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湘规规矩矩道:“理当先来拜访贵妃娘娘的。”
万贵妃噗嗤一笑:“少说这种虚头巴脑的,你先来昭德宫没去启祥宫,肯定另有缘故。我告诉你,我这人就这样,你不跟我说实在话,也别指望我跟你说实在话。汪直就没跟你说过?”
话说出口,万贵妃又觉得一阵恍惚,好像梦中的那个自己就从不会跟谁说“实在话”,世上一个会让她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在谁面前,她都像戴着面具,可如今纵是面对没说过几句话的蓉湘,她竟然都可以言辞如此爽利。
原来都未发现,汪直对她的影响竟如此大么?
蓉湘听完,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瞒娘娘说,我刚去了启祥宫来着,可韩姑姑说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没叫我见。”
原来如此,这丫头果然不会先来看我,万贵妃还是有点小受打击,默默琢磨:要是汪直来了,是会先看我的吧?那样是出于礼节,还是因为跟我更亲呢?
蓉湘觑着万贵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贵妃娘娘可知道淑妃娘娘是何病症?我问了韩姑姑,韩姑姑不愿说。”
万贵妃拈了片冰糖杏脯吃着,轻飘飘地说:“不愿说你就别问了呗。”
蓉湘蹙眉道:“可是,我心里惦记呀。您看我跟淑妃娘娘又不是外人,她得了病连我都不能见了,我总也得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呀。等回去了,我也得跟汪直说不是么?”
万贵妃瞟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对淑妃还真是有情谊的,对我呢,也就是面子事儿了。
她挺无所谓地道:“你就把心放下吧,淑妃不见你,不是因为病得重见不得人,是因为病得不好意思,不愿见你。”
“哦……”蓉湘飞快地转动脑筋琢磨什么叫“病得不好意思”,是脸上长疮了嫌难看?还是什么隐私部位生了疮怕她问起?她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以她与李唐的关系,李唐都不会因为这些病症就不愿见她。那又会是怎么回事呢?
万贵妃看出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意思接着深问,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病啊,在皇宫内院难得有人能得,得上了,还是福气呢!”
就在蓉湘头顶问号成堆的时候,万贵妃终于道出了答案——李唐的“病因”,是房事过度。
在后宫诸位嫔妃难得怀一次孕的当口,李唐一人生了两个儿子,谁都会觉得她是块高产试验田,这回不用周太后撺掇,皇帝也总来找李唐,一个月难得分几晚上给别的嫔妃,由于近几天有点生猛过度,李唐就吃不消了。
她本就对皇帝不感冒,这回纵是没病,她也坚持要称病,好跟皇帝争取到几天假期。
蓉湘终于明白了,原来跟她无话不谈的淑妃娘娘还真有一种“病”会对她也难以启齿。听明白了这意思,蓉湘脸上就是一阵红。
“这下你明白了,就说说你的来意吧。”万贵妃清楚,蓉湘要没什么紧要的事,绝不会跑进皇宫里来,当初她为想出去都想疯了呢。
话一说到这儿,蓉湘就扭捏了起来,红着小脸,支吾了两声也没说出下文。
万贵妃见状有点好笑也有点不耐烦,刚要出口催促又猛地想到:这要是换做梦里那个我,或是从前的我,见人对我说话扭捏为难,想必便要客客气气地打个马虎眼过去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心寻根究底。那时的我,只对自己的事在意,对别人谁也不关心。
她真的是变化好大呢,要没有这个梦强令她去回想,竟然都没发觉。
蓉湘扭捏了好一阵,才红着脸憋出一句话:“其实就是闲来无事进宫来看看两位娘娘,也没什么事。”
万贵妃往引枕上一靠,慢悠悠道:“我跟你讲啊,你要是直说来意也就罢了,要不说,我回头便去对你家李娘娘说:蓉湘那丫头是耐不住寂寞,跑宫里勾引皇上来了。”
蓉湘一听就急了:“娘娘您怎能这么说啊!我……我说还不成吗?”
