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汪直从前的想象,有朝一日真让自己做了西厂督主,自己一定不会像历史上的汪直那样横行无忌授人以柄,一定不会那么招文官的骂。如今,他面对的局势却跟历史上很一致,而且,他还乐在其中。因为他心里清楚一点:我惩治的的的确确都是坏蛋!
这感觉就像做了替□□道的大侠,汪直的心理满足感空前高涨,走路都比从前更加挺胸抬头,以至于身边人都说他“越来越有官威了”。
皇帝特许了他专心办差可以不用上朝,汪直就每天正常上值的时间来西厂点卯,相当于早上八点多,这时间看起来算早的,其实已经是官员们散了早朝的时候,在古代算是晚的。
汪直习惯了随着古人早睡早起,早上时间很宽裕,经常还在出门后去到半路上一家茶楼坐着喝杯茶汤,吃点点心。
这天刚大体吃喝完了,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忽然过来恭敬又低调地对他施礼道:“汪督主早,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与督主一叙。”
“你家主人是哪位?”
“督主请随小人来,即可便会知晓。”
汪直心怀好奇,虽然没带随从,也不怕光天化日的会有人在京城打西厂督主的闷棍,便起身跟了这人去。那家仆只领他上了一层楼,去到一个半封闭的小隔间,隔间里正有一人等候。
那是位年逾六旬的老人,须发花白,做文士打扮。光是看对方的神态气度,汪直就知道是位文官,而且官职应该还不低。只是他从没上过早朝,认不出。
见他来了,老人也没起身,只抬手朝对面座位一让,微笑道:“汪督主来了,请坐。”
汪直落座问道:“请恕汪某眼拙,阁下是哪位大人?”
老人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导他面前,平淡答道:“下官商辂。”
饶是汪直近期官威大涨,闻听这四个字也险些咬了舌头:内阁首辅……私下约见我,还对我称下官?
虽说早已经跟皇帝知交莫逆,汪直这会儿也很有些得意洋洋和受宠若惊,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全国最高级别的文官,是远比皇帝更高贵更值得敬重的人物,汪直面前再如何瞧不起文官,观念上也无法完全不受浸染。
他忙站起身恭恭敬敬拱手施礼:“失敬失敬,汪直见过商大人。”
外人口中锐气逼人风头正盛的西厂督主竟然如此知礼,商辂目中闪过意外与赏识,含笑道:“汪督主不必如此多礼,请坐下叙话。”
汪直重新落座,问:“不知商大人有何见教?”
商辂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慢悠悠说道:“下官有位同乡,两年前曾做过内书堂教谕,下官曾在他那里见过汪督主当年读书期间抄写的文书,得悉汪督主写的一笔好字。”
“……”汪直从听他报名起就在心里急急揣测他想说什么,回想自己最近正在办的案子里有没有涉及到哪个商辂的同乡同门或是学生,听他说到“同乡”,就更加认定他是想为谁说情,请他“高抬贵手”,万万没想到,商辂说的话题竟然是“好字”,他这是说啥呢?
而且商辂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似笑非笑地望着汪直,就像在说“你懂得”。我懂个头啊!汪直只得尬笑着说:“商大人过奖了,您今天不会只为赞我的字好便唤我过来吧?”
商辂发觉他没懂,眉心皱出一抹荒诞,又慢悠悠道:“汪督主不记得了,下官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汪直很受不了他这种语速又慢、话又不说完整的语言习惯,还好王越不这样儿,不然他一定得跟他绝交!
商辂脸上笑意深了些:“成化五年时(汪直就像听到了‘从前有座山’,已经开始犯困了),下官曾与几位大人于内阁商议对正一教张元吉的判罚,那时忽然有位小公公来送奏本……”
汪直一听见“正一教张元吉”就精神了,不但精神,简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年他跑去内阁打了一顿嘴炮,怂恿官员不要只顾走程序,及早杀了张元吉才是正经,最终导致张元吉真的死在了刑部大狱,这是他知道的头一桩改变历史的大事。
这事到现在再翻出来,怎么也不至于对他还构成威胁,他只不过说了那么没头没尾的一番话,就算在场那几位老大人集结起来向皇帝指证他,他也可以解释为年幼无知随口说的,反正张元吉又不是他亲手去杀的。
只是,这事儿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任何人体察到过,汪直之后再没接触过当时那几位文官,师父怀恩那边也没露过什么马脚,他早就以为此事已被深埋,只要他自己不提,再没人会知道。如今忽然就被人当面戳破,汪直可不是要大惊?
他欠身问:“商大人您能记得住我的样貌?”说完又觉得不对,“可您今日之前没见过我,又怎么知道那是我?”说完才又想了个明白,“您是早在那时便刻意打探过?”
