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汪直也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点身份就想照应李唐并不现实。想来眼下即将入夏,李唐真要被送去了浣衣局,大约暂时也还不会太难熬,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现在除了祈祷,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
张敏领着他沿着夹道走着,指给他看“这里是景仁宫”、“这里是乾清宫”……
这时的宫廷确实和现代故宫有着很多不同,比如那个现代必看景点养心殿,现在还根本没有,那里只有个叫“隆道阁”的院落,没有正式宫殿。
隆道阁南面的一排房子是内膳房,汪直他们从外面经过时,看见一排宦官两两扛着扁担,担着一筐筐肉和菜送进去,半片的猪躺在筐里,颤巍巍的。张敏告诉他,内膳房这里专管供应后宫侍长们的饭食,像他们宦官们吃那种大锅菜,都是南边的外膳房做的。
现在东西六宫的名字也都和现代不同,紧邻乾清宫的一处名叫“昭德宫”,是万贵妃的住所,听说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从前那儿叫毓德宫。
汪直不明白万贵妃为什么要选“昭德”这两个字,是害怕自己名声不好么?那么她很有预见性,后世她名声确实很不怎么样。
张敏告诉汪直,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在去年年初被封了妃,今年正月生下皇子,一个多月前被封了贵妃,还小声说:“宫里除了皇爷爷,就数这位侍长最风光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靠边儿站。”
汪直当然没说,他对这位万娘娘的履历十分熟悉。在现代说起成化朝的名人,恐怕万贵妃的知名度要比汪直还高。
他不禁想:要是我能像历史上的汪直那样做成万贵妃跟前的红人,想托人调动李唐或许就不难了。
可是又能怎么去呢?难道拜托师父怀恩调他过去?还是模仿影视剧制造一次偶遇,凭着自己的颜值向万贵妃自荐?纯粹异想天开!
等七扭八拐地转了一圈返回来时,从养心殿旧址那片区域的南面穿过隆宗门,张敏指着前面一座垂花门告诉汪直:“那里头就是司礼监,师父就在那儿当值。”
原来大名鼎鼎的司礼监衙门就在这儿,门洞小小的,连个牌匾都没,还真是低调。
汪直问:“咱们要进去拜见师父吗?”
张敏笑:“师父忙着呢,哪有工夫搭理你?”
师父应该是挺忙的,司礼监掌印是皇帝的首席秘书,国家大事样样过手,肯定不会清闲。而且以那天初见时的态度,汪直相信,师父有了空闲一定会来看他,或是叫他过去嘘寒问暖一番。怀恩不像是临时起意收个徒弟,过后就抛诸脑后的人。
怀恩确实很忙,本来司礼监掌印的公务就不清闲,他还是天生的劳碌命,对谁都不放心,不说全都亲力亲为,至少大事小情都要记在脑子里,都要过问。
伺候起居的小内侍常被他呵斥:“茶壶不能放那儿,桌子面儿都叫你烫坏了!”“枕头要往里面搁,回头就摔了!”就是真烫坏张桌子、摔坏个瓷枕头又算什么大事呢?司设监又不会难为他们,不出半天也就送来新的了。
小内侍们私下里都笑称:“怀公公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样作风当然有好处,经他手出来的差事从来一点差错都不出,不单皇帝很放心,连外臣都说,自从司礼监由怀恩主管后,简直万事顺遂。
如此作为的结果,就是特别忙,身体不忙的时候心也忙。这些日子怀恩经常等到上炕睡下的时候才想起来,汪直那孩子不知怎样了,明天得过问一下。等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大摊子事儿,就又忘了,然后等到晚间上炕后又想起来。
这样往复了足有十多天,直至一日,张敏拿了张纸献宝似的送来给他看:“师父您快看看,这是您那宝贝徒弟画的,瞧瞧这孩子多聪明!”
汪直总想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弄个清楚明白,就试着画宫城地图,先是按照孙绍刘合他们的介绍画了个草图,等到张敏领他逛了一圈之后,他就画了一张比较具体的图纸。
毛笔他用不好,就拿一小节炭条画,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连各处宫院的大小比例都和实际差不多。北边和西边的廊下家也画上了,只是因为炭笔粗画不细致,看上去只是炭灰色的长条。整个儿就是一张很完备的宫廷堪舆图。
怀恩看得暗暗称奇,指着上面“乾清宫”、“昭德宫”等楷书墨字问:“字是你写的?”
