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下一轮,董才人又投了个“流星赶月”,即先投一支红箭,后投一支绿箭,反而是绿箭先入壶,红箭后入。一时间满堂喝彩,汪直直想喊一声“再来一个”。
投壶到了这种地步,乐趣已经不在于输赢,反而更像是表演。众嫔妃有争着去学董才人试投的,也有极力表演自己其它花样投技的,皇帝也在兴致高昂地点评技艺,游戏的输赢早被人抛在脑后。
万贵妃只中规中矩地投了几次,没玩任何花样,这时众人喧闹着,她偏过头低声问汪直:“你还记得头里是谁提议投壶玩儿的么?”
汪直回想了一下,道:“像是顾娘娘?”
万贵妃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汪直忽地明白了,顾嫔提议了投壶,刚才这一阵花样投壶表演,最出风头的是董才人,次之的就当属顾嫔,这会儿看过去,顾嫔面带沮丧,董才人则满面红光,兴奋得意溢于言表。
看样子,很可能是顾嫔暗中练就了一手投壶巧技,想要趁机大出风头吸引皇帝的注意,才牵头提议投壶,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到头来反而成就了他人,替人做了嫁衣裳。
万贵妃见他似有顿悟,便问他想到了什么,汪直将这番推测简单说了,最后问:“娘娘觉得奴婢猜的对不对?”
未等万贵妃回答,忽听“咕咚”一声,竟是诸选侍滑下座椅,栽倒在地上。众人吓了一跳,都当她是犯了什么急病,陪侍在诸选侍身后的两个宫女急慌慌地搀扶她起来,其中一个满面惶恐地向皇帝跪下解释道:“请皇上恕罪,侍长她不胜酒力,睡过去了。”
原来诸选侍从没玩过投壶,刚才几轮投壶她一支箭都没投进去,每一轮都被罚酒,就喝多了,刚去净房将胃里食物吐了个干净,回来后就困倦难耐,竟靠在座椅上就睡了过去。刚这一摔已摔醒了,被宫女们搀扶起来,她还睁着一双大眼茫然朝周围望着,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吉娃娃。
明白了原委,众人都大笑起来。皇帝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诸选侍既然困倦若此,嗯,就叫她今晚留在乾清宫吧。”
一听这话,余人尚好,刚还满面得意的董才人明显僵住了。
万贵妃微撇唇角,对汪直道:“你说得没错,真就是——为她人做了嫁衣裳啊。”
头一次听见她用上这种刻薄外露的语调,汪直觉得可以下定论了:今天万贵妃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地糟糕!
第38章 喜讯 大节的夜晚宫中各处落锁都要推迟……
大节的夜晚宫中各处落锁都要推迟,万贵妃回到昭德宫的时辰放在往日,已经是大伙全都睡熟的时候了。
刚一进昭德宫的大门,万贵妃就叫汪直回去睡,汪直也料到天这么晚了自己肯定没机会旁听补子事件的处理结果,心里既失望又担忧,只能按捺下来,应了是告退。
万贵妃进了正殿,张嬷嬷与吕姑姑搭着手为她换衣裳,期间一个小宫女进来向张嬷嬷小声传了句话,张嬷嬷便向万贵妃禀告道:“钱嬷嬷一直在后头自行罚跪呢。”
万贵妃转头朝一个小宫女吩咐:“你去告诉她不用跪了,自行回屋歇着,看需要的话,给她上点伤药,年纪那么大了,别把腿整废了。”
小宫女答应了退去,张嬷嬷脸上多了一抹忧色,不禁朝刘嬷嬷望过去。刘嬷嬷姿势依旧站得规矩,脸色却已是一片死灰。
冯姑姑进来问万贵妃是否马上洗漱,万贵妃让她再等会儿,自己坐到南炕边,接过张嬷嬷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垂着眼道:“你就没什么话说?”