商辂手捋着花白的长须:“此事并无难处,汪督主在内廷早有名气,稍一打探便会知道了。”
这倒也是,不说别的,大概是怕寂寞宫娥思春,内廷近侍一般不要相貌太出众的,满内宫就汪直和李质两个例外,光是打听长得好看的小宦官就能随便打听到他头上。
商辂接着道:“汪督主还未明白下官为何提及内书堂抄书一事吧?”
“正是正是。”汪直真想直言催他说快点。
“一个人的秉性于书写之上尽可体现,汪督主就读内书堂时,字已写得很好了,只是下官一见,便认得出,”商辂捻着胡子拉长语调,把关子卖了个足,“早在成化六年时,下官便已见过督主的墨宝了。”
成化六年?汪直脑子里翻了半晌史册,才终于恍然大悟——他那时为了查清柏贤妃陷害万贵妃的案子,曾托韦兴送了一封匿名信给商辂,商辂与内书堂抄书比对(或许是偶然或许是故意),就从笔迹确定了写信的是他。
这事早已经被皇帝体察,更不怕外泄。汪直不解:“商大人提及这两桩旧事,不知有何指教?”
商辂笑道:“下官只是想告诉督主,下官与你此前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对汪督主的为人做派,下官早已心中有数。而且说起来,张天师与柏贤妃两桩案子均可算是成就了下官仕途,尤其是经由汪督主提点,当年下官领衔为万贵妃请命彻查一事,对下官大有助益,下官对督主已感恩多年。”
汪直忙道:“不敢不敢。我当时那么做都是为了报答贵妃娘娘昔日恩典。”
商辂直视着他道:“下官提及两桩旧事,是为向督主示意,下官清楚汪督主的人品,清楚你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汪直心想:只有在文官中间才不堪吧,老百姓都给我送牌匾呢!),是以,下官有几句话,想要劝一劝督主。”
终于到正文了,汪直点头道:“商大人不说,我也能明白几分。只不过,我是个为皇上办差的,行事一为皇命,二为良心,只要不违背这两条,其它的,我真管不来。”
商辂笑道:“督主将皇命说在良心之前,依下官看来,督主心里怕是将良心看得更重,倘若皇命与良心相违背,督主定是要选良心的是不是?”
这一点看他之前管的那两桩事就明白了,张元吉和柏贤妃那两件事要是提前知会了皇帝,他都别想干的成。汪直又点点头:“商大人既然明白,一定不会劝我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了吧?”
商辂轻轻一叹,转为更加缓慢的语调:“有句话督主需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汪直不禁笑了:“商大人您说笑话了,现在的水呀,离‘至清’可还远着呢!”他不自觉就学着商辂也说得慢条斯理,配上笑容,活像个跟老师嬉皮笑脸撒娇的中学生。
商辂直望着面前的少年,一时没再说话。
宦官历来被视作皇家走狗,是几乎所有文官都会鄙夷的一群人,文官们自诩圣贤门生,是天下公理的代言人,在他们眼里,连外间最卑贱的乞丐、盗贼、骗子也好歹算得上是人,而宦官就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肮脏物种。
宦官只有做到怀恩那种程度,有学问,人正派,立场又常与文官相一致,才能勉强被文官们纳入同物种之列。
眼前的少年是怀恩的徒弟,虽然不及怀恩那般为人中正,却也是依着良心行事,绝非如很多文官斥责的那样“好大喜功”、“滥权专横”。商辂本来想了很多要劝他的话——他是一等一的文臣,想讲道理,全国也没人讲得过他——可此刻望着汪直,他却不大情愿说了。
对面前这个眸光清澈、意气风发的少年吐出那些陈词滥调,商辂自己都觉得不大忍心。
他原先还有些不明白,为何怀恩那么刚正的人,竟会放任自己徒弟这么肆意妄为。此刻却有点理解怀恩了。那些看似肆意妄为的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静默了一阵,刚启唇想再开言,汪直却抢先道:“商大人,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我常需向皇上奏报所见所闻,而且常是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您若是有什么不便被皇上听去的话,还是不说为好,不然我怕哪天我一不留神,便转述给皇上听了。”
他这话跟很多人都说过,对身边的宦官小伙伴、西厂的下属、厂卫里的酒肉朋友都被他提醒过:但有不想叫皇上知道的事都别跟我说,不然保不准哪天我一秃噜嘴就说漏了。
他是真心言之,可在外人听来,倒更像是他在炫耀他跟皇上好得不分里外。
商辂听了便失笑出来,问道:“王越王大人就没说过一句不能叫皇上知道的话?”
