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正自疑惑,韦瑛忽然接口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们也便信了,看来我们是没找错人。”
汪直便也不再分神,点头道:“不错,既然如此,这点银子你先收下,权当定金。”说着拿了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到桌上,“回去告诉你那大哥,我等近日必会上门叨扰。”
“好,好。”王五笑呵呵地取过银子,“还请小爷留下名姓,小的好跟大哥说。”
汪直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姓雨,名叫雨化田。”
汪直已经千万次地幻想过这个情境了,一有人问起他的名姓,他就报名雨化田,自己或许还没电影里的厂花那么酷炫,可自己心里感觉爽啊。今天终于得以实施,没想到话一出口,便见王五的笑脸明显僵了一下,汪直不禁心里嘀咕:怎么了?难道是这时代原本就有个叫雨化田的名人?可我打听了这么久的消息,怎从没听说过呢?
王五勉强又恢复了正常神色,连说着“小人记住了”,殷勤地拱手告辞。
待王五下了楼,一直坐在另一张桌旁扮酒客的李质起身走过来,交给汪直一张写满字的纸:“都记在这里了。”
这一点汪直挺佩服李质,用毛笔做速记不容易呀!人家李质就做得到,一边听王五正常语速地说着话,一边就把其中涉案细节和人名都写了下来,而且字还写得很漂亮。自己做了那么多小宦官的汪业师,其实李质才是真学霸呀!
汪直大体看了一下就交给韦瑛,刚想交代几句,又忍不住朝窗口那个中年文士看过去。那人看起来就像是在独酌,并没看向这边。谨慎为妙,汪直还是招呼李质与韦瑛先离开这里再说。
起身往外走时,只见那个中年文士抬眼朝这边望了一下,他是一副挺符合古人审美的长相,瘦长脸,五官端正,一部好胡子,就像很多古画上画的那种世外仙人。但在汪直的现代审美来看,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长胡子大叔。
汪直回想刚才说的话里并没什么涉及自己的身份,即使全盘都被人听去,也不会惹出大问题,便没在意。
出了酒楼来到街上,他才对韦瑛说:“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了。”
韦瑛琢磨着问:“依你看,此事还是要去找正经官差来办吧?”
汪直笑道:“那是自然,若是由你们出手抓人,证据也不成证据了。”
汪直从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里数出五锭银子交给韦瑛。他随身不带很多银钱,刚才为了充数给王五看,临时跟韦瑛借了几锭。依着混迹官场的习惯,韦瑛本想拒绝,送出去的银子怎好再往回收呢?可他已很了解汪直的秉性,便收了,带了自己手下告辞离去。
办了一桩案子,汪直还是挺兴奋,问李质道:“刚这一场,可比平日有趣多了吧?”
李质笑道:“有趣是有趣,可你干什么要报上那么拗口的一个名字?”
汪直不解:“那名字怎么了?不好听么?”
李质笑得荒诞:“哪儿有人会叫那种名字的?你怕是从哪出戏里听来的吧?”
这样啊,看来王五那时也是觉得这名字不接地气才会那样反应,汪直问:“那下回我报名王小二怎样?”
李质点头道:“虽然与你穿戴不甚相符,还算好得多了。”
汪直有点小受打击,难得想耍个帅,还失败了!
“要回去了么?”李质问。
汪直看看天,估摸此时才下午四点的样子。难得今天遇见了一点刺激的事儿,他着实有点不尽兴,便拉了李质道:“想不想这会儿便去那朱方的地盘去刺探一番?”
汪直在这辈子过了十多年,可以说还从没遇见过一次真正的危机,大概也正因如此,他对自己的运道有着十足的信心,并不相信真能遇见什么危机。毕竟宫内才是常人眼中的龙潭虎穴,他在那里都一帆风顺地过来了,还会在小河沟翻船么?
对李质说那句话的时候,汪直自是想不到,短短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便经历了人生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危机的经历……
心脏急剧地跳动着,好像就要冲破胸膛跳出来。汪直面上保持着冷静,瞥眼数了一下前后的人数。前面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两个,后面三个,一共八个人,虽然称不上评书里那种彪形大汉,甚至有两个还瘦骨伶仃,一个还是个驼背,但毕竟是八个年轻男子,而且其中三个拿着棍棒,五个拿着长短不一的刀,其战斗力不知比他和李质两个少年小宦官高了多少倍。
“你松开手,动起手来总也灵便些。”李质低声道。
汪直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李质的手腕,松开手时,感觉到手掌中都是一层汗。
他为寻求刺激,领着李质按照韦瑛告诉过他的地址,一路打听着找来朱方门口。朱方名义上是经营着一座酒窖的东家,实际是个泼皮头领,汪直本想着上门来报个名,让朱方接待一下,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微服私访,没想到一到门口先是见到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地忙乱着,就像在准备搬家,还是非常急的搬家,等他上去一报名“雨化田”,立刻冲出来好几个人将他们围住,一个领头的冷笑着吩咐:“这就是算计大哥那小子,决不能叫他们跑了!”
