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被记下来的历史终归是粗略的,比如历史上的汪直有没有做过怀恩的门下,就没有什么书提过。他只记得有人说,汪直进宫后没多久,就进入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宫里当差,后来又去了御前侍奉,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上那条路,眼下看来,一个刚进宫的蛮族小孩子会被送去最受宠的嫔妃跟前当差,根本毫无可能。
记得有本书里猜测,是因为有人发现汪直长得像万贵妃夭折的儿子,为了讨好万贵妃才把他送去那里,汪直一点不相信这说法。会有女人在自己的儿子死了之后,愿意看见另一个长得像儿子的小孩成天在眼前晃荡吗?何况这小孩还是个蛮族小宦官!万贵妃拿个蛮族小宦官做儿子的替代品,未免太荒诞了,简直是亵渎皇室。
走之前孙籍对他和李质说:“同来的几百个孩子都没一个被人正经拉了门下,你们两个真是有福的。”
汪直自己也觉得很有福,能一举做上怀恩的徒弟,就是个天大的福分,能否到万贵妃宫里当差,现在就不去想了。李质虽然对师父的地位还不甚了解,但看见孙籍都毕恭毕敬,便也知道自己摊上了好事儿,同样喜滋滋的。
带着汪直和李质离开那所小院子时,覃昌叫孙籍去把这两个孩子做了他们门下的事报给尚宫局司簿,将这俩孩子都暂且挂名司礼监,算是给他俩落了户口,还说要给他们做腰牌。
覃昌要把李质直接带到司礼监去,怀恩也想把汪直带过去,他自己没工夫直接教化照看,可以先交给照顾他起居的小火者。但张敏自告奋勇要做师弟的“照管老奴”,替师父照看汪直。
怀恩皱眉:“乾清宫哪是你想带他进去就进得去的?”
“乾清宫是进不去,可以先送他住到我西长连的直房去呀。”张敏直拍胸脯,“师父您就放心交给我吧,管保把小师弟养得白白胖胖、硬硬朗朗的。等您下回再见着他时,必定看见他长高一大截。”
怀恩眉头皱得更紧:“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找个便宜杂役替你干杂活,也不看看这孩子才多大,连笤帚把儿都比他高!”
张敏连忙解释:“哪儿有啊?我真是好心替师父照看师弟,那边的直房我平日都不去住,哪有什么杂活可干?”
覃昌对怀恩道:“哎,我倒觉得他这主意不错。不论是司礼监还是乾清宫,都是规矩大的地界,这俩孩子去了未免太拘束。让他们先住到西长连去,告诫那边的小子们不许派给他们活儿干,平日只教教他们宫里的规矩,或是大略认几个字,不也挺好?”
怀恩听了也觉有理,也不理张敏,直接欠身对汪直说:“你跟着这个师兄走,叫他为你安排吃住用度,今后他如何待你、给过你什么、叫你干过什么,你都好好记住,将来师父我要问的,你若答不上来,或是言语不实,都是要挨罚的。记着了没?”
汪直觉得这两位师父不像旧社会收学徒,倒像现代父母送孩子上幼儿园,他和李质遇见他们,真是交上了大运。
“多谢师父,徒儿记住了。”他又爬到地上给怀恩磕了几个头,虽然仍旧磕得不像样,总比之前那次虔诚多了。李质反应慢了一拍,也跟着他跪下磕了头。
怀恩与覃昌亲手拉了他们起来,覃昌笑道:“这孩子懂事又不是谄媚,有种难得的通透,日后□□得好,必堪大用。我看你收着他,算是捡到宝贝了。”
汪直忍不住道:“不不,我跟李质能遇见两位师父,才是捡到……不,撞见大宝贝了!”
一句话说的那三人又都笑了,张敏好难得看见怀恩心情这么好,趁机道:“师父您看,我今日请您来收徒弟算对了吧?他日师弟受您点化成才,我也是立了大功的呢。”
怀恩一跟他说话,就习惯性板起脸:“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好好将这两个孩子安顿下,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张敏一叠声地应是。到了一个岔路口,张敏就停下来,恭送怀恩和覃昌直行,自己则带着汪直和李质拐弯走了。
汪直觉得刚才被怀恩当着他们的面训斥,张敏面子很下不来,肯定心情不爽,他有意缓和一下关系,便说:“师兄……”
“闭嘴。”张敏果然很没好气,“宫里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叫你们说话的时候就不许开口,懂了吗?”
汪直只好闭口不言。宦官在宫里行走时,但凡空着两手都是将手端在胸前,并在一处,揣在袖口里,张敏是这样姿势,汪直也学着他揣起手,撒开小短腿跟在张敏侧后,李质见了,也有样学样。
张敏瞥见他们两个这样端着姿势追在身旁,不免觉得好笑,走了一会儿又道:“师父是谁你们知道了,我是谁你们还不晓得吧?记住了,我叫张敏,弓长张,每文敏,在乾清宫御前听差。”
“……哦。”汪直不无骇异,今天遇见的都是名人啊!
