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顺说以后他们可以替汪直领回来,不过今天带他去,是为了认认地方和人。
很多宦官都集中这时间去领饭,老的老小的小,但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没一个像汪直这么点的。
其实汪直之前就从孙籍他们口中听说过,刚收进来的小宦官都要在皇城里做杂役学规矩,至少几年后才有望进到宫城里来当差,所以宫城里压根没有年岁太小的宦官。
一路上好多人都拧着脖子盯着他看。汪直都不禁心头发毛,成了紫禁城里最小的一个,是不是坏了什么规矩啊?
管发饭的胖宦官看见他,还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这就是怀公公收的门下啊?这小模样儿真俊,一看就是机灵能干的好孩子。”
原来他已经出名了。汪直心说:其实半天之前我还是人家挑剩下没人要的呢。
他没看见李质,不过并不担心,他可以因为怀恩的关系得到善待,相信李质作为覃昌的徒弟也差不了哪儿去。
饭菜仍旧是大锅菜,比他们之前吃的也不明显好。汪直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的院子里没有灶头生火,院子最南头有个小半间屋子是茶坊,放着水缸,点着一只很小的小炉子,喝的用的热水就在这里烧。当晚刘合还要替汪直打洗漱的热水,汪直坚持没要,自己打了热水洗脸洗脚。生活条件的巨大改观已经很令他知足了,可不想麻烦人家伺候他。
大约晚上七八点钟他就睡了,宽大的炕上铺着松软的被褥,一觉睡得格外舒服,直至天大亮了才醒。出来洗脸时看见,邻居换人了。
宦官上值一天分三班倒,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截,八小时一班——原来宫人们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不过这份工作制不像现代那么规律,连着盯两班也是常事,而且还仅限于一些比较高等的部门,像那种做低等杂役的宦官都要随叫随到,有活儿就干,没什么规律休息的时间。
刘合和胡顺天不亮就上值去了,另有三个宦官下值回来,到正屋里来和汪直打招呼,也像刘合胡顺他们一样客气,招呼完了说他们下夜值还要睡觉,就回自己屋去了。原来人家专程在等着他醒了跟他打招呼呢,汪直还挺过意不去。
领早饭的点儿早过去了,人家给他留了两个肉馅包子扣在大瓷碗里,还热乎着,汪直吃了一个就饱了,为了答谢热心邻居,他给大铜壶里灌好了清水,小炉子里填好了炭,等着他们醒了为他们泡茶喝。
没有工作,生活自理,一天都过得既舒服又顺当,中午领饭时他看见了李质,李质问了他的情况之后说:“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儿,真好,我那院儿里住着三个我的师兄,抢着叫我干活,昨晚我一连打了三盆洗脚水。”
汪直觉得李质就是典型的悲观型人格,面前放着半杯水,他就只盯着空着的那半个杯子。他笑着说:“打洗脚水算什么?他们不是没人要吃你的肉么?”
李质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觉得自己太不知足了,便笑道:“你说的是,咱们又不是来这儿享福的,小蚊子他们这会儿干的活怕是比我重多了。”
小蚊子是前几天还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孩子,和之前被挑走的那些孩子一样,他们应该是都被带去到皇城里做杂活去了,留在宫里的只有汪直和李质。他俩真是相当幸运的。
汪直以为得有一段日子见不着张敏了,没想到当天傍晚张敏就过来看他,还给他抱来一身衣服。这时候留在院里的邻居又换人了,有两个没见过的宦官,还有昨天见了一面的孙绍。
孙绍向张敏大夸汪直:“看着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什么都会干,又聪明又勤快。果然怀公公挑中的孩子非同凡响。”
其实宫里宦官再小的孩子也都要生活自理,没有叫人伺候的份儿,像汪直这样会自己吃饭穿衣洗脸洗脚顺带给张敏打扫打扫屋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听有人夸他,张敏倒比汪直自己还显得高兴:“那是,我师父那慧眼能看错人吗?”
他两手拎着带来的小贴里往汪直身上比着,本以为能比他身上那件合身,没想到一样是下摆拖地。张敏皱眉道:“你多吃点饭,快长点个儿,不然连衣裳都没合身的。小蹦豆儿似的,总不能拿皇长子的衣裳来给你穿吧?”
汪直问:“现在皇上有儿子了是吗?”
张敏道:“那是,贵妃娘娘生的皇长子正月时下地,就快要过百天了。”
汪直又问:“师兄说的贵妃娘娘,是不是姓万?”
张敏失笑,转头对孙绍道:“你们好歹将这宫里的事都对他讲讲,别叫他像个小傻子似的。”
汪直忖思着,原来这时候万贵妃的儿子都已经生了。这个皇长子好像未满一周岁就夭折了,不管万贵妃为人是不是真像《明史》里说的那么坏,他都觉得女人生个儿子没过一年就死了,堪称人间巨大的悲剧。
张敏让他把新衣服换上,汪直提起那条裤子一看,一样是开裆裤,便问:“师兄你也穿这样的裤子吗?”