张敏笑道:“那是,他要再会自己写字,那真成精了。”
汪直当然不敢显露自己会写字,张敏一边替他注解上各宫名称一边教他认的时候,他只能装出好学生的样子乖乖学。
怀恩手里端着那张地图,心想:是该去看看小徒弟了。
第11章 出宫一日游 怀恩在张敏面前透了口风说……
怀恩在张敏面前透了口风说要来看汪直,次日汪直还是先从张敏口中听到了消息,又过了三天,他才见到了怀恩师父的真容,没想到师父所谓的“看”竟然远比想象的要隆重——怀恩要趁着沐休带他出宫去玩一天。
话一出口,跟前陪着的刘合孙绍就都露出又惊讶又艳羡的神气,连张敏都推了汪直一把,酸溜溜地说他真是好福气。
汪直已经听刘合他们说过了,宫里的宦官们只有那些有实权、很得脸的大太监才可以时常出宫,其余的即使有了沐休假期也不能随便迈出宫门一步,比如张敏要想出宫,就要么去找个替侍长出宫办事的正经由头,要么央师父等贵珰带着出去,他自己是别想随便溜达的。像那些直殿监做苦役的宦官,自从进来了,一辈子都没再出去过的也不稀奇。
汪直早就做好了很多年都出不去宫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师父说了,趁着他还小,没得差事,正好带出去逛逛,等过几年又是进内书堂读书又是领差事的,就没空了。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这样带他出宫的机会这几年还会经常有的。
师父真太好了!汪直觉得自己又被幸运大馅饼砸了头,这次投胎一定是幸运属性满点的。
到了第二天,怀恩一早就亲自过来领他,离了下处一路步行往南。西边这排廊下家从北头往南是一连三十一座小院落,三十一个门,然后不知为何隔断了大约一间屋的距离,下面又是同样格局的一截,只有三个院子三扇门,就是汪直他们刚进宫那时住的地方。
三十一门的那截被叫做“长连”,三门的这段叫做“短连”,短连再往南是御酒坊。
汪直看见墙上御酒坊的牌子,问怀恩:“师父,御酒坊是为皇爷爷做酒的,还是为您和覃公公这样的公公们做酒的?”
怀恩微笑道:“自然是为皇爷做酒的,宫里哪能专门开个衙门为我们做酒?”
汪直也明白这个逻辑,只是仍有个疑问:“皇爷爷喝的酒难道不是外头进贡来的?”皇帝的吃穿用度不是都由全国各地挑最好的送来吗?他不明白为什么宫里还要弄个地方专门酿酒。
“外面贡的是有,但御酒坊为皇爷做的,也都是好的。”怀恩挺耐心地解释,“再说酒这种东西,有时也要饮新鲜的才好。”
汪直不甚理解:“不是都说酒的陈的香么?”
怀恩道:“有的酒是陈的香,可有的酒放不住,搁上几个月就酸了,不能喝了,还是新造出来的好喝。”
原来还有这道理,没等他再说什么,怀恩回头看了眼御酒坊的牌子,问:“你认得那牌子上的字?”
汪直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不认得,是师兄他们告诉我说,这里是御酒坊。”
怀恩点点头:“师父太忙了,回头叫师兄教你认字,过几年等你大些了,再去内书堂读书。”
祸从口出,汪直决定闭嘴。
御酒坊再往南是尚膳监,从这两处衙门的西墙外穿过去,再往南走就到了西华门,怀恩就带着汪直从西华门出了宫城。
今天怀恩换了身便服,靛青色的直身配灰布方巾,比大红蟒袍低调了很多,看着像个教书先生,就是少了一把胡子。他穿了这样一身,出西华门之前遇见的宦官还都恭恭敬敬和他打个招呼,等到了皇城区域,就很少有人认得他、再招呼他的了。
怀恩一看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两天也就是问问汪直吃住的如何,有没有什么不惯,其它汪直问他什么他都回答,汪直不说话,他也就没话说。这会儿一路穿过皇城走出到京城大街上,怀恩也没再来说什么与他闲聊。
话是没说,但走到皇城外没多会儿,汪直隐隐听见,怀恩竟然在低低地哼着曲子,像是什么戏曲。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依稀还能听出唱词,什么“自那日宴席散,难再团圆……”再看师父的步子,也变得跟哼的拍子一致了,头也跟着微微晃着。
汪直颇觉意趣盎然,若非带着他,师父说不定已经大声唱出来了。果然连师父出了宫门,心情也是大好的。
这时的北京城整体格局跟现代的二环内大致相同,细处却有很多差异。现在的□□还叫承天门,他们走的是西长安街,比现代长安街至少窄了一半,最令汪直觉得稀奇的是,街道两侧竟然有着排水沟。
大约一米多宽、一米多深的水沟敞着口,他们沿着路边步行,一不留神都可能滑进去。等到转了个弯去到一条更窄的街道上,怀恩就拉起汪直的手,以防他真滑进水沟里去。
这条街窄了,车马行人反而多了,要说让汪直走在他外侧,怀恩又怕他被车刮到,相比被车撞被马踩,自然还是掉沟里好一点。
怀恩发觉汪直很安静,猜着小孩家家都点怕他,便尽力温和道:“你有什么话想问师父的就尽管说,不用怕,师父其实愿意跟你说话,就是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他几乎生平都没用这般语调讲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生硬古怪。
汪直问:“师父,是不是城里每条街边上都有这种沟啊?”