这话不明是对谁说的,跟前三个高品级宫女张嬷嬷、刘嬷嬷和吕姑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应声,其余侍立的小宫女更不可能答言,屋里一时静下来。
万贵妃放下茶盅,依旧是垂着眼,道:“此时不说,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纵是你年纪大,活够了,你兄弟、你侄儿,你也都不顾了么?”
刘嬷嬷已然浑身抖如筛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娘娘……饶命,都是老奴痰迷心窍,糊涂透顶,求娘娘看在……看在……”一时便似有东西堵住了喉咙,竟说不下去,牙齿反倒碰撞得咯咯直响。
万贵妃也不见如何怒气冲天,只一手搭着炕桌,冷冷淡淡地道:“只因你是东宫出来的,她是尚宫局分来的,你便与她不睦,你们全都与她不睦,”
她目光清冷地朝张嬷嬷和吕姑姑一一望过去,那两人连忙也都跪下,连声道:“娘娘明鉴,奴婢事前半点不知此事。”其余宫女也都跟着跪下,只是没资格出言分辩,个个都噤若寒蝉。
万贵妃没有理她们,视线又转回刘嬷嬷:“平日你们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我看着不算大事,便都睁一眼闭一眼了。想不到这便惯大了你的胆子。你想借我的手除了她,难道就没想过,今日若非汪直指出来,我会落个什么结果?你为了对付她,就敢对我动这样的手脚,你眼里还当我是个侍长么?!”
刘嬷嬷只顾连连磕头,口中除了“娘娘饶命”四个字再说不出其它。
万贵妃数说了几句没觉得解气,反而越说越是气撞顶门,不觉间攥紧了手掌,切齿道:“我知道你是个傻的,交代你做事,说三件你仅能记住两件,我从未因此嫌弃过你,还觉得你傻些也好,性子直总好过花花肠子,想不到人傻到了头便会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生出些荒唐念头还不自知,敢去肆意妄为!在你一个傻人眼里,是不是别人个个儿都比你还傻,任你如何蹿上跳下,都看不穿的?”
多骂了一会儿,看着刘嬷嬷仍旧只顾涕泪横流地求饶,万贵妃反倒想明白了自己生气的根源——这个愚人本就没有脑子,再怎么骂也无法让她开窍明白她究竟错在哪儿,就是立即杀了她,也会像丢了颗石头到火里。想让她死容易,想叫她真心想明白,却是终生无望。
正是因此,她才无法泄愤,心口气得火烧火燎,索性叫人先将刘嬷嬷带下去看起来,自己胡乱洗漱睡下,也没去搭理其他人。
这一宿注定是睡不好了,万贵妃辗转反侧地琢磨,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连最亲近的下人都可以无视她的利益到这种地步,她自然是有错的。
她是下人出身,也因此一直自认为比王皇后甚至是两宫太后都更了解下人的心思,更不易被下人糊弄。这一次她也不算是被糊弄,但发觉一个蠢得像猪的人都敢来算计她,简直比被聪明人糊弄还要耻辱和恶心。
她有意选脑子笨的人伺候错了么?没错呀!再忠诚的下人也都有各自的私心,当初在东宫见得多了,王纶曾是太子跟前最信重的宦官,最后那份私心还不是昭然若揭?怀恩和覃昌为人够厚道、对皇上也够忠诚的吧?他们没私心么?有时皇上吩咐他们做什么事,那两人还不是常会劝阻,劝阻不成就阳奉阴违?甭管那私心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都是私心,是和主子不一条心。
那么当然是选笨的下人比选聪明的把稳,至少和他们对着算计的时候,能保证自己赢得过他们。可是这一次,她就真差点栽在一个蠢人手里!