一旁侍立的张嬷嬷和两个宫女一起“噗嗤”笑了出来,万贵妃也笑出了声:“好好,你说。”
蓉湘蹙着小眉头,费力地斟酌起措辞。
至今蓉湘已经“嫁”给汪直七个多月,搬进新居也有半年了。这期间汪直偶尔回宫,夜间几乎全都是留宿新家,与蓉湘“同居”。两人每日说说笑笑相处极好,还没有过一丁点的不快,这一点很令蓉湘引以为荣。
蓉湘最要好的朋友莫过于翠芝。翠芝名义上已经做了三年多的宦官家眷,在京城里有了一定人脉。
宦官在官场上总有着一点自卑情绪,宦官家属在官宦家属圈子里的自卑情绪更甚。这些人不去跟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往来,只在同类间抱团。同类中间还要再挑出身更接近的,宦官娶来的媳妇没有出身好的大家小姐,但也有良家女子和贱籍女子之分,翠芝从前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名叫红桃,是一个司礼监随堂娶回家的青楼女子,如今也成了蓉湘的密友之一。
一日汪直又照例出门办公去了,蓉湘受邀去到红桃家里,与红桃、翠芝两人小聚,闲谈之间说起夫妻和睦的话题,红桃抱怨自家丈夫疼人起来真疼人,可发起脾气来也真暴躁,有时还会对她动手,翠芝说起李质虽然脾气十分温和,但有时太过木讷不解风情,两人也时不常会闹点小矛盾,只有蓉湘数月以来每晚都与汪直同宿,见面频率比那两人都多,还从不与汪直有矛盾,惹得红桃与翠芝都很羡慕。
正当蓉湘自得之时,那两人的话题不知不觉转了弯。
红桃比她们两人都大,如今已十八岁,又是真正在风尘场里混过的,说话很放得开,便向蓉湘道:“原来不好意思问你,如今也熟了,你便说说,小汪公公做那个,如何呀?”
蓉湘一听就懂了,却没想到如何回答,只得顺口装傻:“哪个呀?”
红桃拿手肘顶她一下:“你别装傻,可别说你俩夜夜睡一个炕上,还从没来过呢。”
蓉湘更不知怎么回答了,转头去看翠芝,见翠芝似笑非笑地等答案,仿佛一点没觉得红桃这问话有什么不正常,蓉湘便问:“你跟李质,也做过那个?”
翠芝一脸惊讶:“啊?你们真没做过呀?”
蓉湘呆了:“稀奇么?我俩……都还小呀。”
早就听说宦官也会与妻妾亲亲热热,蓉湘也憧憬过将来与汪直如何如何,可这几个月两人纯洁相处,她还真没多想。他们两个都是虚岁才十五的小孩子,她觉得谁也没往那方面想是很正常的,哪想到,连李质都……蓉湘不知不觉就脸红到了脖子根。
红桃与翠芝对看一眼,红桃问:“那亲过吗?”
“我……亲过他。”蓉湘开始觉得心虚。
“常拉手吗?”
“也是我拉他的多。”蓉湘更心虚了。
红桃与翠芝又对看了一眼,红桃笑着摆摆手:“你说得对,小汪公公还小呢。”
蓉湘心虚得不得了,原先还觉得自己小两口是“模范夫妻”呢,如今才发觉……
“娘娘您说,他是不是……是不是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啊?”蓉湘对万贵妃问出这句话时,都快哭了,“他带我出宫,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勉强答应的?”
原来就为这事儿,万贵妃挑着眉叹了口气——果然人太安逸了,就无聊,要生事。
第106章 大佬 汪直险些掉了下巴,大佬啊!
汪直近几个月来的感触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就是——和谐。
自从他刚上工那天跟着李质与几个锦衣卫小子打了一架之后,就再没与人出过冲突,连一丁点小摩擦、小不愉快都没有过。宫外如此,宫内也如此,不但所有人都与他相处融洽,每个他关心的人也都没出过任何问题,小病小灾都没有过,最近倒是听说李唐告病,可其中缘由他也隐晦听说了,那都不是事儿。
总之就是太和谐了,和谐得令汪直觉得不正常,不真实,连他在现代时随便在街上转悠两天都难免会与人发生点小龃龉,文明差很远的封建社会又怎么会一连和谐这么长时间?
他的微服私访工作也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总是只打听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去给皇帝他们当笑话讲,一开始他还挺享受这样的轻松,但几个月下来总是这样,他就开始觉得无聊,觉得自己在干吃饭不干活,在辜负皇帝上司的信任和高工资。
他实在很盼着能出点事。为此他近日常找来韦瑛等锦衣卫里的跟班,向他们打探些消息,想看看有没有哪些“案子”自己能管一管。可是锦衣卫又不是顺天府,并不处理寻常纠纷,真正的案子并不常有,韦瑛他们便把一些知道的新鲜事讲给汪直听,直至这一天,才终于奉上了一个“案子”。
见面地点又是约在一座酒楼二层。汪直这阵子才发现,大城市里的酒楼这种地方并不像现代人想象的那样,只有在饭点才有人,有些古人会把这里当成咖啡厅,要点小酒要点小菜,一坐就做几个时辰。混迹在他们中间,东一嘴西一嘴地听些他们的闲聊,就能获取很多讯息。
这天因为要谈事,他们刻意选了一家比较清静的酒楼,整个二层只有寥寥几个酒客,汪直、李质和韦瑛三人都着便服,围桌而坐。
韦瑛的故事以经典的“朋友式”开头:“我有一个兄弟,是做租头口生意的。”
头口就是牲口,因为饲养牲畜尤其是养马需要的成本大,很多人平时都不养,只在需要的时候再去牲口行租来用,纵是有些看着富裕的家庭也会这么做,汪直一开始搬家时置办了马和马具,后来都被蓉湘操持卖掉了,现今用马和车都是租,租确实比自己养要便宜和方便很多。
“前不久,有好几匹马都泄了肚子,还死了两头。那几匹马都是前些日租给了一人的,如今已知那人就是一家对头头口行东家的狐朋狗友,显见就是那人下了药使坏,可因马送回来时都好好的,去顺天府告官对方不认,我那兄弟又拿不出证据,告不下来。”
汪直听完点点头道:“所以你那兄弟找到你这里,想叫你替他出气,将那使坏的人胖揍一顿?”
