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如何死的?”
“我不知道。”拓跋泰毫不躲避江肃的打量,一字一句道:“房牧山正与我打斗争执,是镇南王的人说发现了皇帝尸首。”
元启无子,镇南王又是皇叔,若是论资排辈,他最有可能继承大统。这样看来,镇南王的嫌疑最大。
江肃表面豁达,实则疑心甚重,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是镇南王弑君篡位,故布疑阵又祸水东引,只要挑起拓跋泰和房牧山的争斗,便能坐收渔翁之利。江肃双手交背,在殿中烦躁地来回踱步。
想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在大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元启那黄口小儿不懂治国理政,但因为是皇家血脉就登基为帝,何德何能!好在老天有眼,杜立德混乱朝纲堪称天赐良机,他打着勤王的名义杀到京城,可不是真的来救元启的,而是瞧中了帝王宝座。
最好的打算便是让元启写一道禅位诏书,再加盖玉玺,如此一来江肃的皇位便坐得名正言顺。可如今元启已死,传国玉玺也无影无踪,联军三方鼎立,相互间虎视眈眈,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义父。”拓跋泰见状斟了一杯茶奉上,安慰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遗诏和玉玺,不管写了什么,只要我们抢先拿到手,就还有可能。”
一言惊醒梦中人。拿到遗诏便能知晓其中写了什么,若是对自己有利,便留下遗诏,若是对自己不利,大可拿着玉玺再“造”一份。
“我儿言之有理!”江肃吩咐道,“此事还是交由你去办,既是那崔氏女说出口的,多半不假,元启小儿可是极为宠信这妖妃。正好你留在摘星楼盯紧她。”
“定不负义父所望。”
江肃看他一脸肃然,想起他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那崔晚晚又生得花容月貌,娇妩动人,共处一室难保受不住引诱,于是叮嘱道:“阿泰,你千万不要被美色所迷,娶妻娶贤,待我们大业有成,义父重新给你指一桩好婚事,寻个大家闺秀。”
“儿知晓了。”
出了太极宫,拓跋泰沿着长街而走,路过几座静悄悄的宫殿,抬眼打量一番,推测应是那些低等嫔妃的住所。长夜独行,会让冷静的头脑愈发清醒,他不由得忆起许多往事来。
其实他对大魏内宫并不陌生,因为他从前也姓“元”。
拓跋氏原是鲜卑人,东汉伊始便逐渐向南迁徙,直至大魏建国,高祖拓跋宏入主中原,率王族改汉字单姓“元”,而王族之外的拓跋氏废为庶姓。他是货真价实的嫡系血脉,祖父是安乐王,父亲乃王府世子,将来会承袭爵位,他作为王府嫡孙,出生时即被赐名元泰。
元泰从前也算是内宫常客,他会跟着祖父进宫面圣,先皇称安乐王为叔父,也会亲切唤他“阿泰侄儿”,他甚至还跟元启一起玩耍过。
不出意外的话,他长大后也是亲王世子。
可是元泰八岁那年,安乐王获罪抄家,成年男丁全部问斩,女眷充入奴籍,十岁以下男童贬为庶人。他被褫夺了姓“元”的资格,改回拓跋氏,从此成了拓跋泰。
为了活下去,拓跋泰流浪街头偷过东西,当过药铺学徒,甚至在码头做过苦力,过了好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直到江肃找到他,认他当了义子,才总算是稍微安稳了下来。他重新读书识字,骑马射箭,十三岁就入了军营,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一步步挣军功,终于成为了江肃麾下的一员猛将。
八岁之前的事,差不多都要渐渐淡出脑海,可拓跋泰知道,自己心里蛰伏着一只凶兽,平素被牢牢关在笼子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可是当他杀进内宫,看着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殿宇,猛兽出闸了。
它嗅到了权力的味道。
也许这是流淌在拓跋氏血液里的东西,永远无法消除,拓跋家的男人永远都在渴望权力。所以他们相互倾轧厮杀,只为了自己大权在握。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元启的父皇杀了他的父亲祖父,而他进宫后杀掉的第一个人是元启。
本来留着元启是有用的,但既然杀了……便杀了吧。
世间总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料,比如他从云端跌进泥里,比如他好几次险些死在战场,比如他率军打退了匈奴……再比如,他十五年后竟还能回到京城。
还有,他居然救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可谓是红颜祸水。她固然有倾城容貌,却是蛇蝎心肠,她惯会装模作样,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仗着貌美恣意妄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甚至栽赃嫁祸也不在话下。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女人,略微撒娇卖乖,他竟会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
其他事渐渐被抛在脑后,拓跋泰现在满脑子都想的是崔晚晚,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乌发云裳,甚至她贴在他掌心的一双玉足……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摘星楼。
传言这座拔地而起的宫殿是专程为她修建的,只因她说了句“若攀星辰去,挥手缅含情”,元启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地建了摘星楼。
对着元启,她是否也是这般娇嗔妩媚?
