过得久,才越折磨人。长命百岁不是福分,反倒是魔咒才对。
倘若你那个梦可以成真,倘若我真有机会,生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脸上现出了笑意,仿佛云缝里露出的暖阳,双眸也变得光辉灿灿,“什么圣宠,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可我若是还能生个孩子,能留下条血脉,那……真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
她反握住汪直的手问:“小豆儿,你梦里那位仙人有没有说,后来那孩子怎样了?有没有平安长大?”
汪直怔怔地道:“那仙人说,那孩子是真龙之命,将来会继承皇位。”虽说也不是很长命。
李唐兴奋地仿佛全身都罩在艳阳之下,整个人都发着光一般:“那就太好了,小豆儿,我简直不敢想,自己能有那么好的命数!”
汪直大感惊诧,她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好像若能达成“生个孩子”这一心愿,她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什么受苦,什么夭寿,她全不在乎。
是不是这时的女人普遍都有这种情愫呢?汪直一时疑惑起来,在现代人的想象中,古代宫中嫔妃争着抢着要生下皇子,为的更多是权柄和地位,说不定,其实人家也更多是出于生个孩子、延续生命这种最朴实、最贴近于母性本能的心愿,其它的目的只是附加而已。
第23章 犯懒 这次与李唐见过面后,汪直不免有……
这次与李唐见过面后,汪直不免有些心情沉重。他可不觉得纪妃那算什么好命运,他费尽周折照应她,把她调到清闲的内库去,结果竟然就是让她搭上了这条命运线,老天爷真是捉弄人!
如果他没有穿过来,原来的汪直或许就没有和李唐搭上关系,那么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会不会到时纪妃就成了其他人了?
他转念又想到,李唐被错记为姓纪总不是他促成的,恐怕即使没有他参与,她也会兜兜转转回到这条命运线上来。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些无法抗拒的东西。就好像他并不是原版的汪直,如今还不是走了汪直的命运线?
最终他只能暗暗宽慰自己:她自己觉得那样的命数好就好,我再如何盼她长命百岁,要是她自己过得不快乐,也是白搭。
这么一想,倒好像自己成了李唐的监护人似的,他也觉得好笑。刚结识李唐那时他刚穿过来,还没接受自己四岁小孩的新身份,对李唐确实有种成年人看小妹妹的心态,和他俩表面上的关系正好是反的。
素云把他送回到昭德宫门口,自己就下值回廊下家下处去了。此时天已经全黑,临近宫中各处门户落锁的时辰,汪直独自走回自己那间新宿舍,见有个宦官正站在门口等他。天气冷,那人缩着脖子,两手揣在袖管里,鼻子前面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
一见他来,那人就笑着迎了过来:“汪兄弟,你可回来了。”
汪直两天前刚来学规矩那时,就由刘嬷嬷带着认过昭德宫里的所有下人,认得这人名叫赵权,是昭德宫总管太监段英的徒弟,他忙拱手道:“赵哥哥找我有事?这么冷的天怎不进屋去等?我没锁门。”说着就赶紧推开门请赵权进屋。
赵权确实冻得不轻,说话嘴唇都发着颤,跟着他进了屋子就一个劲搓手搓脸。汪直点着了烛台,请他坐,赧然道:“可惜这会儿没有热水,拿不出热茶招待你。”
“不必不必,”赵权也不落坐,转头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我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你是不是为什么事得罪过梁公公?”
汪直心感意外,一脸茫然道:“我和张敏师兄曾有回跟梁公公的徒弟韦兴起过争执,那算是得罪吗?”
赵权问:“就这事儿,没别的了?”
汪直摇头:“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怎么,赵哥哥,梁公公他可是对我有何不满、与你们说起过我什么?”
前两天他被领着在昭德宫里认人的时候也见了梁芳,当时梁芳就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笑呵呵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汪直猜想从前和韦兴的那次冲突之后,梁芳曾去找怀恩和覃昌赔礼,这些外人会听说,但这次他将计就计进入昭德宫的事外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所以如果赵权他们体会到梁芳对他有着不满,或许会觉得,只为前一件事,梁芳显得太过小题大做,总该有点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