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醒了。”
金雪来勾起幔帐,小丫头经过佛兰的调|教,行事颇为利索周道,不等吩咐就端来一盏润嗓子的水。
崔晚晚喝了大半方觉没那么干渴了,疑惑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是陛下亲自抱您回来的。”金雪真心为她高兴,“娘娘您昨晚喝醉了,陛下可一点都没嫌弃,整夜都陪着您呢。”
整夜?崔晚晚怀疑拓跋泰是不是又趁人之危了,含蓄隐晦地问:“那他昨晚用芙蓉膏没有?”
“倒是没有喊奴婢取芙蓉膏。”金雪摇头,“不过陛下把您的画拿走了,说要制成画集册子。”
崔晚晚倒不是舍不得画,就是觉得拓跋泰行事古怪:“他制成册子作甚?难不成还想卖钱?”
“奴婢不知,不过陛下说了,今儿晚上还要检查您的新画,娘娘快起来吧,银霜把笔墨都备好了。”
“真把我当画师了?”崔晚晚生气,“不画!”
金雪掩嘴一笑:“不画可不成,陛下还说了,完成有重赏,完不成可要挨罚。陛下连题都帮娘娘选好了,奴婢拿给您过目。”
厚厚一摞白鹿纸,都被拓跋泰题了字,崔晚晚粗略一翻,只见竟是打算让她画一套《四时赏幽录》,整整四十八条,春夏秋冬各十二条。
看菜花、试新茶、剥莲藕、赏桂花、雪烹茶……都是些风趣雅致的闲事。
拓跋泰自幼习隶书,讲究蚕头雁尾,字体庄重。批折子倒是再适合不过,但御笔写在这些小品画纸上,反而不伦不类,就好比他这个人,在外也算个正经君子,偏偏喜爱崔晚晚这个“妖女”。
“赏什么?”崔晚晚才没兴趣知道挨罚是怎样,横竖不过舍身饲狼罢了。
说起这个金雪两眼放光:“陛下说了,娘娘要是画得好,这个月冬狩就带咱们长安殿一起去!”
第32章 惊马 承欢殿。
三十二章
议完事拓跋泰从前朝出来, 正打算去演武场,却在每日的必经之路上遇到江巧音。
江巧音低眉温顺:“参见陛下。”
“阿音怎么来了?”拓跋泰停下,问了一句。
江巧音抬头, 脸上脂粉甚浓, 口气委委屈屈的:“皇帝哥哥都不见我,我只好厚着脸皮来等您了。”
拓跋泰蹙眉道:“朕朝政繁忙, 你若无聊,可以自寻些事做,或者递牌子请家里人来说说话。”
言下之意便是无暇搭理她。
谁不知他夜夜陪着那崔妖妃?江巧音腹诽,可又不能说出来, 只得愈发憋屈地说:“阿音知道了。”
拓跋泰点点头,作势抬步。江巧音见他要走,连忙追上去:“皇帝哥哥可是要去演武场,能不能也带我去?”
拓跋泰这才发现她穿的是胡服, 看来是有备而来。
“来吧。”
拓跋泰扔下两个字, 径自大步往前。江巧音忙不迭跟上。
到了演武场,御马监内侍牵来了一匹大宛良驹, 通身黑紫,名为飒露紫, 正是帝王御马。拓跋泰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对内侍道:“你们带淑妃去选匹马。”说完也不等她,双腿一夹就驾马向远处奔去。
江巧音自是会骑马的, 为了追赶拓跋泰, 赶紧吩咐马奴牵一匹跑得最快的马来,马奴为难:“除了飒露紫,就属白蹄乌跑得最快,只是此马性烈, 轻易不让人骑……”
“少废话,快牵来与本宫骑!”
