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挚道:“刚听他们说,姓李的人太多,名儿不好起,等排到你这儿,你起不出自己的名,他们恐怕连姓也要给你改了。”
正说着呢,就听见那边胖宦官尖声说着:“怎么又姓李?记着,从今以后你姓王,就叫王……王树,记住了没?”
李挚便道:“你听。”
李三儿更是惶然无措:“那怎么办?”说着又滴下眼泪来。
排在前面的一个大孩子听见他俩说话,回头嗤笑道:“怂货,改个姓也要哭,还想学人家生儿子是怎地?”
李三儿抽抽搭搭地嘟囔:“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好歹留着我爹的姓,也算是个念想,不想叫人给改了。”
李挚默了片刻,道:“我为你起个名怎样?”
李三儿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自然是好,你快说。”
“就叫‘李挚’吧,不拘哪个挚字,等到了前面,你就说,你叫‘李挚’。”
话说出口的一刻,心里很有些澎湃,记得前世听父母说过,这名字是祖父给他起的,祖父已经死了,他也死了,不知现在爸妈他们怎样了……
等到李三儿排到前面,胖宦官拿着已经微秃的毛笔在册子上写下“李质”两个字。
这座长条院子里一共有七间房,当晚他们这百十来个孩子就被塞进那七间房里睡觉,每间屋子都不大,砖砌的炕上挤得满满当当,简直快要叠起罗汉。
李挚,现在叫汪直了,在路上时也睡得很挤,早先他病得重,被小心养护那时还被单独放在一辆大车里,等好起来了就和其他孩子挤在大车里睡,一不小心翻身压到挤到其他大孩子,没准就要挨一脚踢。押运的官兵也不管这些小事,只要他们不互相打瞎眼睛,踹断胳膊腿儿,就全都不理。
到了这儿,他爬上炕时不小心碰了旁边的大孩子小腿一下,那孩子抬脚就把他踹下炕沿,还骂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脏话。
一个成年宦官正站在门口张罗他们躺好睡觉,见状就像只猛兽似的窜了进来,揪住那大孩子的脖领子掼到地上,狠狠在他身上乱跺了几脚,边跺边骂:“你当这儿是什么地界,轮得到你个小猺獞野崽子扎刺儿?”
那大孩子被踹的嗷嗷惨叫。宦官跺完骂完,指着炕上的其他孩子吆喝:“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再有哪个没事找事,看我不拧下他脑袋!”
一屋的大小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汪直却有点庆幸: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啊!
秩序标志着社会进步,有人维持秩序就好过简单的弱肉强食,好歹他是从原始社会迈进奴隶制社会了。长足进步!
原先听说古代会把战俘和罪臣家眷没入宫廷为奴,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让那样的人进宫服侍皇帝,难道不怕他们趁机行刺报复?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同路来的这些小孩子再如何凶悍蛮横,都只敢对着同行的小孩撒野,在官兵和宦官面前就一个赛着一个的老实本分,有的还已经学会了巴结上官。
人其实没多难管,有活的机会,没几个人会不珍惜。何况还都是些没受过教化的孩子,没人懂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什么意思。活着,有饭吃,不挨打,才是头等大事。
挤挤挨挨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人一碗小米粥做早饭,还有一大盘各样腌菜切成丁的粥菜。汪直吃的挺香。他们路上吃得很不好,他都认不出每顿吃的是些什么,经常就是一个灰不溜秋不知什么粮食做的饽饽,也没有正经下饭菜,他病重那时偶尔得到一个白水煮鸡蛋吃,就是很难得的小灶。
听有官兵说,这年头能吃饱、不挨饿就很幸福了。汪直对这话并不怀疑,所以这会儿能吃到一顿可口的咸菜小米粥,他就很知足。而且现在的小米粥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生长期也足够长的,确实很好吃。
早饭之后,一个宦官,就是昨晚站着问他们叫什么那个高个儿宦官,把他们都叫到院子里站成几排,指指点点地叫了几个孩子出来,叫另几个宦官把几个孩子按在砖地上,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板子。被打的就有昨晚踢了汪直的那个大孩子。汪直猜着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因为类似行为被认为不守规矩,拿来杀鸡儆猴。
打完了,高个儿宦官训话:“如今你们进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细致的规矩以后一点点教给你们,这会子你们只需知道,叫你们吃你们就吃,叫你们睡你们就睡,屙屎溺尿都要听人吩咐,没叫你们干的事儿就一概不许干,但有一丁点出格的,他们几个就是榜样!宫里听差的人多着呢,可不多你们那一口闲饭吃!”
