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质仍好好在司礼监做着长随,已经是覃昌手下最得力的下属,汪直的忠心手下韦瑛因仇恨拉得有点多,只能被贬官回乡,但也私下得了丰厚赏赐。
自李唐生下次子朱佑杬之后,就像解开了一个封印,宫里接连传出喜讯,皇子和公主如雨后春笋般接连生出,周太后对皇帝子息的忧虑一去不复返。皇帝不再专注只耕李唐这一块地,李唐就没再怀孕生孩子,每日与万贵妃一齐照料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清闲又快活。
果儿朱佑樘一直延续着正德附体的作风,上学读书期间一边被称赞聪明过人一边被训斥顽劣难管,汪直断言这孩子以后一定比历史上的孝宗更有出息,只是到时还能不能得个“孝宗”这样的美称就难说了。
成化十九年八月,科道言官发扬破鼓乱人捶及痛打落水狗的优良传统,又联名上疏,陈述汪直“八大罪状”,请求皇帝予以严惩。皇帝下诏说:“直等结党乱政,欺罔弄权,开启边衅,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遂降南京御马监太监汪直为奉御。
这些都是做给北京百官看的罢了,对汪直已经构不成任何实质影响。其实早在半年之前,他已经离开北京南下了。
因为知道历史走向,原先也无数次想象过离别的场景,每一次想象与万贵妃李唐她们告别,汪直都觉得挺伤感,与怀恩和李质都还有望再见,但和万贵妃、李唐以及皇帝这些注定不可能离京的人,这一次就算是永别了。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想象中已经耗光了伤感情绪,等到真与这些人告别的时候,他反而没伤感起来。他本以为那两个女人也会很伤感,尤其李唐,一定会抱着他大哭一顿,没想到她俩也没很伤感。
相比万贵妃,李唐是显得更失落些,但也没到大哭的地步,只叙叙嘱咐好多事,万贵妃则是笑着与他告别的,她们都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没什么可意外的。
汪直却觉得:这俩女人是日常带两个熊孩子已经够充实了就把对我的感情淡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要向前看嘛。
与怀恩告别,汪直很遗憾不能留在北京为师父养老,怀恩则很豁达地表示,等将来自己老了干不动了,就去南京投奔他。
与李质告别就更平静了,简直像是大学同学毕业各奔东西,伤感虽然也有点,也更多是青春特有的积极与乐观——分开没什么,保持联系就是了,而且将来会见识到不一样的天地,说不定更有谈资了呢。
当年三月初,汪直带同蓉湘启程南下,一时倒有些“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味。
皇帝本还有意安排锦衣卫随行护送,汪直却婉拒未受。他们要走的都是阳关大道,近些年来一直很消停,没有被盗匪抢劫的风险,而且随身带着相关手续,到了城镇都可以叫官驿接待照护,没必要再叫人护送。
既然皇上想做个不再宠他的假象给人看,汪直也情愿做得更完美一点。
不但没要锦衣卫护送,他还连仆从都没带,北京宅邸的下人们愿意走的他都给转了良籍放走了,一部分还想继续跟他的,他就叫他们押着行李先行一步去南京收拾房子等他,真上路的时候,就他带着蓉湘两个人,赶了辆裸车,名副其实地轻车简从,为的就是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
汪直亲手赶车,等出了京城行在清净地界,蓉湘也从车厢出来,与他并肩坐在车夫位上,两人聊着闲天慢慢赶路。
“原先刚听说你要被贬去南京我还当是件坏事,听你说是好事,我都还未尽信,这会子才真切觉得,这还真是桩好事。”蓉湘兴致十分高昂。〔銥誮〕
她本就极度热衷自由,离开皇宫是自由了一大步,但身在京城总要恪守一些规矩,纵是汪直不限制她,她也不能随意出门抛头露面。眼下离开城市到了乡野之间,身边仅有汪直一人陪着,蓉湘才真切感觉就像出了笼的鸟儿,能展翅随意飞了。当真是喘每一口气儿都更顺畅。
“那是当然了!”汪直翘着二郎腿,信手摇着马鞭,随口唱起了歌:“桃叶儿尖上尖,”
蓉湘很自然地接口唱道:“柳叶儿遮满了天。”
“在其位那个明呀公,悉听我来言呐……”
汪直原本并不爱哼曲儿唱歌,在宫里的十来年他都极少会哼一哼,只是与蓉湘住到宫外后,有时听蓉湘随口哼唱小曲,他才受了点感染,就把前世最熟悉又比较像古代小调的《探清水河》拿来唱。这曲子他熟悉得不得了,十多年没提过也照样把整段词记得很清楚。
