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提起马顺,覃昌心里便有些感慨。若非当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之上被文臣们活活打死,还真没人想得到,那些平日里斯文端严、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们还会打人,还能把人打死!
想起来就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实则,却足有十五年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内书堂背三字经,听说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还不信,以为是人编的。
锦衣卫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岂非天下大乱了?那时的天下还真就是大乱了,没多久鞑子兵打到北京城下,连皇上的禁军十二卫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敌,京城里谣言四起,很多妇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悬梁了。
后来于少保打退了鞑子兵,大明的年号也改了,从正统改为景泰,又从景泰改为天顺,期间又经历了好多乱事,于少保叫人参了,死了,参他的人又叫人参了,死了,太监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为见深,被废了,天顺年又重新立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为见濡,诏书一出来,外人都以为太子是换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为之。
甭管叫什么名儿,如今这太子御及为帝了,他们一众东宫宦官要进司礼监了。
想起来,真跟一场梦似的。
怀恩与覃昌二人拂晓去上值,天还死黑着,他们各自领着一个管照亮的小火者。宫里走夜路照亮不像外头人家那样打灯笼,而是执“炬”,就是一种端在手里的特制烛台,黄铜制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圆径一寸的蜡烛,前面半圈纱罩挡风,后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黄铜挡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寻常灯笼更亮。
这种端在手里的东西毕竟不及灯笼拿着稳当,怀恩被灌了一脖子雪,小火者替他拍雪的当口,手里的烛台晃晃荡荡,几次险些燎了怀恩的头发。
“成了成了,”怀恩抬手拦住小火者,视线落在他布满冻疮肿胀的手上,手指点着他手腕喝问,“瞧瞧你这对死猪爪子还能见人么?给你的羊脂膏子呢?难不成这几日守丧缺油水,你都就着粥吃了?”
怀恩平日总阴沉着一张脸,说话更是冷声硬气,就像总在生着老大的气,随时随地都要发火,这几句话不是训斥也像训斥,吓得小火者把脖子整个儿缩进了青贴里的领口里去,怯生生道:“年前爹来看我,连着您赏的银豆子,都给他了。”
怀恩紧皱双眉,一副好不耐烦的神气:“什么好东西,一会儿就到我直房里拿去,如今东西都搬去司礼监,还是上回那匣子,你进去看见了便认得。”
小火者低着头嗫嚅:“小的没有司礼监的牌子,怕人家不放我进去。”
另一个打灯的小内侍年岁比他稍大了些,正把炬揽在臂弯里,两只手笼着嘴哈气,闻听便昂然笑道:“哟,今日不同往日了,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爷登基当了皇上,师父们的身价也抬了,你去报说是怀恩师父叫你去拿东西,还有人敢拦你?”
话音未落便被覃昌在后脑勺上轻掴了一巴掌:“不长进的小崽子,胡咧咧什么?”
小内侍这才省起自己把面前这两位大太监都说成了“鸡犬”,一时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爬到地上一叠声地叩头请罪。
“起来。”覃昌拿靴尖蹚了他一下,“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狗卖了,仔细哪天嘴贱招来大祸,丢了你的狗头。”身在深宫内苑,纵是跟前没有住人的宫院也不得高声喧哗,覃昌责骂也只是小声地骂,连同先前怀恩的声调也是不高。
怀恩朝先前那小火者道:“他说得也不算错,你去报我的名儿,没人敢拦你。”
小火者连声道谢,也爬到地上磕了个头。说错话那小内侍与怀恩不熟,看他像个脾气大的,方才失言就怕他大发雷霆出言重责,没想到怀恩竟半点没见动怒,小内侍不禁暗暗称奇。
如今宫中大珰论资排辈,面前这两位大太监不说数一数二,总也能排到前五了,没想到他两个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和气。
四个人,两盏炬,两束光芒穿入静夜,沿着夹道一路前行。拂晓的小凉风嗖嗖吹着,直往人脖领子钻,四个人都缩着脖子。虽是立春好几天,还一点春意都没,看样子天顺八年会有个冷春。
“你说在太医们的嘴里,总是病人熬过冬天就好了,足见入冬时才容易坏事,未料想先帝爷却是熬过了一个冬日,在立春的档口宾天了。”覃昌慢声细语地说了句闲话,见怀恩只是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问:“你在想昨日皇爷的话呢?”