奴不敢忤逆,赶紧牵来白蹄乌,只见此马通身乌黑,只有四只马蹄是白色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江巧音踩着马奴肩头爬上去,扯过马鞭就狠狠抽了一下。
白蹄乌吃痛,箭一般飞出去。
拓跋泰有意避开江巧音,只往演武场远处去。倒不是说他对江巧音有多少厌恶,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小女娃罢了。他当年认江肃为义父时已经十一岁,只在江家住了两年就投身军营,江巧音那时顶多三四岁,二者实在没有多少交集。后来他一年也回不了江家几次,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兄妹相称不过做表面功夫,压根谈不上青梅竹马。加上他和江肃的关系其实一直很微妙,所以他更不可能对江巧音产生什么心思。
如今他称帝,江肃要送女儿进宫这件事无可厚非,但江巧音似乎也是芳心暗许的样子,这让拓跋泰觉得奇怪。
“啊——”
身后传来女子惊叫声,拓跋泰回头一看,只见白蹄乌驮着江巧音狂奔,她勒不住马,连缰绳都丢了,只能趴在马背上揪紧了鬃毛。
拓跋泰打马迎上去,驾着飒露紫追上白蹄乌,待到两马并行,一掌拽住江巧音的后衣领把人提起来,丢在自己马背上。
白蹄乌继续跑远了。
江巧音被内侍扶下马的时候,腹中翻江倒海,推开众人躲去一侧吐了个干干净净。
拓跋泰等她吐完漱了口,努力压下训斥的言语,淡淡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回去宣个太医看看。”
江巧音见他冷淡如斯,忍不住掉泪:“我没有受伤,可我心里难受。”一惊一吓过后还哭,她脸上的妆都花了,“陛下既然准我入宫,还封了我当妃子,可为什么不来承欢殿?阿泰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阿音,”拓跋泰耐着性子说道,“朕拿你当妹妹。”其实说是妹妹都牵强了,可也只能这般解释。
“我算哪门子妹妹?”江巧音擦着泪,一抽一噎,“陛下连贤妃那里都去过了,就是不来看我,别人都笑话我!”
她胡搅蛮缠,拓跋泰颇为头疼,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朕去看你。”
长安殿。
演武场发生的事很快被人传到这里,佛兰听罢还是平着一张脸,走进室内去看崔晚晚。
素手拾笔,墨黑指白。美人作画赏心悦目,竟难以分辨是画中景美,还是画画的人美。
佛兰本欲等她画完再说,但崔晚晚是何人?心比七窍多一分,早就察觉到佛兰欲言又止。她提笔蘸墨:“想说什么就说罢。”
“陛下今晚去承欢殿。”
崔晚晚头也不抬,只顾画一叶扁舟:“贤妃过了便是淑妃,咱们不是早就料到了?”
“可这回是淑妃主动求来的。”佛兰对后宫争宠的把戏很清楚,“她追去演武场骑马,惊了马被陛下所救,这是唱了出英雄救美呢。”说完她似有失望,“陛下怎就看不穿呢?我原以为不一样的。”
元启那种昏君活该被糊弄,可拓跋泰如此睿智,怎么也会着了道?
“早告诉你了,都是皇帝,没什么不同。”崔晚晚搁笔,懒懒道:“这幅画可要收好了,咱们长安殿就靠着它才能去冬狩。”
她还是那副不上心的模样,佛兰从前总劝她莫要懒懒散散,不然如何能抓住拓跋泰的人和心?如今倒觉得如她这般看得开也是好事。
是夜,拓跋泰在承欢殿待了两个时辰,直至子时却出来了。
福全赶紧为他披上大氅,问道:“陛下可要去长安殿?”
“不了。”拓跋泰摇头,“回吧。”
这是要独寝的意思。
福全急忙招来御辇,他躬身跟在一旁,心中想的却是怪哉,承欢殿淑妃明明喊了水,但陛下身上却是清冽干爽的气味,并无在长安殿和贵妃恩爱后的浓稠香腻。
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礼记》有云: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拓跋氏马背上得天下,猎杀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历代君王每年至少狩猎一次,或秋或冬。往年的冬狩一般在“玄冬季月”,也就是十二月,此时“天地隆烈,万物权舆於内,徂落於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①。而拓跋泰提前至冬季第一月,除了遵循祖宗传统之外,还为了大阅。
何为大阅?比年简徒,谓之蒐;三年简车,谓之大阅;五年大简车徒,谓之大蒐。②
拓跋泰把禁军兵权收拢,必然要检阅兵车军士以壮声威,同时也是一种威慑。
在前朝吵了快一个月的“均田之法”也落下帷幕,最后新帝和世家达成协议,世家先上缴田产,待朝廷清点后再按人丁分田,而奴婢牛只同庶民一样,亦可受田。以崔、王、袁为首的旧魏士族最先付诸行动,朝中其他官宦世家随后效仿,包括江肃,最终也缴了江家在北方的大半私田。至于镇南王,塞了林新荔进宫后,老早便回了自己的地盘,拓跋泰倒是不急动他。
前朝的风吹到后宫,近几日皇帝偶尔去承欢殿淑妃那里坐坐,却是未再踏足长安殿。
一日冷过一日,崔晚晚提前过上了猫冬的日子,早早让人烧起地龙,长安殿内暖意盎然,她成天靠在榻上连地也不下。
第二日便要出发去南苑行宫,佛兰忙着收拾一应器具,想着她怕冷,连被褥都带了足足五床。
崔晚晚素来不操心这些杂事,捧了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半天都不挪一下身子。
金雪银霜两个小丫头守着茶炉,躲在墙根下窃窃私语。
金雪道:“娘娘最近特别懒得动弹。”
银霜想了想:“可能是有了?”
