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三个人,穿的都是大红蟒袍,走在前面的两个中年宦官没有应声,跟在后头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绕到前面来,笑呵呵道:“你就是孙籍吧?我师父和覃公公有意拉个门下,想看看你这儿有合适的孩子没。”
三个人当中,孙籍只认得出这个年轻的名叫张敏,品秩是奉御,官职不算高,但因是御前侍奉的,平素为人又比较张扬,认得他的人也就多些。听张敏称“我师父”,孙籍就知道那两个年长的里面有一个是司礼监掌印怀恩,另一个“覃公公”自然就是秉笔覃昌了。
两位大太监同时现身眼前,孙籍后脊梁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说:“爷爷们来得不巧,前些天这儿的孩子们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两个了。”
张敏道:“不妨事,我师父说了,拉名下也要看缘分,没遇见的就是缘分未到,你这就领我们去看看剩下那两个孩子,成不成的都另说。”
孙籍连声答应着头前带路,还说:“不瞒爷爷们说,里面那两个小孩被人挑剩下,倒不是孩子不机灵,只不过人太小,别人都怕干不成重活,其实依小的看,最小的那孩子倒是最机灵的一个,要能经您几位爷爷的手一调.教,想必前途不可限量。”
第7章 拉名下 怀恩和覃昌会跟着张敏一块儿来……
怀恩和覃昌会跟着张敏一块儿来“拉名下”,其实还挺偶然的。
自从新帝御及,张敏由太子近侍做了御前近侍,自觉身价倍增,满心得意,总想找点能体现自己身价提升的事儿来做做,拉名下就是其中之一。能有个小徒弟跑前跑后地奉承着,那滋味想必不错。
宫里不是随时都有新人进来,张敏等来等去,好容易才等到这批大藤峡瑶民小俘虏进宫,好几百个孩子呢,想挑一个聪明乖觉的想必不难。至于蛮族小孩好不好教化,将来能否进内书堂读书,再飞黄腾达来做他的臂膀,张敏并不考虑,只要能管教驯服听他的话、让他过足当师父的瘾就成。
他有这想法儿并没跟别人说,乾清宫直房与外面消息也不甚灵通,等到张敏估摸着那批小孩子已经进了宫的时候去找相关管事的同僚打听,人家才拍着大腿告诉他:“哎呀您怎不早说呀,这会子人都快挑完了!”
张敏一听就急了,赶紧抓了个空去挑孩子。这事儿必定要他自己去,差遣别人他信不过。汪直他们所住的院子位于紫禁城西南边上,张敏从乾清宫过来,途径司礼监,就顺道去拜见了多日不见的师父怀恩,还兴冲冲地说起自己想去拉个门下,问师父想不想也要一个。
没想到多了这一句口,事儿就黄了——怀恩一听就骂他:你小子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就想着拉门下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怀恩一向看不上张敏,尤其最看不得他得意忘形,稍一见他翘尾巴就要弹压他一顿,倒像是对人不对事。而张敏偏又往往稍一得意便要忘形,屡屡为此被师父训斥也改不了。
不过说起来,宫里确实没有二十多岁的宦官就拉门下的先例,张敏也无可辩解,就改口撺掇怀恩自己拉个门下,他来代为照管。
当不成师父,摆一摆师兄的威风也算聊作慰藉。
怀恩今年四十三岁了,在宦官当中也算是长者,更不必说如今地位煊赫,但谁也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从来都没拉过一次门下。别的大太监身前身后都是小徒弟跑腿伺候,怀恩只由几个小火者伺候起居,一个徒弟都不收。连张敏也不算是他的徒弟。
听了张敏这建议,怀恩不出意料地一口回绝。当时覃昌就坐在一边,笑着劝他说:“那些小孩子怕是都要被送去做苦役,要是有哪个能做你的徒弟就算修了福分,你就当是行善积德,收一个又何妨?”
怀恩说覃昌:“你是因为同为广西人,心疼同乡,不如自己去收一个。”覃昌原就收过几个徒弟,多一个也不嫌多,便说:“收就收,没什么大不了。”
这天一时没什么公务要处置,覃昌就说立马要去挑孩子。
张敏又在一旁死命撺掇,受了覃昌启发,他转为大力渲染这批孩子有多可怜,怀恩若能收一个做徒弟就是救苦救难,难得最后真说动了怀恩答应跟他们一道过来看看。
跟着孙籍走到小院门口时,正遇见两个十多岁的小宦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出来,孙籍呵斥道:“干什么呢?没点子规矩!”
见到三个穿蟒袍的太监,两个小宦官赶忙跪倒见礼。孙籍没理他们,正要请张敏他们进院,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里头那个大点的小孩哭了,可不是我两个惹哭的。是那个小的问我们,要是一直没人来挑走他们,会分他们到哪里去,我就跟他说……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那大孩子不识闹,就哭了。”
敢情是他们把人家惹哭了怕被怪罪,来提前撇清。孙籍哭笑不得,说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就请怀恩他们进院。
院子很窄,正屋门口挂着褪了色的蓝灰色夹布帘子,一行人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抽泣的声音,另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听他们胡说呢,就是真有老公公为长□□吃小孩,也该是吃寻常小孩,吃咱们小阉人的肉,那玩意能长得出来吗?”