怀恩又“嗯”了一声,覃昌嘴唇开合了一下,没再出声。
他们两个都是东宫老人,资历只在王纶之下,昨天乾清宫前王纶穿皮裘现身时,他们都在皇帝跟前随侍,皇帝的脸色他们看见了,牛玉进的谗言他们也都一字不漏地听了。
等到牛玉退下,怀恩与覃昌随侍着皇帝回宫更衣的时候,皇帝对他们说了一套话,大意是:朕知道你们两位多年服侍朕辛苦了,你们学问也都不错,照理说司礼监掌印秉笔的职司交给你们做再合适不过,只是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资历有目共睹,委屈你们二位屈尊其下,朕也是无奈。
话里的意思并没什么深奥难懂的,王纶已是必倒的了,昨日牛玉历数其罪,什么“收受贿赂”、“以内相自居”都是虚的,无据可查,但有一条罪是最最脱不得的。
宫中设内书堂,请学士教授内官读书,翰林学士钱溥曾在内书堂任过讲习,王纶、怀恩、覃昌都是他的学生,王纶与钱溥私交甚厚,然内官与外臣交结却是违法的事。《大明律》有云:“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近年来因内臣摄政,内外臣交结已是常事,本来没人计较的,坏就坏在王纶得意忘形,先帝病重那会儿,他便跑去府上向钱溥恭贺“入阁之喜”,与钱溥商议如何携手运作,保钱溥进入内阁。
这事不知怎么被住在钱溥隔壁的陈文知道了,陈文已是内阁学士,跑去对内阁首席辅臣李贤告状,说钱溥与王纶密谋让钱溥入阁,取代李贤,还说那两人已经在“私拟遗诏”。
如此一来,事情就大了。
昨天王纶穿皮裘,牛玉告黑状,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参奏钱溥与王纶私相交通的奏章便已呈到御前,两人的私信也被当做了私拟遗诏的证据。王纶是犯了内外交结之罪,可要说牛玉没跟陈文他们互通音讯,真是傻子都不能信。
横竖皇帝自己也深恶王纶,没有保他的意思,因此对怀恩覃昌说的那番话提都没提他,只是强调 “要是没有牛玉,司礼监掌印秉笔的位子交给你们二位就好了。”
这是在鼓励他们想法儿把牛玉整下去啊!
虽说宦官只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家一句话,但国朝最重孝道,父母亲养的猫儿狗儿都不能轻易打骂,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从前颇受重用,先帝留遗诏的时候都有牛玉在旁记录,如今皇上想要动他,自然需要有个立得住的名目。
怀恩与覃昌明白,皇上这是把找名目的差事交托给他俩了——你们能把他整下去,朕就把司礼监交给你们。
司礼监掌印是宦官中最高的职司,形同内相,秉笔仅此之。能坐上那样的位子,怀恩和覃昌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两人均未想到,这两个位子能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静静走了一阵,覃昌叹息道:“可惜了钱业师。”
怀恩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也是一声长叹。
现在哭临已经由整天哭换做了早晚各哭一次,怀恩与覃昌的差事仍是伴驾伺候,与前日没甚特别。皇帝也没再提起昨日的事。
临近掌灯时分,怀恩下值,径自走去乾清宫月华门南的一溜直房。新帝践祚,怀恩覃昌这些东宫出来的大太监都定下要入司礼监任职,只是现在尚未把住处都搬到司礼监直房去,原先贴身伺候的宦官们却都随着皇帝及时搬到乾清宫直房来了。
怀恩走到一间直房外,隔着纸窗就听见里面一人正说着:“去年便有人打了一匣子五福拜寿的银人儿送去,我亲眼见着的,足有七八百两重,银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
“张敏。”怀恩沉声唤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迎出门来,边走还边抬起脚去提没穿好的皂靴,他满脸堆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说话间好几个年轻宦官都鱼贯出来,拱着手向怀恩殷勤见礼。
怀恩淡淡回应,对张敏道:“随我去直房一趟,有些活计要派给你。”
张敏答应着,跟在怀恩身后出月华门,顺着夹道往南走来。
“刚跟人说什么呢?”怀恩问。
张敏道:“这不是王局丞的寿辰快到了么?我们几个在商量到时送什么寿礼。”
怀恩阴沉着脸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亏你平日里还自诩消息灵通,昨儿个王纶出的事,你纵是没见着,难道也没听说?”
