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审了所有仆从,把供词一比对,众人说法一致的便可以基本确定属实。汪直拿了供词一看才知,这杨晔还真是个不小不小的坏蛋。原来听说的坏人常是“勾结”当地官府,这杨晔不是勾结,他就是当地官府,朝廷派去的地方官都要听他调遣。前些年有个当地小官因为不愿奉承他,竟然就被他使人在必经之路上动了手脚,遭遇“意外”摔成了残废。
这样的败类,竟然时至今日才被告发!汪直看完供词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亲自冲到牢房去把杨晔打个鼻歪眼斜。后来一想:我干嘛要忍着呀?
于是,汪厂花真就叫人领他去了囚室。手下人,包括里面关着的杨晔本人,都以为厂督终于要提审主犯了,没想到汪直进去就先一个窝心脚将杨晔踹翻在地,然后就骑上去兜头一顿狠捶。
手下们都看傻了,醒过神就赶紧拉架:“您别伤着自己,要动手小的可以代劳!”
叫人代劳就出不了气了呀。汪直有张敏留下的马步基础,最近几个月又跟王越学了不少功夫,出手已比常人厉害不少,只是这般真去亲手揍人还是头一回。打了没几下就发现——手疼!只好收手。
杨晔真被打了个鼻歪眼斜,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少年小太监好吃好喝供养着他多日不肯动刑、却忽然亲手来胖揍他一顿,算是个什么操作。
早在刚抓了杨晔那会儿,汪直就将此事与皇帝和怀恩都通过气了。光是从杨晔是杨荣后人这关系看,便知道这会是桩震动朝野的大案,汪直觉得不该擅专,需要及早知会师父和皇上。没想到那两位都是差不多的回复:你看着办就成!
汪直自认为有点明白:他们叫他看着办,一是对他全心信任,认为他不论人品还是智慧都过硬,二也是把责任都交给他一个人承担,有意让他自己顶一边天。
只要那两位不出主意,他做好做坏都是他自己的责任,外廷参奏也是参他一个人,到时真闹大了那两位自然会帮他收拾,但如果他们两位也跟他下了场,到时一块儿被人家参,反倒不好收拾。
如今审出了结果,汪直又第一时间去报给皇帝。这一次正赶上怀恩也来乾清宫奏报,汪直便在皇帝与师父面前陈述了案情进展。那两位大佬听了杨晔的恶行之后倒没什么情绪波动,等他说完了,皇帝没去评判,反而拉起他的右手问:“这是怎么弄的?”
十五岁少年的骨架基本长成,手型也生得修长好看,挺白白嫩嫩的一只手,手背四个关节处却都磨破了少许,露着新伤初愈的粉红。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汪直只好赧然道:“还有一点后续奴婢尚未报知皇爷,昨儿个刚看了供词,见到杨晔干了那么多坏事,奴婢一时义愤难捱,便冲去囚室将他揍了一顿……哦,奴婢一直规范手下不许对杨晔动刑以免授人以柄,他身子好得很,昨儿打他那一顿,也不会致命……”
不等他说完,皇帝已经笑得直不起身,怀恩顾忌着御前不可失仪,就使劲憋着,一张脸简直憋成了紫色,笑虽然勉强憋住了,眼泪却淌了出来,只能抬起袖子频频来擦。
有那么好笑吗?汪直觉得自己完全做的是件人之常情的事。有多少人看红楼梦的时候,想过把薛蟠痛揍一顿的?如今他真有机会痛殴坏蛋,是他的一项幸运。
这桩案子除了落实杨晔罪行之外,另有一项就是查他到了京城之后的行贿路线,看有哪些京官收了他的礼。
这一项也已很有进展,杨晔除了请托董序外,还送了打量财帛给他的亲叔叔、兵部主事杨仕伟,请杨仕伟替他去行贿,这些也都被杨晔的仆从招认出来。
董序是礼部主事,杨仕伟是兵部主事,都是中层官员,汪直对直接差人抓捕京官还是很有顾虑,担忧授人以柄,所以一直没去动那两人,这次奏报也就此问询了皇帝和师父的意见,那两人又是一齐表示:你看着办!
好嘞!汪直回去便指示韦瑛:去抓人!不光抓主使,连同其亲信手下一同抓来!还像上回一样,主使关着,手下人拿去用刑审讯!
没过多久,一份受贿名单便由汪直送到了御前。没想到杨晔疏通的门路还挺广,名单上涵盖了京城重臣中的一多半,连现今的内阁首席辅臣商辂都赫然在列。汪直心想:皇上总不可能叫我把这些人一块儿抓来问罪吧?
那样几乎要把官场一锅端了。想来皇帝彻查这事应该只是做个心里有数,知道谁清谁贪,也是借机敲打群臣。果然皇帝看过名单之后只说:“朕知道了。”没有下一步指示。
汪直问:“皇爷觉得杨晔该如何处置?”