汪直觉得这个“教育”方式很不好,一番话说下来,具体什么行为才算是不守规矩,一点都没说,不过,或许人家只是想要把他们吓住,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处处畏畏缩缩,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也就达到目的了。
踢他的那孩子昨晚挨得踹就不轻,夜里睡着都在蜷着身子□□,这会儿挨完了打,其他几个孩子还勉强爬起来,那孩子就趴在地上一动都不动。高个儿宦官使了个眼色,手下两个宦官就拽起大孩子两条胳膊,拖着他出了院门。那孩子脚上的两只麻鞋一先一后被拖掉在地上,也没人理睬,看那意思,绝不像是拉他去疗伤的。
一院子小孩子都吓得噤若寒蝉,包括李质在内的不少孩子都吓哭了,汪直却没觉得害怕。照理说,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把人打死的场面,也应该害怕,应该有些物伤其类的情绪,应该担忧自己将来一不小心也会步其后尘,可是他确实没体会到任何恐惧的情绪。
琢磨了一番,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死过一次,就没那么怕死了。
大概死啊死啊的,也就习惯了吧。
当然他也没有因为那是个欺负过他的孩子就幸灾乐祸,要说情绪,他只是有点为一条性命这么轻易就送掉了而感慨。
高个儿宦官的最后一句话已经点明了,广西那边把他们送过来,是点好了人数上报朝廷的,所以路上要极力避免他们死了,到时对不上数目。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们的命就没人在乎了,宫里不缺他们这点劳力,全死了都没事。
在这方地界,人命很便宜。
第6章 挑剩下的 头一天除了看打人,没再出其……
头一天除了看打人,没再出其他什么事,中午晚上的伙食都不错,虽然只是学校大食堂的水平,好歹是见着正经的肉菜了。
分菜师傅舀给汪直的菜里足有两大块肉,他这一世还是头次吃到肉,知足得不得了,嚼在嘴里简直舍不得下咽。看着同伴们很多都因为受惊过度饭量大减,他一边捧着碗大嚼,一边暗自检讨自己的没心没肺。
夜里又在炕上叠了一宿的罗汉,次日进来几辆马车,又送进一百好几十个小孩子来。汪直很惊诧那些人打算今晚要让他们叠几层罗汉,后来才知道,把他们临时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些后送来的孩子,人都送到了,他们就被分开送到了几个不同的院子里去住,还是差不多的屋子和大炕,总算不用再叠罗汉了,而且幸运的是,他和李质被分到了同一个院子。
听成年宦官说话透出来的信息,汪直很确定他们所在的确实是在紫禁城里,只是仍然不能确定是哪个方位。当年参观故宫只着重看了三大殿、珍宝馆和慈禧住过的储秀宫什么的,还真没注意哪些房子是给宦官住的,何况他们还只是预备役小宦官,想必住的距离那些中枢建筑还远呢。
分开院子后,有人来操持他们洗澡剃头换衣服。这些蛮族孩子一开始的发型都是乱七八糟,进宫时勉强被梳一梳,扎一扎,这次却统一都给剃成了光头。
按汪直的想象,古代小孩的发型应该是大多剃光,留少部分头发扎个小辫儿神马的,就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那样,没想到人家嫌麻烦,全都给剃了。一时间小太监都变成了小和尚。
原来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七拼八凑的,汪直个子最小,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穿,那时李唐就把不知哪里找来的成人衣服袖子和裤腿撕掉一截子,给他凑合着穿。为避免衣服太大影响行动,就拿布带子在腰腹上多绑几圈,那阵子他总觉得自己就像个粽子。
这回发的衣服是每人一套中衣中裤和青贴里,大约是专给粗使小宦官预备的,都是小孩的尺寸,但其中最小的尺码汪直穿了仍是大,只能卷了袖口裤脚,再把袍子下摆掖在腰带上。虽说依然是怪模怪样,倒比粽子还好些。
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是,没有内衣内裤也就罢了,这些中裤竟然还都是开裆的,穿上之后最该遮住的都遮不住,只能靠外面的贴里下摆遮着,而且不管多大的孩子都领的是这种裤子,并不是看他小才刻意给他。
这令汪直很疑惑:古人要穿开裆裤穿到多大?
穿着这样的裤子他觉得很没安全感,别的孩子好像都没这感觉,该干啥干啥,也没特意遮着盖着。其实那种贴里的下摆不分叉,像个大裙子,有这东西围着,但凡不拿大顶,就没什么机会走光。
后来他听说,外面好多大人也都是这么穿的,男的女的还都有,为的是如厕方便。汪直颇觉涨姿势:难道古代人都是穿开裆裤的?