第一次见到张敏的名字,是在《明朝那些事儿》里。那里说,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许其他嫔妃生,听说宫女纪氏怀了龙种,就差遣张敏去给纪氏堕胎,张敏没有听命,还把纪氏藏了起来,一直暗中关照,直到皇子生下来,长到了六岁,张敏寻到一个机会向皇帝报告说,有个皇子被暗中养大,促成皇帝接回纪氏和皇子,后来张敏因畏惧万贵妃的报复,就吞金自杀了。
这段基本照搬自清朝人修的《明史》,但被很多人指出过漏洞,其中最大的谬误当属张敏的命运。不少比《明史》更早的史料都有记载,张敏根本不是在那时候死的,在那之后还做过不少事,而且后来地位升得很高,他的两个哥哥张本和张庆都做过外省的镇守太监,兄弟三个全都烜赫一时。直至成化末年,张敏才过世,皇帝还给了丰厚的赏赐。
汪直记得还有个说法,说张敏最后是被怀恩“骂”死的,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被怀恩大骂了一通,张敏就气得吐血病死了。现今看来……这说法或许还真有几分可能。
不过,现在才刚成化初年,张敏还有二十多年可活呢,如果自现在起,他就总在挨怀恩的骂,一直被骂上二十来年,难道还没有被骂疲沓,还会气死?
不好想象。
汪直一路胡思乱想着,跟随张敏过了一座桥,来到一排院子跟前。他依稀感觉得出这排院子和他们之前住的那里好像南北向是同一排,他们刚才从南边的一个院子出来,也是过了一座桥,往东再往北绕了一段路,然后跟怀恩覃昌分开之后,张敏又带着他们折向西,又过了一回桥,回到了同一排建筑里,只是比从前那里往北挪了一截子。
虽然是同一排,这边的院子房子看着就比他们住的那里修缮得好,打扫得也更干净。一扇扇院门上还贴着门神,现在四月下旬了,门神的色彩都还鲜艳着。
张敏先带着他把李质送到一个院子,交给里面迎出来的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宦官:“这是你们师父新收的小徒弟,是你们师弟,你们师父交代了,平日就教教他宫里的规矩,认几个字,不急着派给他活儿干,更不许打骂欺负,被你们师父知道了不饶的。”
那两个宦官都恭恭敬敬地答应,听上去他们是覃昌的徒弟,但看样子,地位远比不上张敏高。
汪直和李质都不敢随便出声,只能简单地拿眼神告了个别,张敏见了便道:“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俩以后就住隔壁,饭都能凑到一块儿吃,有什么舍不得的?”
汪直和李质一听都放了心,张敏领着汪直绕到紧邻这里的另一个院子,一进院门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宦官迎出来,满面堆笑道:“哟,张哥哥回来了?屋子我跟盒子都给您收拾干净了,陈能前儿个还淘换来二两龙井高碎,给您跑一壶尝尝?”
张敏摆摆手:“得了,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吧。这会子全谁在呢?”
“盒子跟顺子哥刚下值,我正要上夜差,还没走。”
“你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我有话说。”
“好嘞。”
这里的院子依旧是前后很窄,横向一长条,面前是五间房子。张敏领着汪直进了中间的一间,屋里的结构也和汪直他们之前住的那里一样,一间屋子被通铺砖炕占去了足有四分之三,只在临窗这边留下一条二尺多长的走道,狭窄得刚够过人,摆不下东西,只在墙根处竖着个黄铜脸盆架,其余如桌子、箱笼、床褥等物,全都陈列于炕上。
虽然结构相同,这里可要收拾得好多了,刷了乌漆的窗框上裱糊着新纸,雪白的墙上一尘不染,炕桌箱笼板凳等物都是崭新的,床褥铺盖还是亮嗖嗖的缎子面儿的。
他们刚进来,那个少年宦官就叫了另外两个宦官过来,进门都向张敏殷勤拱手打招呼,称他“张哥哥”,虽然另两个宦官都明显比张敏年纪大。
张敏一一指着他们告诉汪直:“这是你刘哥哥,孙哥哥,胡哥哥。”然后对那三个人说:“这孩子是我师父新拉的门下,名叫汪直,今后暂且住在我这屋子,日常起居你们在的时候就照应着点,别叫他受了委屈,等见着韩允他们,也告诉他们一声。”
听说怀恩竟然收了门下,那三个人都面露讶色,纷纷点头答应着,朝汪直拱手道:“汪兄弟好。”
汪直赶忙也学着他们拱手回礼:“不敢,三位哥哥好。”
见他这么点的小孩应对得宜,虽然拱手的动作不甚专业,至少见了生人不怯场,说话也痛快准确,那三人都不禁想:果然能叫怀公公看中的孩子不一般。
张敏道:“成了,孙绍你该上值上值去吧,你们两个没事的,有吃的喝的先给我这小师弟拿点来。”
那三人都答应着去了,张敏指着炕上叫汪直坐,自己也跟他一块上了炕。炕中间摆着一个炕桌,他们隔着炕桌坐了片刻,那两个宦官回了转来,端了一碟炸麻团和一碟炒葵花籽来放到炕桌上,还拿着白瓷小茶壶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张敏看着炒瓜子抱怨:“这哪是给小孩吃的玩意?”