拿到供词那时,皇帝便已应允他派人赶往福建去抓杨晔的老爹杨泰。西厂的职权只包括抓人和审讯,可不包括论罪量刑,现在审讯完成,就该把人犯送去相关衙门量刑判处,应该是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门。
汪直挺庆幸自己没有像史书上那样把杨晔给弄死,现在杨晔除了松动了两颗槽牙外还活蹦乱跳的,史书上那些为杨晔之死大骂西厂的文官们这下就没话说了。
“不急,”皇帝却没有给出明确指示,“先关着就是。”
于是只能继续留杨晔在西厂吃闲饭。汪直也没太当回事,如此过了一些天,某天早上他迈着方步悠然自得地走进西厂衙门上班时,忽然就被手下报知:杨晔死了!
汪直立刻睁圆了双眼:“死了?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
韦瑛带过来的锦衣卫手下里多有亲手动刑折磨过人的,这些人因多次与半死不活的人体打交道,本事与专业仵作也差不多少,检验过了杨晔尸体便奏报汪直:看起来人是中毒死的。
谁会给杨晔下毒?汪直手下脑补到的,就是影视剧里那种在牙齿缝里藏一点氰化钾,需要自杀的时候用力一咬牙……
这次的事其实并不算悬疑,据看押杨晔的番子说,昨晚来了两个宫人面见杨晔,宣称是奉皇命问杨晔一些话,手里拿了禁宫的牌子。人家打着禁宫的招牌,没人敢拦阻,问话的时候也没人敢旁听。那两人走后没多久,杨晔就死了。
来人大大方方做了登记,汪直一看本子上写的两个名字,一个叫李非,一个叫韩盛,俩人他都认得,的确都是乾清宫的近侍,而且还有重要一点——他们都是乾清宫总管太监陈祖生的徒弟。
汪直立刻就串起了这事背后的逻辑。无论是陈祖生,还是他这俩徒弟,都是没什么动机需要杀杨晔的。而且如果是他们想杀杨晔,就会做得更隐蔽些,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来,还签上大名。事实很明白,人家是皇上的人,是皇上安排人来把杨晔给杀了!
为什么呢?是怕走正规程序便有朝臣阻挠,杀不成杨晔?这不对劲,杨晔死不死对皇帝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汪直稍一深想便明白了:我一心避免着西厂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横冲直撞的衙门,可皇上成立西厂,本意就是想叫我横冲直撞的!就是想叫那些人以为,西厂是个想抓人就抓人、想杀人就杀人的魔窟。
他觉得应该尽量走正常程序,尽量以理服人,可皇帝清楚,论讲理他们永远都别想讲得过那些文官朝臣,他们就是该用蛮不讲理的手段叫那些人知道厉害!
汪直至今才明白,敢情这个“奸佞”的锅不是我想不背就可以不背的,皇上偏要我背呀!
杨晔死了,他理应再去御前奏报。一点也不出所料,他与皇帝你来我往地说上几句话,全都透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最后皇帝还笑吟吟、慢悠悠地问他:“是不是心里觉得有点委屈?”
这话基本就是将那层意思挑明了,汪直道:“也不是委屈,皇爷明鉴,其实……您将意思透给奴婢,奴婢也能为您办好,本不需劳动其他同僚。”杀个坏蛋杨晔而已,他一点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皇帝笑叹:“你还小,能不脏了手,便不脏手吧。”
第112章 汪青天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开始有人往……
自从杨晔被抓开始,外廷一直都在紧密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也有过不少朝臣上疏斥责西厂乱抓人,求皇帝开恩释放杨晔,但皇帝没搭理,汪直挨了少量参奏,听了些二手骂,也没搭理。
等到杨晔招供,外廷反应就陡然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上疏指责西厂滥用私刑,好好被关在西厂牢房只挨了汪直一顿捶的杨晔被说成受了大刑,屈打成招。再等到杨晔死了,外廷自是更要一片哗然,纷纷斥责西厂滥杀“无辜”——反正厂卫“屈打成招”的供词朝臣们不会承认,杨晔自然被说成是无辜的。
汪直一看,果然我想做好人也得不来好名声,我想走程序领导也不支持我走,那就干脆放飞自我吧!