外头的一干人都是忍俊不禁,民间早就有着老太监为重生□□吃童男的流言,他们都听说过,原来先前那小宦官就是拿这话吓唬两个孩子,说他们没人要就要被老太监拉去吃掉。
这孩子说得对呀,真要为了重生□□吃孩子,也没有吃小宦官的道理。
说话的这声音听着颇为清脆,像是极小的孩子。宫里缺人的时候也会招收四五岁大的童男童女进来,但怀恩他们谁都没听过那么小的孩子说话会像这孩子一样,吐字清楚还罢了,关键是逻辑很清晰顺畅,跟这个嗲声嗲气的小嗓子一点都不相称。
孙籍要上前打帘子,被怀恩一抬手制止住。一行人又继续听下去。
只听那哭着的孩子抽噎道:“就是不被人家吃,又能好到哪儿去?我如今不男不女的,连从前给我家喂牛的奴才都不如,真不如死了算了。”
另一个孩子叹了口气道:“我问你,你在家时最讨厌的人是谁?”
哭的孩子似乎是想了想,才答道:“是我三堂叔,他总来我家白拿东西,还叫他儿子抢我的肉脯子吃。我想抢回来,他把我推了个跟头,头都跌破了。”
“他现在怎样了?”
“死了,娘拉着我逃出门那时,我看见他叫乱民砍死在篱笆桩上。”
“你看,他死了,你活着,他气儿都不喘了,尸首都烂没了,你却能吃饭能睡觉还能说话,你已经比你最讨厌的人过得都好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外面的人都听得暗暗称奇,尤其怀恩覃昌张敏三人没见过汪直的,都在疑惑:这究竟是多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做了宦官的人不论地位高低,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惭形秽,正如李质所言,“我不男不女的,连最卑贱的奴才都比不上”这种心态宦官们普遍都有,连怀恩这样金字塔顶的大太监也不能免俗。
听了汪直的话,怀恩不禁有些自嘲地心想:想不到我都没参透的道理,倒被这小孩子一语中的。
他给了孙籍一个眼色,孙籍过去打起了帘子,将余人让进屋去。
孙籍迈进门槛道:“汪直李质,快出来给公公们磕头。”
面前一连三间的屋子,正在里屋炕上说话的汪直和李质爬下炕来,堂屋与里屋之间的门敞着,汪直一下炕就看见走进堂屋的人里有三个穿着大红曳撒,他也不禁咋舌:哇塞,蟒袍!
所谓的蟒袍也有多种形制,文官穿的御赐蟒袍与寻常官服形制相似,只有补子不同,怀恩他们穿的则是蟒纹曳撒。
曳撒和汪直他们穿的贴里都是改自蒙古服装,就像现代人熟知的飞鱼服那种形状,曳撒和贴里形制相近,最明显的区别在下摆,贴里下摆是百褶裙那样的碎褶,曳撒则在前面正中留一竖条平布,称作“马面”,就像女人穿的马面裙那样。
汪直前世上大学时有个室友是汉服爱好者,曾经网购过飞鱼服和蟒袍,还穿戴好了让他帮着拍照。那时见的蟒袍形制做得像模像样,但用料做工和眼前这三位穿的一比,简直就是地摊货和国际大牌的差距。人家这正牌蟒袍是真丝大缎缝的,娴熟工匠手工绣的花,当然不是人工缎和机器绣花能比的。
他记得那个室友为那两身衣服花了近两千块,现在看来,汪直觉得他就是冤大头。原来真正的蟒袍这么漂亮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华服,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漂亮衣服还会有兴趣。
盯着人家红彤彤、金灿灿的蟒袍,他简直挪不开视线,满心都是:好漂亮!好喜欢!我也好想要啊!