蓉湘初听少不得要问他歌儿是哪儿学来的,以及“大烟是什么烟”、“蓝靛厂是哪儿”,还有“怎么没有‘四更’”。汪直只说是很早以前听过的,在哪听的听谁唱的都不记得了,只是因为觉得好听就记住了——反正小时候记性好,至于那些细节,他大概是记错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小时候难免记错事儿。
蓉湘也无从计较,听他唱的多了,也跟着学会了,此时就跟着他一人一句地唱着。
“痴情的女子这多情的汉,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歌声撒一路,汪直觉得,自己比历史上的汪直境遇最好的一条,莫过于南下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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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代的人,六十岁算是高寿,七十岁是古稀,除了英年早逝的之外,一般人都常会在五十多岁时过世,五十多就是这时的标准老年。
不知是因为采用了些现代养生知识,还是单纯命好,汪直一直活到五十九岁,身体还很健朗,也没生过什么大病。高寿的一大坏处,就是要眼看着自己关心的人走在自己前面。
万贵妃仍如历史记载那样,于成化二十三年过世,七个月后,成化皇帝朱见深追随而去。当年冬天,怀恩也与世长辞。
原本该死于成化十二年的李唐倒是又心宽体胖地过了不少年,儿子朱佑樘继位为弘治帝,李唐受封太后,与一众太妃们成日抹牌玩乐,很是过了些年的自在日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少了贴心的万姐姐陪伴。
弘治皇帝的政治手腕确实如汪直所想,比历史上强硬了不少,只是基本命运线并未改变,依旧是与张皇后几乎一夫一妻,只生了一个儿子,然后也只在位十八年,只活了短短三十五年。
弘治皇帝去世半年后,淑裕太后李唐过世,享年五十三。
朱佑樘的儿子朱厚照还不及他,只活了三十年,还没留下儿子。到了正德十六年,大明朝就又面临着改天换日。
不过时至今日,汪直已经对这些没什么可关心了。他关心的人早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该悲伤的已经悲伤过去,只有李质还好好呆在司礼监,此时已经做了秉笔。
当然,还有蓉湘。
现在是正德十六年,原本该呆在皇宫西苑双目失明等着不久后靠摸来辨认孙子朱厚熜的邵蓉湘,此时眼神好得仍可绣花纳鞋底,每天对家里两个养子生下的七个孙子孙女吆来喝去,精力充沛又中气十足,汪直觉得她一定能比自己活得更长。
对于李唐的二孙子去京城继承大统那点事,他就不关心了。
他现今是个标准富家翁,在南京城里有铺面,在南京城外有田产,想热闹就进城住,想清静就下乡住。
这天赶上想热闹的时候,汪直在自家的绸缎庄闲逛一圈后,叫人在门口凉棚地下放了张竹椅,他托着个小泥壶坐在上头,一边喝茶一边闲看着来往行人,不知不觉地,嘴里就又哼起了《探清水河》。
旁边停着个卖面人的小贩,一个年轻妇人领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站在那儿挑面人,听见他哼唱的声音,妇人便朝他望过来。
汪直发觉有人看他,也朝她看过去。
相比之下,南京的民风比北京要明显开放,大街上偶尔也能见到年轻女子抛头露面,但那大多还是平民人家。这妇人却是十分华贵的穿戴,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这样的人不带仆从,直接领着两个同样穿着华贵的女儿逛街,还是十分罕见。
她看上去年纪不足三十,倒是一副十分周正姣好的容貌,虽不能与年轻时的蓉湘相比,也算得是个美人了,两个女孩儿也是如花似玉,粉雕玉琢似的。
见她眸光闪闪地望过来,好像挺新奇、挺惊喜似的,汪直一时想不明白缘故。但见那妇人眉眼一弯,欣然笑道:“敢问老人家,您哼的这曲儿……可是从德云社学来的?”
汪直心头忽悠一下,手里的小泥壶一歪,茶水洒了一脚面。
喵的,穿来古代五十多年了,竟让我又碰见一个穿越的?
东莞侯夫人何菁倒没他那么激动,毕竟早知道老公就是个穿来的,所以除他俩之外再遇见个同伴也不算多离奇。见到汪直被她一句话惊成这样,她也就获知了答案,一时忍不住掩口一笑。
见她笑得轻松俏皮,宛似少女,汪直真不知该做何感想:我靠人家可是上年纪的人了,真把我老人家惊个好歹的,你个小妇人赔得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