怎么才能保证将来再没类似的事发生?万贵妃想来想去,除了杀一儆百之外,也想不出什么更高明的主意。杀一儆百是必须的,只是这个“儆”只有刚杀的时候最起效,过个一年半载,难保又松弛了,只能到时寻机再杀……
她从前一味追求个好名声,改宫名为“昭德”,平日尽其所能与人为善,对下人也绝不苛待,两年多下来,杀一儆百的事还从未做过,大约也正因如此,那些人才不拿她当回事,以为犯了多大的过错都没事。
可见也真是该杀一儆百了。杀一……就够了么?
又该如何处置其他下人?她们谁是粗心之过,谁是看出补子错了也不言语,都是一笔糊涂账,真都拉去严刑拷打,顶多只能问出有没有谁做了刘嬷嬷的共犯,其余的很难计较明白,反正打疼了都是你想听什么她们就说什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人倒不算什么,反正没个真正忠心的,全都打死了换新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真去牵连的人多了,闹大了,只会让全宫人看笑话,再给前朝和周太后奉上个把柄,好像也划不来。
再说真都换了新人来伺候,就能保证比这些人好么?新人也不见得更忠心,对她的喜好习惯还要从头调.教,也是麻烦得很。或许来个杀一儆百,吓唬一顿让她们不敢再犯,才更两厢便宜……
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再有下一次!
一想象起自己穿着缝错了补子的衣裳去到柏妃、顾嫔、周太后她们面前的情景,万贵妃就头皮发炸,那真是不堪设想的后果。
因睡得晚,这一夜本就短,万贵妃直至拂晓时分才勉强眯了一觉,朦胧醒来时,听见幔帐外头传来汪直与张嬷嬷低低的说话声。
张嬷嬷道:“夜间娘娘没睡好,我们不敢叫她,想必去向太后娘娘称病也无妨。”
汪直道:“不,嬷嬷您想,娘娘往日真有生病的时候还要坚持去仁寿宫请安呢,今日怎会只为多睡一阵就不去?您还是快去叫娘娘起来吧,再迟就来不及了。晚了请安,娘娘还不是要怪罪您?”
张嬷嬷道:“这……可你怎知道,眼下我去唤娘娘起来,不会受怪罪?”
万贵妃已然清醒了,听着张嬷嬷百般为难的声音,心里很是烦躁嫌恶:这点子小事就不知如何裁夺了,跟了我这些年,还不及汪直一个刚来的小孩子心里明白。瞧她怕的那样儿,倒好像是我平日待她们太过严苛,吓得她们畏首畏尾,我若真有那么严苛,昨日又怎会出那种事?都是一群不中用的蠢材!
她坐起身高声吩咐:“伺候我去请安!”
候在外面的下人闻声都忙碌起来。
结果这天的请安又是一次无意义的点卯。她们去到仁寿宫,连周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周太后跟前的嬷嬷出来称,老娘娘昨晚饮酒多了,没睡安稳,正歇着呢,请诸位娘娘回去自便。
万贵妃早起时就觉得头脑昏沉,四肢虚乏,最初还当是没睡好的关系,到仁寿宫走了一遭回转时症候愈发严重,头昏得直想呕吐,就遣了个宫女去唤太医来。
这还是汪直头一回见到太医来为嫔妃看诊。他还清楚记得,前世陪老妈看宫廷剧,曾见过嫔妃屏退所有下人,和太医躲在屋里说私房话的情景,甚至还有嫔妃可以跟太医偷情,如今才觉得,那些情节简直扯出了天际。
明宫里明确规定,宫人有恙需传人到御药房“说症取药”,就是让下人口头描述病情来开药。寻常情况下,后妃们都是尽可能不请太医的,实在需要请的时候,需保证有至少八个宫人在当场见证。
也就是说,在太医为嫔妃号脉看诊的时候,要有八个人在一旁盯着,而且这八个人还不能是同样的来源,不能都是嫔妃跟前服侍的亲近人,最好去院里拉两个,再到别宫拉两个,品级太低的小嫔妃光是这通麻烦都折腾不起的。
据说,这是太.祖爷朱八八同志亲自定下的规矩,好像是鉴于元朝宫廷曾出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丑事而为之。
万贵妃这里请太医当然不必有何顾虑,太医院的乌太医过来时,在场见证的八个内外宫人已经都找好齐了候在正殿里了,当然也包括汪直在内。
谁也没想到,这次乌太医看诊,竟然爆出一个震惊全宫的消息——万贵妃又有身孕了!