他本以为洗了澡剃了头换了衣服,就该有人来为他们“分配工作”了,至少也该给他们“上课”,教他们宫里的规矩和工作技巧,没想到一连好几天,都没人来搭理他们。他们就住在这里,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什么都没干。
有了那天的下马威,没人再敢惹事打架,说话都没人高声,也没什么东西可玩,这群孩子只能成天凑在一处聊天说话打发功夫,当然,都是小声地聊。谁都没了脾气,还有了同病相怜的气氛,大家就很容易相处融洽了,汪直不但不再受欺负,还因为汉话说得最利落,懂得事最多,引来了不少孩子的尊敬,有听见宦官们说了什么话不大明白意思的,就来请教他,汪直但凡懂的都好好为他们解释,于是几天下来,他又交了李质之外的不少朋友,在这座小院子里倒像个孩子王。
自从进宫后的第七天开始,这些朋友就渐渐散了。
先是来了四个生面孔的宦官,两个中年的带着两个少年的,都穿着贴里,与汪直他们的袍子形状相同,但汪直看见那两个中年宦官穿的是红贴里,衣料也明显比他们的青贴里细腻高档,就知道那两个应该是高品秩的宦官。明朝服色以红色为尊,他是有印象的。
他们都被叫出来,到院里站成一排,那四个宦官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几遍,从他们当中点了四个人出去,叫跟着他们走了。原来是来挑人的。
开了这个头之后,陆陆续续总有人来挑人,有时一天就来好几波,最多的一波来了十多个宦官,挑走十多个孩子。这样挑来挑去,最后竟然单单剩下了汪直和李质两个人没人要。
这其实也不稀奇,汪直是个瘦小豆丁,看着就像得场感冒就要嗝屁的样儿,别人都怕要了他去干不成活儿还得照看他,李质稍好一点,但人太腼腆又胆小,被人问句话都几乎要吓哭,俩人都不受人待见。
虽说汪直有着比别人会说话这个长处,但人家来挑人的时候都是看中了哪个孩子才问话,不会给他们机会毛遂自荐,汪直的长处没机会发挥。
其实有回一个宦官想要李质来着,李质壮着胆子问人家能不能一块儿把汪直捎着,结果人家嫌他多嘴,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整个院子住了四十二个人,竟然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其他院子也不知道怎样,他们不能打听,也不可能隔墙吼着问,不过料想也差不多,人家挑人没道理专拣一个院儿挑。说不定所有从广西过来的好几百人里,就剩他俩没人要了。
李质当晚发愁得睡不着觉。汪直对未来的命运好坏心里也没底,但他就没发愁。愁什么呀?他俩又消耗不了多点粮食,难道人家还会为了省口闲饭,就把他们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宰了?总会有人给他们这俩萝卜找个坑儿的。
他劝了李质半宿,总算把李质给劝睡了。
汪直觉得李质这样心思重也有心思重的好处,虽说对身心健康不好,但身在宫廷这种地方,心思重总比大大咧咧脑袋里不装事儿的安全,也更容易混得好。被挑走的那些孩子基本都是脑袋不装事儿的,以后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干粗活。像他和李质这样有心思的,才可能混出头。
这想法儿好像有点自恋意味,不过汪直还是很有信心。
总管看守这几院子小孩的就是那个高个宦官,名叫孙籍,每天带着手下几个宦官早上开门,晚上锁门,来人挑人的时候他管接待,如今人挑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宦官都落得清闲,早上把院门开了,让送饭送水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就到附近闲溜达去了。反正料着剩下那俩小孩也没胆跑出来惹事。
四月中旬的太阳暖暖照着,孙籍背靠着夹道边的墙垛,捏着个耳挖子剔指甲,对面前一个少年宦官说:“挑来挑去倒剩下那个小汪直了,足见这些人都是棒槌,活该做一辈子粗活出不了头。”
少年宦官说:“您说的是,他们尽想着挑能干活儿的,就不想拉个机灵通透的门下,将来送进内书堂认字读书,出来到司礼监耍笔杆子,才真正是他们的依靠呢。”
孙籍道:“倒也怪不得他们,谁指望这批猺獞崽子里还能出个机灵通透的呢?你没见这回来挑人的一个司礼监的大太监都没,人家都猜着这批孩子都是野崽子,教化不来,只能干粗活,压根儿就一个都没打算收。”
“那您怎么也没跟人说说汪直那孩子的事儿?”
孙籍嗤笑:“我吃饱了撑的保举他?你怎知道他将来必定混得好?有哪个得脸的大太监是蛮族野崽子出身的?”
近年来因宦官权势渐长,自宫来投效的和父母主动把儿子阉了送进宫来的越来越多,但大多数宦官还是罪臣之后或是战俘,但同是战俘也有区别,少年宦官把知道的大太监在脑袋里一个个过了一遍,确实想不出哪个是蛮族出身的。
“我记着司礼监覃公公就是广西来的,不过也不是蛮族……”少年宦官正说着,一眼看见有几个人沿着夹道走了过来,赶忙闭了嘴,打着手势示意孙籍去看。
宫里这种长夹道很多,有人走过来,老远就能看得见,只是一时看不清面目,认不出是谁。
“娘唉!”孙籍一眼看见来人红袍子上金光闪闪的刺绣,就惊得一吐舌头。
宦官以穿红为尊,穿红贴里的都是缀本等补子,像这种精致刺绣的,即使还看不清楚,孙籍也知道那只能是蟒袍,非御前行走的大太监不可得。别看他在汪直他们一众小孩子面前威风八面,官职才只是个长随,平日连远远望一眼皇上的福分都极少,跟人家御前大太监可差得远着呢。
他们先是规矩站着,等人家越走越近,显见就是奔这边来的,孙籍才领着少年宦官迎上去,并了两手一躬到地,道:“三位爷爷,可是来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