这是怎么了呢?是王五回来一说就被朱方察觉了?汪直分辩道:“你们胡说什么?谁算计你家大哥了?我们若有歹意,会两个人便登门来么?”
那领头的尚未答话,忽然又从大门里走出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看他穿戴和气派都比旁人高上一等,汪直猜想这人怕就是朱方本人了。
那人打量了汪直两眼,沉声说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头?照实说了,我朱方或可以放你们一马,不然的话,就叫小的们将你们就地分尸!”
此刻加上新出来的人,敌手总共已有十多个,绝无应对的可能,汪直念头急转,想着应对之策。朱方见他们不出声,冷笑道:“不说是么?管你们是何来头,一刀一个砍了,丢进灶膛里烧成灰,你是皇帝老子又如何?”
见其余手下就要动手,李质忽道:“我们是宫里来的,都是皇上跟前的人,你得罪不起,你若好好放了我们,尚可留一条命在,否则你就是犯了千刀万剐之罪!”
汪直刚刚本也倾向于直接报出身份吓住对方,可听李质真说出来,他又立刻感觉不妥。电视剧里微服私访的皇帝遇见危险直接报出身份后,结果都会是吓得对方跪地求饶吗?难道就不会有人意识到自己闯了天大的祸,索性鱼死网破,杀人灭口?
他和李质要真死在这儿,怕是连韦瑛都想不到吧?汪直觉得自己今天这一步走得真是傻透顶了。
果然朱方听后先是震惊,随后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就在他的嘴张开一道缝要吩咐手下的一瞬,汪直猛地转过身,一脚踹在挡在前面的一个泼皮肚子上,扯住李质的衣袖,拔腿就跑。
那泼皮被踹倒在地,疼得嗷嗷大叫:“这小子竟还会功夫!”
会哪门子功夫啊?汪直那时跟张敏学功夫只学了一招扎马步,这点功夫倒没落下,他一直当做广播体操在经常练着,可除此之外他啥都没学。这会儿汪直肠子都悔青了,要不是他后来兴趣减淡,没跟师兄多学几招,现在也就不用这么抓瞎了不是吗?
忙乱中也没听清朱方吆喝了一句什么,反正其他泼皮都吵嚷着朝他们追了过来。
朱方的家宅大门开在一条一丈宽的短胡同尽头,门口一带清净没有外人,汪直拉着李质朝胡同口猛跑,只盼着转出胡同口能多遇见点外人,让这些狂徒有了顾虑不敢伤他们。
眼见就快奔到胡同口了,只听迎面也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另有一群人从拐角那头猛扑了过来,险些跟汪直他们撞个对脸。
汪直下意识地脚步一缓,只当是前面也来了敌人围堵,自己再没路逃了,没想到前面来的人却将左右一分,绕过了他和李质,迎向了追他们的泼皮。
汪直和李质都愣住了,只见来人源源不断,直从拐角那边跑过来二十来号人,看起来像是家丁打扮,每个都手持长棍——那种漆成红色的长棍也是大户人家家丁的武器标配,这样一群人一窝蜂地朝朱方那群泼皮迎了上去,挥棍就打。
汪直和李质都忘了跑,齐齐看呆了——这是正赶上朱方的仇家上门吗?还别说,那群拿棍子的家丁似乎训练有素,不但人数占上风,功夫也比泼皮过硬,一上手就占了上风,把泼皮们打得东倒西歪。
正这时一阵马蹄声来到跟前,一人翻身下马道:“两位没伤着吧?”
汪直一看,竟是酒楼上的那个中年文士,这下他更懵了:“您是……哪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见一个泼皮持刀朝汪直刺过来,中年文士一推汪直肩膀令他避开,随即左手擒住泼皮手腕,右手一拳“砰”地一声击中泼皮面门,泼皮顿时掉了手中的刀,捂着鼻血长流的脸踉跄退去。
汪直更加看呆了,早就听说文人习练射御,那些朝堂上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们不乏武林高手,他却一直都不怎么信,今天才算开了眼界,这位大叔看着文绉绉的,可身手不在张敏师兄之下呀!