御前上值讲究多,这两日张敏害了伤风,有点淌清鼻涕,不能叫皇上见了腌臜,便请了病假,昨天王纶穿皮袍的事他是没亲见,只听同僚提了一句,当时以为只是小事,王纶是东宫故人,皇上不至于为这点小节与他计较,顶多申斥几句也便过去了。
听了怀恩这话,张敏微微一怔,明白了过来:“您是说……”一时间王纶就要倒了、倒了之后宫中形势会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会关乎自己等等利害都在张敏心头滚了一遍。
深宫之中说话安全的地界有限,在各处直房里说话都难保隔墙有耳,墙挡得住声音,纸糊的窗子可挡不住。像这样的夹道里,两边都是两丈高、一尺厚的红墙,看准前后无人,但凡不高声宣和,说话都不怕被人听去,正是说私话最方便的地方。
张敏见怀恩在此驻足说话,又是说出这么一件大事,便体会到,师父不是找他去直房做什么,而是就为了来这儿说话。这会子说的话,必定很重要。
怀恩没来回答,转而道:“听说你兄弟张庆已被定下要去坤宁宫当差,我有件事,想要你打听些风声。”
张敏忙欠身道:“您说。”
怀恩淡淡道:“我听有人说,牛玉私下里跟吴娘娘的娘家人有来往,你叫你兄弟打探一下,有没有这回事,切记别露了行迹。”
牛玉……张敏心里念头七扭八拐地翻了几番,很快了然,笑着点头道:“徒儿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就是,包在徒儿身上。”
所谓的“吴娘娘”,其实现在还没当上娘娘。两年前先帝爷便已降诏为太子选妃,采选来十二个秀女进宫,先帝从中选出三个作为太子妃候选。没想到紧接着孙太后薨逝,太子婚事被搁置下来,过了一年多,先帝也驾鹤西归。
那三个被选出来的秀女,吴氏、王氏、柏氏注定要成为一后二妃,如今周太后已经露出意向,欲立吴氏为后。是以宫里人背后说起这位注定要入主坤宁宫的贵人,都已称之为“吴娘娘”。
怀恩要依皇帝吩咐整倒牛玉,便从这位吴娘娘身上入手。
寒气又在京城盘踞了一个多月,临近清明才散。天顺八年三月初,王纶的案子便结了。王纶被发往南京闲住,因怀恩覃昌求情,皇帝法外开恩,钱溥被免死罪,降顺德县知县。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百日除服,直至天顺八年七月,皇帝与吴氏才行大婚,吴氏被立为皇后,当时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是大明朝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后。
立后大典才刚过去一个月,凤冠霞帔都还是簇新的呢,皇帝忽然降旨:“牛玉坏朝廷大婚,下都察院狱。”
案子很轻易就审清了,原来是吴皇后家人为了让女儿登上后位,托人向宫中大珰牛玉重金行贿,牛玉受贿后频频向周太后数说吴氏的好处,促成周太后应允立吴氏为皇后。
堂堂的国母之位竟然是行贿得来的,这还了得?于是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便被废黜,牛玉被贬谪南京种菜。皇帝随即授怀恩为司礼监掌印,覃昌为秉笔。
“这回宫里能消停些了。”与怀恩隔桌坐在司礼监掌印直房里,覃昌捧着一杯香气馥郁的热茶慢慢啜饮,含笑叹道。
怀恩一如往日沉着脸,锁着眉,放下茶盅道:“处处小人当道,哪有那么容易消停的?”
废后的案子牵扯的不止是牛玉一个人,也不止是司礼监一个衙门,覃昌还当他是指那些人仍要蹦跶,便笑道:“别人咱们管不着,至少咱们宦官中间,是消停些了。”
皇帝想把司礼监交给他俩是有缘故的,要说忠心办事,王纶也不见得比他俩差,但王纶功利心重,眼皮子又浅,身居高位难免惹是生非。内官第一衙门由怀恩覃昌联手坐镇,像王纶牛玉那样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儿就能少多了。说难听点,宦官就是皇帝养的狗,皇帝还指望他们替他守宅咬人呢,要是狗儿们成天自己掐个没完还了得?
怀恩不再说话,回应的依旧是个似有若无的“嗯”。
看了他阴沉的脸色,覃昌很快明白了。他与怀恩共事多年,早年还曾同吃同住,对怀恩的性情十分了解。怀恩出身文官之家,因被叔父获罪牵连,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已有六岁,据说已然开蒙读书了。若非遭逢变故,将来必是要科举入仕的。大概正因如此,怀恩一直在以文人自居,颇有文士君子的风骨。
牛玉受贿的案子确有其事,并不是他们栽赃陷害,但指使张敏张庆打探内情扳倒牛玉的这种手段仍然会令怀恩不齿。用小人的手段对付小人,胜了也不光彩。怀恩是因受命皇帝做了件违心的事,心里头犯恶心。
覃昌不禁苦笑,他们是宦官,皇上如何吩咐他们便要如何做,哪有自主的余地?再说了,就是那些真正的文人,还不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又有几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做了宦官还想要做君子,真是庸人自扰了。
第3章 一时乱象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年四大节庆,眼下已入了八月,虽然过了禁宴饮的时候,宫里总也不好大肆庆祝,天顺八年的中秋是注定要简办的。
八月十四这天,张敏下值后捧了一匣果馅椒盐金饼并白糖火腿酥饼来为师父怀恩送节礼。宫内不兴送什么金的玉的大礼,像这种乾清宫小厨房出来的私房点心就是上等礼品了,一般人见都见不到。
大明宫里流行“拉名下”,即资深位高的大太监收个刚入宫的小宦官做徒弟,大太监是小宦官的“本管”,小宦官是大太监的“门下”,口头上以师父徒弟相称。有时大太监会另派一位宦官替自己照看小徒弟,称做小徒弟的“照管”,小徒弟称之为“照管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