一个宦官赔笑解释:“这两天没得赏。”
“罢了,”张敏把炸麻团的碟子往汪直面前推了一下,“随便吃点,等回头我拿了乾清宫的点心来,叫你开开眼界。”
汪直道了谢,抓了个炸麻团吃。麻团是白面掺了白糖和猪油、滚上白芝麻炸的,放到现代他根本看不上眼,可在这一世,就是他前所未见的好东西。
有点心吃,还有人给倒茶,他觉得生活质量一下子上了好大一个台阶。
第9章 你有对食么 张敏当天晚上还要上值,没……
张敏当天晚上还要上值,没在直房里坐多会儿,他留下那两个宦官闲聊了几句,就起身说要走了,然后又警告那两人务必传话给其他宦官照顾好汪直,不得有闪失。
汪直发现,在怀恩面前,张敏和他好像还有一点“敌我关系”,等到了这些宦官面前,张敏又俨然拿他当了自己人,不断向那些人宣示:这是我师弟,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他不知道在张敏心里,这句话是不是最后要加上一句“只许我一个人欺负他”。
汪直与那两个宦官一同送张敏到院门口,张敏忽然想起件事,回头问那两个宦官:“你们可知道要给这孩子领袍子去哪儿领?”
“针工局领袍子裤子,巾帽局领帽靴,不过这会儿天晚了人怕是都下值了,我明儿个跑一趟给汪兄弟淘换一身儿来?”
张敏看着汪直咂了咂嘴:“算了,回头再说吧。”
张敏走了。汪直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怀恩是好人,就很容易推导出:怀恩看不上的人就该是坏人,既然怀恩认定张敏揽下照看他的任务是为了奴役他,应该就是真的,于是他总觉得张敏对他不怀好意,即使顾忌着师父的警告不敢明着欺压他,也会寻些名目暗中整他。
但看现在这样子,又不大像。
怀恩在历史上的评价就是很好的,有着为人刚直的名声,而张敏虽然被《明史》记录成一个忠烈之士,却有点说不准。身为宦官掩护一个皇子,初衷有很多种可能,不能作为他秉性正直善良的铁证,而且汪直也见过有书记载说,张敏那两个哥哥在地方镇守时做坏事被御史弹劾,张敏还去皇帝面前替哥哥说话,告那个御史的黑状,这样看来,张敏就不像个好人。
现在张敏是什么样的人还看不出,汪直只是笼统判断,他对自己好像并没什么坏心。
那三个宦官年纪最小的就是走了的那个,名叫孙绍,剩下两个一个高瘦点,名叫胡顺,另一个矮胖点,叫刘合。等张敏走了,他俩就簇拥着汪直回去张敏屋里聊天,一个劲儿让他多饮茶多吃点心,言语态度都十分客套亲切。
汪直这还是进宫后头次得到机会与宫里人闲聊,也终于开始得到关于这个宫廷的各样信息。
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在的到底是紫禁城的什么方位,这回终于弄明白了。紧贴着宫城北大墙和西大墙都有着这样一大排窄窄的屋子和小院,名为“廊下家”,是宫人们的下处。
宫女都住在北面,就是故宫北门神武门的两侧那一带,从西北角开始到西墙边这一条住的都是宦官,不过仅限于在宫里当值的,另有很多在二十四衙门上差的宦官住在外面的皇城里,平日不会进到宫城里来。
汪直一点也无法把这片建筑和自己所知的故宫对上号,现代故宫里还有这些房子么?是不是已经都拆了?反正即使有,参观的人也想不起来去看。
他们这个小院的五间房里一共住了九个宦官,都是在乾清宫当差的,除张敏是独住一间外,另外那八个人都是两人住一间。不用他们说汪直也看得出,即使工作单位都是在乾清宫,张敏的地位也明显比那八个人高,他们都奉承着张敏。现在张敏的屋子由他暂住,那些人也奉承他。张敏平日都住在乾清宫直房很少回来。
汪直问刘合他们:“我师兄平日不在这里住,为何这里还留着屋子给他?”
刘合笑道:“下处是人人都有的,张哥哥不住也不能就没他的份啊。”
胡顺补充:“张哥哥住乾清宫直房是为了方便上值。”
汪直明白了,这里是宦官们的集体宿舍,乾清宫那边是上班单位的临时休息室。身份高点的宦官都在单位住,只有低等级的才回宿舍。
很快天黑到了饭点,汪直地位升了,吃饭反倒不像从前那样有人给送到屋里来,而是到了时候,他们一人提着一个小提篮从小院里出来,去到几十米远外的一个院子里领饭,把简单的饭碗菜碗领了放到小提篮里,拎回自己屋里,吃完有宦官挨个院子来收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