“有什么?”金雪不懂。她自幼进宫,从前在尚食局打杂,并未服侍过嫔妃,是故有些天真。
银霜说:“我家嫂子有了就是犯懒,起先我也不知道,后来看她肚子大起来才晓得是有了娃娃。”
“你是说——”
金雪惊喜,差点叫起来,银霜连忙死死捂住她的嘴,紧张道:“别嚷嚷,我随口瞎猜的,要是错了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金雪银霜怯怯抬头,见到拓跋泰矗立在前,气势巍峨,吓得赶紧磕头。
他一向冷脸沉肃,难辨喜怒,此刻表情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召太医令。”
他吩咐一句,随即跨进寝殿。
第33章 小碗 小碗爱吃,人如其名。……
三十三章
殿内春暖, 豆形嵌铜琉璃香炉里缓缓飘出一缕烟,让人以为误入缥缈。
崔晚晚正看着书,余光瞥见拓跋泰进来, 头也不抬, 只是朝着案桌努了努嘴。
“喏,画在那里。”
拓跋泰并不去看, 而是三两步走到她跟前,连大氅也未脱,伸手按住美人双肩,可又只敢用三分力, 仿佛担心把她捏坏了。他眼神略显紧张:“晚晚你哪里不舒服?”
崔晚晚闻言抬眸,古怪看他一眼:“我没病啊。”
“不是病。”拓跋泰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朕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身子哪里不对劲?想吃些什么?头晕不晕?肚子疼么?”
他才像是犯了癔症的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崔晚晚把书一放,起身抬手去摸他额头, 果然有些热。她惊讶:“你发烧了!”
拓跋泰否认:“没有。”他解开大氅扔到脚下, 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赶紧去扶她, “你别站那么高,快坐下。”
正好太医令到了, 崔晚晚连忙让人进来。
“快给陛下看看,身上烫得慌,还尽说胡话。”
崔晚晚不由分说, 硬要他先诊脉。太医令遵旨, 小心翼翼地探了脉之后,回道:“陛下体热气盛,这殿中又烧了地龙,是故有些发汗, 注意及时更衣,莫要着凉便无碍。娘娘无需担忧。”
“傻啊你,热不知道脱衣裳?”崔晚晚没好气数落拓跋泰。
拓跋泰只顾看她,见她精神尚好也放下心来,对太医令说:“也给贵妃瞧瞧。”他亲自帮她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腕,再覆上一块丝帕。
太医令隔着丝帕诊脉,捻须沉眉,时间略微长了一点。拓跋泰不由得心都揪起来,忍不住问道:“如何?”
“启禀陛下,”太医令慢慢说道,“娘娘身体康健。”
拓跋泰一怔:“然后呢?”
然后什么?太医令脑中一懵,贵妃没病没痛的不是很好么?
还好太医令给嫔妃诊脉的经验丰富,也颇懂进补之道,又说:“那老臣给娘娘开两个固本培元的方子。”
拓跋泰似有失望,挥手让他退下。
莫名其妙闹了这么一出,崔晚晚也拿不准他什么意图,凑过去又摸了摸他额头。
“唔——好像不热了。”
拓跋泰顺势把人抱进怀里,方才还高涨的情绪顿时跌到谷底,埋首闷闷唤她:“晚晚我……”
拓跋泰欲言又止,愈发让她好奇,追着他问:“陛下到底怎么了?”
“无事。”
拓跋泰深吸一口气,鼻尖都是她的馨香,努力压下心中失落,另提话题:“明日出行,东西可收拾好了?缺不缺什么?”
“缺呀。”崔晚晚搂着他脖颈,借机讨赏,“陛下说话算话,我画好了画,您要赏东西的。”怕他不肯,又加了一句,“冬狩可不算!贤妃淑妃都没画画,您也一样要带她们去。凭什么欺负我,我可不依。”
拓跋泰刮了她鼻子一下:“想要什么?”
“我要住宜春殿。”
南苑建有行宫,宜春殿虽然不算位置最佳,但殿中就有一处天然热水泉眼,无需从外引水,殿中四季如春,故而得名“宜春”。崔晚晚这样精通玩乐的人,自然最懂泡汤乐趣。
“可。”拓跋泰看她笑靥如花,坏心一起,“不过朕有个条件。”
“什么?”
“明日你便知晓了。”
……
十月廿三,帝驾往南苑,始冬狩。
长安殿昨晚闹到半夜,清晨崔晚晚尚在熟睡就被拓跋泰连人带被褥裹起,直接抱进御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