张敏笑出了声:“给你们小孩儿穿套裤是怕你们尿裤子,哪能个个儿都这么穿?哦,宫里娘娘们那么多,一刮大风,宦官都露屁股了,还了得?”
说滴是啊!果然不用一辈子穿开裆裤,汪直松了口气。他很快把衣服裤子都换上了,衣料做工是比原来的好多了,只是仍然哐里哐当。张敏抻着他的衣角道:“成衣是难找合适的了,干脆回头我给你做一身来。”
汪直很诧异:“师兄你还会做衣裳?”太监这么全能的?
张敏拿指节在他的小光头上轻敲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做,我托相熟的宫女做不就成了?”
汪直心头一动,小心地问:“师兄你……也有对食吗?”
张敏表情变得有点古怪,怔了一下,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没用的事少打听!”
汪直一时参不透张敏的反应,也没敢再多问。等到张敏走了,又得到机会和其他留守宦官闲聊,他就打听起宫里宦官找对食的情况。
这些宦官都是有问必答,告诉他宫里的宦官宫女结对食确实是很常见的,但仅限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因为年轻的宫女们说不定会被皇上看中,要是皇上偶然挑了一个宫女去侍寝,发现这宫女已经和宦官鬼混过……那叫什么事儿?
汪直还记得从书里看到过,朱棣那时的“鱼吕之乱”好像就和这种事相关,不少宫女宦官因为私底下乱搞,被人揭发就丢了命。所以结对食这种事没人计较就没事,但终归还是不合法的,不能太随心所欲。
张敏没有对食,汪直又问怀恩有没有,回复是怀恩也没有,怀师父不拉门下不找对食,就像打定主意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似的。覃昌就有对食,其余年纪在三十岁以上、地位还过得去的宦官基本都有,有的还在宫外养着妻妾呢。
回想着那时张敏的表情,汪直的解读是:张敏对结对食这件事心向往之,但清楚自己还不够格,有所遗憾,所以被他问起,有点被戳了痛处的意味。
第10章 导游师兄 过了一天,张敏下值后又来了……
过了一天,张敏下值后又来了,给汪直送来一顶小圆帽,说是“遮一遮你的小秃脑袋”。
汪直还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戴瓜皮帽的,那小圆帽是青缎子的面儿,月白绫子的里子,里外各六片布片拼接而成,顶心缝着一颗樱桃那么大的珊瑚珠做装饰,看上去和那种清朝人戴的瓜皮帽没两样。后来他听其他宦官说,宫里低品级的宦官和外头的平头百姓,戴这种小帽的很常见。
李质很羡慕他有帽子戴——周围的宦官基本都有各样的帽子,少数少年宦官没帽子的,头上也有头发扎着小鬏鬏,只有他们两个秃着脑袋,就显得很可笑。帽子是张敏给的,汪直不好转送他,只能安慰他“等头发长出来就好了”。
汪直没想到,后来张敏竟然天天都会来,每次来都给他多少带点东西,有时是一小包杂样点心,有时是小鞋小袜子、面巾、羊脂膏子等等,不管是什么,都是挺上等的东西,比汪直得到的那些统一配发的明显要好。
尤其是那些点心,其中有种球形面皮裹着奶油的,形似泡芙,一咬一嘴奶油,好吃得不得了。张敏见他格外喜欢,还给他讲了一通如何用牛奶泡打奶油的技术,听上去与现代手法如出一辙。
汪直才知道,原来明朝人就有奶油吃了,真不能小看古人!
对张敏,他简直都感激得涕零了:师兄对我很好的呀!之前我那么小人之心揣测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张敏从前想自己拉个门下,还真不是为了找个出气筒天天虐待着玩,只是想找个人摆摆威风,过过当长者的瘾。所以每当汪直询问他什么事的时候,张敏好为人师的爱好得到发挥,就会很有心理满足。
小师弟乖巧懂事不麻烦人,还能带来心理满足,张敏也越来越喜欢和汪直相处。每月两天休沐,原来张敏都懒得回这边下处来,如今倒会主动回来陪汪直住一宿,连孙绍他们都调侃说,“张哥哥是拿汪兄弟当亲兄弟看呢。”
张敏并不情愿跟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孩子称兄道弟,有次孙绍刘合他们都在时,汪直一顺口跟着他们叫了声“张哥哥”,张敏就不满道:“你个小嘎嘣豆子也叫我哥哥?”
“师兄”和“哥哥”又有多大区别呢?汪直就卖了个萌,叫他“好哥哥”,张敏仍然不满意,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似乎挺费脑筋地想了想,出口叫了他声“好祖宗”,把一众宦官都逗得笑倒在炕上,张敏也哭笑不得。
张敏很看不上下处这边的大锅菜,但凡过来吃饭时,他都会从乾清宫拎回一篮子饭菜,和汪直分着吃,那饭菜确实比这边的好很多,多是精致小炒,有一道丁香兔肉丁儿做馅儿的包子,让汪直惊为人间罕有的美味。
张敏看他吃得香,笑着炫耀:“这算什么?回头我得了皇爷赏的菜来给你尝尝,才叫你开眼界呢!”