汪直很肯定地点了头:“没错。”
王越还真没用他提醒,就没说过任何不可泄露的话。如此一想,连汪直也觉得,王越更像个老狐狸,而非真的发自内心地与他立场一致。历史上的王越最终也确实“出卖”了汪直,成为汪直被贬的关键人物之一,现在汪直倒也没有真去把他当做至交好友掏心掏肺,只是切身体会到王越的心机,这会儿还是头一回。
这么一看,好像文官们真的难找一个纯粹的好人,比他在宫里那些宦官朋友都差得远,与李唐、万贵妃、怀恩他们更加没法儿比。那些朋友里,即使是心眼最多的黄赐,或是老谋深算的陈祖生爷爷,汪直也有把握——他们遇到危机也绝不会出卖他,但王越嘛……还真难说。
他说完话便转去若有所思,几乎把这番所思所想全都写在了脸上,商辂跟人精们打了一辈子交道,很轻易便解读了出来,不禁心想:这孩子人品正直已很难得,竟还有几分心机,更加难得了。
他说道:“如此看来,汪督主已无需商某提点了。只是商某还要多啰嗦几句,官场险恶,督主还需多加谨慎,防备小人,不然一朝圣宠稍淡,便可能惹上大祸。”
汪直还当他会一味劝他收敛,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吐出肺腑之言来了,而且不再自称“下官”,也像是刻意淡化官场社交的意味。汪直很有些触动,又忙站起身郑重施礼道:“多谢商大人提点,晚辈一定谨记于心。”
商辂也站起,微笑告辞。汪直迟疑了一下,说道:“商大人,也请您听我一声劝,皇上成立西厂,是铁了心要整肃风气,绝不会轻易动摇。以后别人再参奏西厂,您能不能……别去为他们挑头?”
自从西厂成立以来,朝臣的反对声音一直没断过,近期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每天都有斥责西厂的奏折新鲜出炉,商辂身为文官之首,一直立场清晰地站在反对西厂的一方。
据史书记载,在一次以商辂为首的群臣联名上书之后,皇帝迫于压力关闭了西厂,但很快对反西厂一方的几个领袖文官大肆清算,最终导致商辂辞官回乡。后来西厂也重开了,暂时关闭西厂成了皇帝整肃官场的一步棋。
有了刚才这番对话,汪直完全不相信商辂会真心反西厂,如果他依旧做出历史上那样的举动,应该是受同僚裹挟,汪直不想让他落到那步田地。
他与商辂四目对视,恳切说道:“既然您也不当我是个恶人,也不当我做的事是恶行,又何必为他人出头来反对我?您信我,那么做对您绝没益处。”
商辂望着他笑了,笑意或苦涩,或欣慰,他朝汪直拱了拱手:“多谢小公公金玉良言。”他叹了口气,“商某今年已然六十有五,在朝为官多年,不瞒小公公说,商某无心如当年李贤李大人那般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眼下商某心中已有退意,若可以……”他竟露出一抹略显调皮的笑容,“若可以于离任之前再博一个好名声,那便更为称心了。只是,如此怕是还要委屈小公公你,多听我几句参奏了。”说完又向汪直连连拱手,便似道歉。
汪直哑然失笑,一时觉得面前这老头儿好可爱,简直就像乾清宫的陈祖生爷爷一样可爱。
以商辂的身份,在现在的风头之下别说支持汪直,就是不去支持反西厂,也都不容易做到,那可以说已是他的必行之路。他能对将来的坏结果看得开,就是最好的了。
最后商辂道:“倘若小公公不嫌弃,商某望能交下小公公这个朋友。将来纵是不能时常往来,互通信件总还可以,小公公若遇难处,商某也愿尽力相助。”
官场上遇见难处,内阁首辅愿意指点,那可比师父怀恩还要靠谱。汪直赶忙施礼:“汪某求之不得,只是……到时还请商大人别嫌我的字写得难看就好。”
两人不禁相对而笑。
这段不长的交谈被汪直视作奇遇,简直比那次与王越初遇还更像奇遇。
在此之前,汪直其实一直以为自己和王越算是能交心的好友了,可被今天商辂的几句话一衬托,王越平日的言谈却显出假来,更像是为博前程的蓄意而为——毕竟王越是真有攀附他的需要,而商辂没有任何讨好他的动机,商辂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是完全无需掺假的。
汪直是真真想不到,自己还能跟商辂成了忘年交。
成化十三年五月丙子日,内阁大学士商辂、学士万安、刘珝、刘吉联合上奏,请求裁撤西厂,罢免汪直之职。
皇帝迫于外廷压力,遂罢西厂,召怀恩数汪直罪而责之,退还本监,调韦瑛于边卫差操,散诸旗校还锦衣卫。
但只一个月后,裁撤西厂便被“查清”为一桩“冤案”,皇帝下旨西厂重开,汪直及手下一众人等恢复原职。
就在西厂重开后的第八天,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商辂奏乞休致,皇帝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