“是啊,好歹是京师重地,哪儿能连阳沟都没呢?”
原来有沟还是个优于其他城市的特点?地下的叫“阴沟”,露在地面上的叫“阳沟”,嗯,挺科学。
汪直又问:“那夏天下完大雨,这些沟是不是都要灌满水啊?”依照现代北京城的内涝情况,他觉得这些阳沟都不够装的。
怀恩叹了口气:“是啊,每年都有小孩子淹死呢。”
竟然还会有小孩淹死在里面!“那为什么户部不能拨点银子,把这些沟上面都盖上石板呢?”
还知道是户部管拨银子,看来张敏教的还挺多的,怀恩笑道:“全城都盖石板,太多了,银子花不起啊。”
汪直点头理解,这时候没有水泥啊。车水马龙的街道,道边上敞着阳沟,看着真新鲜。
走了一会儿他又问:“师父咱们去哪儿啊?”
怀恩道:“先跟师父去看一位老前辈,中午师父带你去吃点好的。”
汪直猜得到,所谓的老前辈,一定是位老宦官。
他已经从张敏他们那儿听说了,这时大太监在宫外多有私邸,但除了当年的王振、曹吉祥那种张扬过头的之外,太监的私邸一般都不公开示人,大多建成寺庙的样子掩人耳目,表面看上去,就是太监们一出宫都住进寺庙里,跟和尚作伴去了。
除了掩人耳目二外,其实宦官们也确有很多都信了佛,因为宦官死后不能归葬祖坟,皈依佛门的话,死后就可以归葬佛寺,算是有个正经归宿,总比那些低等宦官死了就拉到煤山去烧了的好。相比现代人,这时的人都把身后事看得很重,很多宦官就是为此信了佛。
怀恩带他去到的就是城西南一座名为“隆德寺”的小寺庙。名为寺庙,其实供应香火的只有最外面的一进院子,从仪门进去二道院,就看得出是座宅邸了。他们进来时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接应,汪直一路跟着他们穿过一道穿堂,进到一间正房屋里,扑鼻就是一股中药味。
里屋摆了一张黑漆螺钿床,他们进去时,床上躺着的一个老人正被小厮扶着坐起来。说是老人,其实也就五十岁上下,在头顶绾成发髻的头发还大半黑着,只因精神萎靡,才显得苍老。和怀恩他们一样,他下颌光光,没有一根胡子茬。
看见怀恩,老人笑呵呵道:“来了?”
怀恩只是“嗯”了一声,转头叫汪直:“这是师伯,快来见礼。”
原来是怀恩的师兄,汪直跪下磕头道:“汪直见过师伯。”
怀恩所谓的见礼大概作揖也可以,但汪直这些天看出来了,古代很讲究礼多人不怪,小宦官见了老宦官能磕头的时候就尽量磕头,他就有样学样。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也没什么可不平衡的。现在他磕头已经能磕得很像样了。
果然老宦官很高兴,连声叫小厮把汪直搀起来,对怀恩说:“这就是你新收那小徒弟啊?果然一看就透着机灵。”说着又叫小厮拿果子给汪直吃,还亲手塞了个小荷包到他手里。
汪直捏着荷包里好像是些小块的银子,就询问地看向怀恩。怀恩说:“师伯给你的,拿着吧。”
汪直就道了谢,学着别人那样把荷包揣进怀里。他人小衣服也小,揣点硬硬的东西在胸口真不好受,也不知道古人怎么习惯的。
小厮搬来坐墩放在床边,怀恩落座后,问起老宦官最近病况有何变化,老宦官笑叹着说:“还是老样子,昨儿个梁太医才来过,说的还是从前那套话。好在现今离入冬还远,大约再撑半年还成。”
怀恩叹息了一声,又问:“可缺点什么?跟前服侍的人可还周到?”
老宦官摇头道:“什么都挺好的。”
“但有什么不好的,你可别瞒着我。”
“都好,你就放心吧。”老宦官又笑了,“有司礼监掌印关照着,没人敢拿我不当回事。永诚他们都好?”
“嗯,挺好的。”怀恩顿了一下,“最近改十二团营,他们都忙,没空常来看你,你别多心。”
老宦官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可多心的?换做我是他们,也不情愿来。”
怀恩还想劝说一句,张了一下口又忍下了。转而见到床头上正放着一本翻开的旧书,旁边的小高几上也放着一摞书,便道:“你少看些书,伤神。”
老宦官叹道:“如今地都下不来,书你再不让我看,叫我干什么去?不等病死,怕是倒要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