因昨日的补子事件尚未定案,刘嬷嬷还被关着,昭德宫正殿服侍的下人们都不了解内情,只隐约猜着是刘嬷嬷为整治钱嬷嬷而偷换了补子,这事说起来所有正殿服侍的人都多少要担一点责任,于是从昨日到今早,昭德宫正殿里总有点人心惶惶的。
直至传出贵妃有孕的消息,大家才都喜气洋洋起来,均想着:娘娘有了这么大的大好事,应该就不会对下人们太过追究了吧?
只有汪直一人一点喜气都没有:万贵妃没生过第二个孩子啊,那么这次怀孕的结果只能是……
他无法想象,经历过丧子之痛又再流产一回,对万贵妃会是多大的打击。这样的“好消息” 纯粹是把人举起来再重重摔到地上啊!真的不如没有。
第39章 惩戒 万贵妃有孕的消息一落实,立刻就……
万贵妃有孕的消息一落实,立刻就有人去报给了皇帝,皇帝立马放下手上的公事赶过来了,连已经传了、就快摆上桌的午膳都让送到昭德宫来吃。
万贵妃今日却没胃口吃午膳,头昏恶心的劲儿一直没过去,太医给开了方子熬了药,结果她才喝下去半碗又给吐了。皇帝赶到时她还在暖阁的床上躺着。
皇帝进门见她正挣扎着起身,忙快走进步亲手扶她躺下:“这些虚礼还讲究什么?你不顾念自己身子,还得顾念小的呢。”
张嬷嬷备好靠垫,待万贵妃躺靠好了,皇帝拉着她的手笑道:“你看朕平日里总劝你孩儿的事不必心急,等等总会有,现如今不正是应了?”
万贵妃一脸幸福的笑意:“是啊,果然金口玉言就是不同凡响,连神仙也不敢不听的。”
皇帝见她脸色发黄,唇无血色,神采也远较平常萎靡,便蹙眉道:“是昨晚上累着了吧?你总是如此,什么事都要忍着,早说身体不适,提早回来歇着又值个什么?还能有谁怪罪你不成?”
万贵妃苦笑道:“唉,您可甭提了,我熬成这样,还真不是因为昨晚。”说着便将刘嬷嬷偷换了补子嫁祸钱嬷嬷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那奴才已都招认了,现正关着,我还未腾出精神发落她。”
皇帝越听脸色越阴沉,听完已是怒气满腹,下人这么胆大妄为已经很该死,还偏赶上侍长有孕,万一就为她整出来的这点幺蛾子导致什么惨痛后果,把她们全家都剐了也不够赔的。
他们所处暖阁是万贵妃的卧室,跟前只留了张嬷嬷和吕姑姑伺候。皇帝转头看向她们,冷声道:“你们都是死的?都是做惯了的差事,当时就没一个看出补子错了?”
张嬷嬷与吕姑姑赶忙跪倒,颤声分辩:“奴婢愚钝失职,求皇爷饶命。”
万贵妃本就倾向于不对主犯以外的人多做追究,有了怀孕这个喜讯更是不想多做杀戮,便劝道:“您也别怪她们了,正因她们都是做惯了的,自以为循规蹈矩便可,才没留意。不像汪直头一回看,更易发觉不对。”
皇帝不想刺激到她,便也不再去理那两人,只道:“你昨日说有下人出了差错,原来就是这事。这些没用的你不想处置也就罢了,那个胆大妄为的奴才还留着作甚?这便传人拖出来,就在这院里杖毙,好以儆效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