那确实是厂卫中人在宫外常用的行事之道,韦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咱们的人在外头一向是如此的名声,也因此惹人侧目,我也不想叫人当混混看呐。所以才找汪兄弟来看看,能否有更好的主意不是么?”
汪直想了想道:“那个租头口的人你知道身份了不?能否叫他或是他的得力手下来这儿一趟?”
“那没的说。”韦瑛随时带着跟班等在楼下,这便去叫跟班去找人,汪直特别交代,务必隐瞒身份,就说要找他们谈生意。
本以为古人办事效率挺低的,在宫里要传个人都常要等半个时辰,没想到锦衣卫效率倒高得多,汪直才和李质韦瑛闲聊一会儿,韦瑛手下便领了个人来。
那人自称名叫王五,汪直差点问“你大刀呢”,租头口的主家朱方是他“大哥”。王五一副标准的市井无赖模样,松散着衣襟,歪戴帽子斜着嘴,令汪直一看就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郑屠,倒不知他那位朱方大哥又长啥样。
汪直开门见山地道:“兄弟,孙二家死了几头头口那事儿,是你们办的吧?”
韦瑛一听差点笑出来,哪有这样问案的?
王五虽身为泼皮却也不傻,见汪直穿着富贵,又身在这样高档的酒楼上,必是富人家的小公子,他不敢得罪,便笑道:“小爷说的什么笑话?我们几个不过租了孙二家的头口,事后他家头口才出了事,顺天府大老爷都断了,没我们的事。”
汪直面现失望:“那倒可惜了,不瞒你说,我也与那孙二有仇,想找人整治他一番,听说你们已动过手,才起意托付你们,你瞧我银子都备好了。”
汪直说着就提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出来放到桌上,虽未露出里面的金银,单听碰撞在桌上的声音便知不少。王五立时两眼放光,迟疑了一下伸着脖子笑问:“小爷是想怎么整治他?”
汪直也随着他神秘兮兮地道:“越重越好,如能要了他的命,赏金翻倍。”
王五一拍大腿:“那好办!”又后知后觉地压低声音,“不瞒小爷说,那几头死头口确是小人与大哥做的。”
韦瑛的双眼也亮起来,汪直竟然这么轻易就套出了对方的实话,可韦瑛还是不明白,套出来又能怎样呢?这里又不是公堂,他们也都不是管断案的官,难不成就这样把这小子的话当供词去告官么?
汪直一脸的怀疑,哂笑道:“你怕是看见我的银子才改了口的吧?”
王五有点着急:“怎么会?小爷若是不信,我……是了,我的几个兄弟均可作证。事儿是我大哥定的,腿儿可都是我们一众兄弟跑的,连给那几匹头口下的药,都是我亲自去回春堂抓的,你待我回家翻翻,药单子怕是都还在呢……”
王五显见是怕极了汪直不信,竹筒倒豆子一般地交代起案情证据,头儿是谁提的,主意谁出的,谁负责出面租头口,谁负责下药,谁负责还牲口,被对方告官了又是朱方指派了哪个最口齿伶俐的手下去公堂抵赖,所有流程事无巨细,他知道的全说了。
这下不用签字画押,只需根据王五说的这些细节去抓人搜证据,案子就能结了。
韦瑛简直目瞪口呆,汪直这主意聪明吗?好像也不见得多聪明,王五这人傻吗?好像也不见得傻得离奇。大概只是因为这种雇佣泼皮报私仇的事儿太过常见,汪直的计策才显得够逼真,王五才会毫无戒心。韦瑛不禁连连自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王五一直唾沫横飞地交代了半天,话音刚落,没等汪直说话,先听旁边一桌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汪直循声望去,隔着两丈多远,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垂着文人常有的五绺黑须,穿着打扮也像个寻常文士,那人并未望向这边,笑过那一声后更是转脸望向了窗外。
汪直心感奇怪,他向王五问话以及之前与韦瑛说话,虽然都尽量不涉及到他们的身份,不怕被外人听去,但他还是觉得谨慎为妙,所以选择坐在了大厅一角,刚才这会儿厅堂里客人尤其少,除他们这桌外只剩下了窗口那个中年文士,厅内是比较安静,可窗外街道很喧闹,所有的声音都是从窗口进来的,加上隔的距离又远,汪直觉得很有把握不会被那人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纵然是王五有时声调高了被听去,也只会被那人听见几句,不会明白内情,他又在笑些什么呢?退一步说,就算他全都听去了,又有什么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