听上去他也不是能经常得赏菜,汪直问:“皇爷爷每顿都剩好多菜吧?都给谁吃啊?”
张敏道:“都散给各宫娘娘去了,有时师父那边也能得着些。不过内膳房那儿的人乖觉,时常能给我们分上一点。”
原来皇帝的剩菜还要当宝贝似的赏给嫔妃和大太监,御前侍奉的人都不易得到,汪直又涨了个姿势。
刘合胡顺他们听张敏的话对汪直着意关照,却不敢越俎代庖主动教他什么。还是由张敏亲自教给汪直宫规,告诉他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还有哪些事虽然宫规里没写,也同样不能做。
当然还要讲到宫里有哪些宫,哪些殿,都住着哪些主子,见汪直好像记忆得有点困难,张敏就说:“回头我带你出去转转,到了地方你就好记住了。”
汪直觉得很奇怪:“我也能去转?”宫规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随便闲逛,这宫里的下人跑去那宫里串门子聊闲天,是不可能的。
“当然能,”张敏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象牙腰牌,“有师兄领着你,侍长们的宫院不能乱闯,各处夹道遛一遛总没人拦着。”
汪直是最近才被他普及,这时的宫里贵人们不叫“主子”,叫“侍长”。他还不大放心:“那要是遛着遛着,忽然遇见哪位侍长的卤簿过来怎么办?”
宫廷剧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情节吗?主角正在夹道里散步遛弯,前面忽然哪宫的主子奴才们一大群抬着娇子过来了,然后就要引发一串事端。原先他陪着他妈看这种剧,他妈就常会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不出去乱串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所以出去乱串是不好的。宫里都没有他这么点儿的小孩当差,要是被哪宫的娘娘撞见了问:“这小豆丁是谁,怎么随便带进宫里来?”不就惹祸了吗?
张敏笑:“怕什么?侍长卤簿过来都有人提前清道的,咱们躲开了就是。”
汪直越来越觉得:宫廷剧都是胡扯的!
不光宫廷剧,如今他发现原来很多对明朝宫廷的认识都是不符合事实的。比如原来以为宦官都叫“太监”,现在才知道太监是宦官里的最高官职,下面还有少监、监丞、奉御、长随、典簿,多少宦官一辈子都熬不到太监的位子呢。
再比如,他曾听说清朝人记录明朝宦官最多时超过十万,连康熙皇帝都说过类似的话,到了这儿他才知道,把内官、长随、内使、小火者、净军连同外地的镇守宦官全都算上,人数一共才一万出头而已。
本来也是,真有十万,哪儿养得起?
没过多久张敏就真来领他去逛了内宫。沿着各处夹道走,看到的宫廷其实哪哪儿都是一个样,偶尔会遇见宦官宫女三三两两排队走过,有的会简单地向张敏打个招呼,有的则像没看见一样匆匆而过。
宦官们都穿着青贴里,没再看见一个像张敏这样穿蟒袍的。本来也是,宫里面穿蟒袍的宦官其实极少,只是汪直早早见识了张敏、怀恩和覃昌,才留下个好像蟒袍很平常的印象。
见到的宫女们都穿着袄裙,也是青的绿的蓝的色调,见了几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汪直很盼望一眼看见其中一个就是李唐,不过当然没有如愿。
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他进宫至今也快一个月了,还是今天才首次见到了宫女,以前见的全是宦官。他曾向刘合他们打听,李唐她们可能被分配去了哪里,那些人都说不清,看起来宫里下人们之间的消息也并不是很灵通。
到了这时,与师兄混得够熟了,汪直才向他问起:“我有个认识的姑姑一道被送来的,师兄可晓得她可能被送去了哪里?”
张敏瞥他笑道:“怎么,这么小就惦记着找对食啊?”
“不是,那姑姑比我大好多呢,我在路上生了病,是那位姑姑照料得我好起来,没有她我都活不到现在,我想知道她过得怎样了。”
宫里下人之间的消息确实并不很灵通,除非出了什么大新闻,像新送进宫的宫女被安置到哪里,张敏就不知道,便信口回答:“大约都送去浣衣局了,那边常年都缺人手。”
汪直已经听说过,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不在皇城之内的一个,也是最辛苦的地方,别的季节还好,冬天因为薪炭供应不足,总有宫人冻病而死,也是因此才总缺人手,送去再多的人也不嫌多。
他忙道:“我那位姑姑今年十四了,读过书,通文墨,直接去做女官都可以的,师兄你有没有办法替她说一声,将她调出来?”
张敏有些烦恼,调动一个宫女可不是他能办到的,可直说出来未免丢面儿,便道:“你顾好自己就得了,宫里受苦的人多了,你才交了点大运,就想着鸡犬升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