早年在宫里耳闻目睹那些坏人坏事,他都曾有过cos救世主拨乱反正的心思,如今大权在握,真有了实施机会,自然也有着大干一场的亢奋之心。不过性子使然,汪直当然不会像真的少年那么容易头脑发热。
厂卫的专职是搜索情报,早在西厂刚成立时,汪直便指派所有手下时时处处去搜罗各样信息,尤其是官员们违法乱纪的信息,但也同时对他们严正警告,风闻奏事不是造谣生事,如果被他知道谁为了立功就给人造谣,或是蓄意传谣,他定会严惩不贷。
话说,风闻奏事和蓄意传谣好像也没多点差别……那帮子御史果然是吃闲饭的。
他是把直属手下管住了,却管不到西厂以外。有一个影响令汪直始料未及,就是听闻了西厂办杨家的案子之后,外面的人见到了西厂的威力就开始各种动心思,越来越多的人跑到西厂来告状,求汪督主客串包青天“主持公道”,其中有些是真的挨了官员欺压投告无门,也有不少就是编了些谣言来“献宝”的。
汪直早就有体会,大明朝的言论开放简直令人发指,就在此时,京城街上还有人公开售卖廉价小抄本,上面写着成化皇帝朱见深与万贵妃花样百出的“宫闱秘史”,竟然没人管。于是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就不免有人造谣生事。此时的人们把那些厉害的谣言称为“妖言”。
西厂的第二桩大案就是“妖言案”。
汪直直至此时才知道,原来民间还有一撮人是专门以编纂“妖言”为职业的。这些人编出一些类似于谁谁谁是真命天子、必将取代当今皇上一统天下这一类的鬼话,拿去鼓动一些愚民,等鼓动成功了,他们再把消息报给有关衙门,以此领赏。
这次案子的中心任务王凤就是这样一个妖言专业户,写好了妖言运作一番想投效给风头正盛的西厂讨赏,却被明察秋毫的汪厂花抓了。
案子本来不算大,只是王凤在山东临清运作妖言的时候,得到了当地一个地方官叫曹鼎的支持,曹鼎有个哥哥叫曹鼐——汪直想起了红楼梦史太君家的史鼎和史鼐——曹鼐曾是正统朝的内阁大学士)……于是西厂一抓曹鼎,案子就又成了大案了。
汪直很搞不懂文人们的逻辑,好像在他们眼里,阵营比是非要重要,自己文官阵营的人再如何做了坏事,也不许阵营之外的人去惩办,见到皇帝和宦官集团的人要办他们阵营的人,他们就跳脚反对。
这真是怪事!照汪直看,自己阵营里出了坏蛋,不是更该义愤填膺并清理门户吗?比如他身为宦官,见到有宦官干坏事,他一定会比对立阵营的文官还要愤怒:这是我们阵营的败类,为我们整个宦官阵营丢人呐!管他负责惩办的人是哪阵营的呢,越早惩治了越好!
可显然文官们都不这么想,目前的两桩案子还都没直接涉及到文官高层,杨晔和曹鼎还都只是重臣的亲戚,而且是曾经的重臣的亲戚,就这样,西厂抓了他们,文官们也是几乎一边倒地大声反对。
这样时候,汪直知会了王越:咱们暂且不要往来频繁了,来日方长。
王越虽面上没多说什么,在朝堂上却态度明确,与少数官员一起,站在支持西厂秉公断案的一方。
去年因为喂狗吃肉被参那时,汪直还有点愤懑,如今几乎天天被参,他反而没感觉了。反正那些都是二手骂,他又明知自己没做错事,谁爱骂就骂去吧,骂骂更健康!
不过被骂得多了毕竟有点烦,汪直就干脆指示韦瑛等人:去给我查查,那些参我的人背后都干过哪些违法乱纪的坏事儿!
真有心查,满大明朝也没几个官员完全干净的。不然海瑞也不会那么出名。
厂卫的人其实也不是只会逼供,不是查案,查案也没多难,散出人手去暗中打听对方的底细,左邻右舍总会漏出些消息,谁家儿子或是管家欺男霸女强占民产,谁以什么名义收过谁的贿赂,暗里为谁行方便之门,保举过哪个不称职的亲戚去顶过值缺,甚至是因为什么小事与谁结怨,进而构陷对方拉人家下马……真有心好好去查,这些事都能查得出来,并不一定需要把人抓来严刑拷打。
只不过近年来厂卫里尸位素餐的风气大盛,做官的都没多点心思正经办事,小卒们更是能省心就省心,比起好好查探来,自然是直接抓人拷打更省时省力,还满足了他们抖威风的心理。这次被汪直整肃起来,西厂这些人只好都捡起了查案老本行。
等查出东西来了,汪直叫人将某某大人的罪状好好落实于文字,不但上报给皇帝,还写成大字报沿街张贴,叫老百姓都看看,那些嘴上骂西厂的大人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下倒好,本来皇帝想惩办违法官员还要走程序,如果刑部大理寺的文官们不配合,说不定还惩办不成,被汪直这一广而告之,没等走法律程序,那些犯罪官员先要在京城待不下去了——文官们虽然大多做过些不要脸的事,但那都是私底下,面上人家还都是极为要脸的。
虽然也有不少文官上疏指责西厂造谣污蔑,但显然力度不够,那些大字报上把他们犯事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任谁看也不像造谣污蔑。
一时之间,先前骂西厂的主力们纷纷开始奏请辞官回乡,皇帝大多允准——反正其中很多犯的案子不太重,交给有司也不一定重判——只极个别还是批捕入狱。
有天晚上蓉湘笑着对汪直说:“你如今的名声可好着呢!”
汪直并不太信,自从他做了西厂督主,对他家奉承的人呈指数增长,蓉湘听说的他的名声不见得真实。毕竟外面的风气大多由文官操控,他被传说为凶神恶煞的可能性更高。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开始有人往西厂送锦旗……呃,是牌匾。头一个写的就是“在世青天”,后来的也都差不多意思。汪直从来想不到,自己还成“青天”了,天大的笑话!
第113章 新交“老”朋友 这段不长的交谈被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