还是李质拉了他一下,汪直才醒过神,跟着他一块跪倒磕头。还没人教过他们如何行礼,只能照着见别的小宦官做过的动作学,两人的头都磕得七扭八歪的。
等被对方叫起了,汪直才抬头略略打量了一下三人的长相。怀恩面皮微黑,五官棱角刚硬,加上神情肃穆,有种凛然威严,同时也有一点愁苦之色,就好像总在操心着什么事。覃昌比他年轻几岁,面色白净眉目舒朗,浑身透着文雅的书卷气,一双眼睛弯弯的,总像在含着笑,显得比怀恩随和可亲。张敏属于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长相,平平无奇,唯一的特点是身形比较高壮,但他站在那儿总有点弓腰驼背,不够挺拔,高壮也就不大显。
嗯,还是中间这位白脸公公最配得上这身漂亮的蟒袍……汪直满脑子都是对蟒袍的垂涎,倒不是多想自己弄一身来穿,而是像前世攒手办那样,很想弄来做收藏品,平日珍而重之地收着,偶尔拿出来小心把玩,夜里还可以铺在身边,抚摸着睡觉……想想简直要流口水。
怀恩等三人都往里屋多张望了两眼,屋里再没第三个孩子,面前这个高一点孩子的脸上泪痕狼藉,矮的那个没有泪痕,显见刚才那话就是他说的,可是,就这么小小一个豆丁,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当真是件奇事。
两个孩子都长得挺好看,尤其这个小的,脸色粉□□白的,一对大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只是剃了光头、穿着哐里哐当拖了地的袍子不好看,要是换一身行头,比如穿个红段子绣花小肚兜,活脱儿就是年画儿上抱着鱼的小童。
张敏刚想出声,却听怀恩先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张敏不禁诧异,师父难得对什么人什么事感兴趣,今天来也是被他们撺掇来闲逛的,并没什么收徒弟的兴致,不想竟看中这孩子了。
汪直回答:“回爷爷话,我叫汪直,四岁了。”
怀恩点头道:“你想不想做我徒弟?”
这话问的,张敏和覃昌都觉好笑,自来大珰拉门下都没有跟对方商量的,看着还行就领走呗,再说人家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回答想还是不想?
怀恩有自己的道理,宦官拉名下名义上是师父收徒弟,其实更像是认干儿子,一认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将来做徒弟的都是要为师父养老送终的。怀恩觉得做了宦官,生儿子是生不成了,搞这些假凤虚凰的事也很没劲,所以才一直也对拉门下没兴趣。
但也不是下定决心一辈子不拉,只是觉得既然是一辈子形同父子的大事,就该看缘分,不能随便为之。要是总也遇不上有缘分的,也就算了。
这会儿问汪直,也不是具体想得到他什么回答,只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的沟通,试探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和自己有缘。
汪直顿了一下,回道:“蒙爷爷看中,是我的福分,不过爷爷您也看见了,这里只剩下我和李质两个,爷爷您想收我做徒弟,能不能一并也将李质收了?不然我走了就剩他一个,孤零零的无人照管,未免可怜。”
李质已经有过求人家收下汪直被拒的经历,闻听忙道:“不不,爷爷您别听他的,您收下他就好,不必管我。”又对汪直说:“好容易有人要你你就走吧,剩我一个也没事,横竖就是这个命,将来是叫人吃肉还是喝汤,我都认了。”
他还惦记着被人吃肉呢,张敏他们都噗嗤笑出来,连怀恩都难得地露了点笑模样,张敏笑着呵斥:“师父还没发话呢轮得到你这么多嘴多舌?还吃肉呢,谁吃你的肉!”
怀恩望着汪直问:“你叫汪直,是你本来的名姓,还是进宫后宦官给你起的?”
汪直道:“其实我也说不清,路上我大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醒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心里依稀记得‘汪直’这两个字,猜着兴许是我自己的名姓,就这样报了上去。”
张敏想说“也难说那是你爹的名字”顾忌着怀恩在跟前,才没出声。
“哦,你都不记得了。”怀恩轻轻地说完,微微叹了口气。连父母都不记得,将来上香祭奠都不成了。
汪直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很清晰地在他脸上看出了悯恤的神色。这是他来到这一世后,遇见的除李唐、李质之外,又一个对他显露善意的人。路上遇见的人里,即使是怕他死了的官兵校尉,也只拿他当个小牲口一般照看,除李唐和李质之外,他连别人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见到过。
大概是因为知道面前这位大太监身份高,仅仅见到他露出这样一个眼神,汪直就心生暖意,对他好感倍增,连他这张有点吓人的黑脸都觉得分外亲切。
李质生怕怀恩不要汪直,又插口道:“爷爷您千万别嫌弃汪直,他不记得家乡父母,可他聪明着呢,比我聪明多了,别看他个子小,他什么都会干,有比他大的孩子还尿裤子呢,汪直都会自己洗裤子了。”
几个成年宦官又是忍俊不禁。
覃昌问李质:“你们两个是兄弟?”
李质摇头:“不是,我们一道过来,路上才认得的。”
路上才认得的,竟然就有这么好的情义,真是难得。覃昌伸出手摸了摸李质光刺刺的小脑袋,道:“罢了,这孩子挺仁义的,我收了。怀恩,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两个一人一个,如何?”
怀恩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听“怀恩”两个字,汪直险些吐血:怀恩啊!我当上怀恩的徒弟了?
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开挂模式。
第8章 廊下家 汪直前世对明史还是有过一定研……
汪直前世对明史还是有过一定研究的,高中时就有同学大力推荐他看《明朝那些事儿》,他看了觉得有趣,后来就又找了一些讲明朝历史的书来看,与平常人比,他已算得上半个明史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