“官差抓人,哪个还敢妄动!”随着嗓门奇高地一声断喝,韦瑛晃着手中佩刀出现了,样子活像个炸毛的斗鸡。汪直曾以为他们的佩刀就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后来被普及了常识,只有锦衣卫的堂上官才有绣春刀,韦瑛这种百户拿的只是普通的雁翎刀而已。
不管怎样,这一刻汪直都觉得那刀拉风死了,韦瑛的样子帅死了,当然,中年大叔也帅得很。
朱方再如何凶悍,也只敢考虑把他们两人毁尸灭迹,真见到锦衣卫出面抓人也就横不起来了。
事后汪直才明白,都是“雨化田”惹了祸。就因为他报了个“雨化田”,惹王五生了疑心,王五跑回来报告了朱方,朱方比王五心眼更多,自然更是意识到这是有人要整他,当即动员手下开始销毁证据做准备,没想到汪直还傻呆呆地送上门。
那会儿韦瑛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一定要找正经官差呢?就因为韦瑛也看出来了,王五恐怕已经被惊动,如果再等他支应了现管的官差出手抓人,很可能朱方已经做好了准备,证人证据都没了。但韦瑛还没想到,汪直会领着李质去自投罗网。
果然还是自己太嫩了呀,可汪直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一个“雨化田”就至于惹出这么大乱子?
“那可不是么?”韦瑛笑道,“谁会起这种名儿啊?”
汪直更加受打击,自己一向淡泊,就这么一回想耍个帅,还如此失败透顶。
“多亏了王老大人从楼上看见你们朝这边过来,猜着你们要来找朱方,一边叫人支应了我,一边自己领了家人来接应。”韦瑛如今也不跟汪直客气,拍了拍他肩膀,“汪兄弟,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要不是王老大人,你说今天得落个什么下场啊?”
“王老大人?”汪直再次看向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含笑一拱手:“汪公公好,下官王越。”
我K!王越?汪直险些掉了下巴,大佬啊!
第107章 那点事儿 咦?跟韩剧很不一样呢!……
自从这一世坐实了汪直的身份,他就着意把记忆中与汪直有关的历史内容都整理过很多遍。了解汪直的经历,绝少不了王越这个人物,只是关于汪直和王越究竟是如何结识的,他没见到过记载。
这一次真的和传说中的王越结识,他觉得这段经历简直可以写进书文,放到茶楼上让说书人去绘声绘色地讲给人听。
汪直打定主意,等以后自己真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一定要利用职权之便找人把这段事编成本子拿去说书。好人怎么了?好人也有虚荣心嘛。
当日由韦瑛做东,他和李质与王越一起被请到酒楼去吃喝了一通,席面上说的自然都是官话,还看不出王越将会成为他至交好友的迹象,但汪直看得出,王越对他真的很有好感,绝不会是像后世有些书里推测的那样,只是为了前程而来攀附他。
这一晚汪直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往日虽说他都不去在乎外人的眼光,可明明身为一个正派人,总叫人骂成坏蛋,又怎可能一点都不堵心呢?当世文官被普遍认为是牛逼的人群,好不容易遇见这些牛人当中也有一个欣赏他的,他自是心怀大畅。
晚上挺晚才回到家,汪直带着一身酒气坐到主屋炕上,眉飞色舞地把今天的奇遇讲给蓉湘听,蓉湘却反应淡淡的,像是心不在焉。
“你这是怎么的了?身体不舒坦?”
“没有。”
“心里不高兴?有下人办坏了事儿?”
“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跟我说呀。”
“没事。”
汪直再如何直男也知道,女人这样说没事肯定就是有事了。他拉起蓉湘的手恳切道:“别这么着呀,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你不说,搁在自己心里就这么囫囵过去,将来咱们就越来越生分了。”
蓉湘垂眼瞥着手,小嘴一撇道:“难得你来拉一回我的手呢。”
汪直不自觉地挑起眉,用白天留下来的断案思维飞速判断了一番,也没想明白会是怎么回事,只得继续好言追问,不但用上了自认为最温柔的语气言辞,还临时学贾宝玉摇晃着蓉湘撒娇了一番,才终于哄得蓉湘直言。
其实蓉湘也想直言,也没想作,只是心里这话她实在没想好怎么开口说。连很多现代人都不好宣之于口的话题,她只能闪闪烁烁地说个意思,好在光是看她小脸通红吞吞吐吐的模样,汪直也能明白了。
“……我心里憋闷得厉害,今儿个都进宫问贵妃娘娘去了,可娘娘人家能说什么?无非是劝我别多想,”蓉湘脸红得都快滴血了,神情却依旧怨怼执拗,又斜瞥了汪直一眼,“明明不是我多想。”
汪直真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夫妻生活会这么快落到他一个周岁十五岁的太监头上,听蓉湘说完了,他愣了好一阵才又出声:“那别人不也都这么过的吗?”
蓉湘反问:“谁?”
汪直哽了一下:“那宦官娶妻……不是都只能这样吗?”
蓉湘一下炸毛了,声调高了起来:“你问过人家?”
那当然没问过了,汪直眨巴眨巴眼睛:“你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