拓跋泰猜想着,心中腾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这时,他突然瞥见一个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侧门进了摘星楼,而且很快就隐入黑夜之中。
来不及多想,拓跋泰赶紧跟了上去。
黑影疾步匆匆,拓跋泰悄然尾随,发现此人对摘星楼极为熟悉,一路犹入无人之境,竟没有遇到任何守卫。他疑窦丛生,暗自思忖不可打草惊蛇,于是静观其变。
摘星楼除了贵妃寝殿,还有数间房屋,黑影来到一处不起眼的侧殿,只见他脚步微顿,回过头谨慎查看身后。虽然斗篷帽檐盖住了此人大半张脸,但拓跋泰还是看清了此人的下颔以及颈部喉结。
应是个年轻男子,而且从走路姿势来看,绝非宦官内侍。
拓跋泰藏身于墙柱之后,并未让其发觉,男子确认无虞,方小心推开殿门潜进去,接着原本漆黑一片的侧殿亮起微微烛光,似有男女低语。
拓跋泰等待片刻才弯腰潜近,紧靠墙壁站立,接着侧头拨开窗户一条缝隙。
殿中一男一女相拥而立,男子背对着他还是看不清脸,可那女子竟是崔晚晚。
崔晚晚才从男人怀里抬起头来,她好似哭过,睫毛还是湿的,娇嗔道:“这么久不来看我,真是的!”
她举起粉拳佯装要打,但还是没舍得落下,男人怜爱地摸了摸她头顶,还为她拭去腮边泪水。她破涕为笑,亲热拉着男人往内室方向走。
“来,我给你看……”
相识以来,崔晚晚是艳色无双的,也自有娇妩风情,但拓跋泰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居然露出小女儿的娇憨神态,此情此景让他颇觉讽刺。
他握了握拳头,想再靠近些听,脑海中不断说服自己,这并非是他不够君子,而是这两人深夜密会,万一是在谋划些什么,岂非坏了大计。可即便如此,拓跋泰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心平气和,胸口似有一团火,愈烧愈烈。
“救命!”
室内传出一声惊呼,崔晚晚似有危险,拓跋泰在外听见,来不及多想便破窗跳入。
第6章 吃醋 拓跋泰,你抱我回去好不……
三个人六只眼,目目相对
。
房中别无他人,只有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揽着崔晚晚。而崔晚晚双脚离地,还挂在那男人身上,惊讶看着拓跋泰:“你怎么来了?”
“听闻娘娘呼喊,臣以为有歹人。”拓跋泰一本正经地解释,瞧着抱在一起的二人讽道,“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哪儿有什么歹人,是老鼠,吓死我了。”
崔晚晚惊魂未定,那男人把她缓缓放下,笑眼宠溺:“小晚还是没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鼠。”
小晚,喊得倒亲热。拓跋泰转身就走,权当是做善事了,也不想去管什么男女私会的丑闻。
“将军请留步!”
没想到那男人竟还主动喊他,拓跋泰回头,言语生硬:“何事?”
男人走近,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就像看到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竟似中意一般,点着头夸道:“久仰拓跋将军威名,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拓跋泰可没心情跟他寒暄,冷冷道:“我劝阁下还是省些功夫,若无要事便请回吧,万一被人发现,这擅闯内宫私会嫔妃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这番话语气颇重,男人听了也不恼,反而笑道:“拓跋将军多虑了,我夤夜而来,只是为了少些麻烦。”他拱手一礼,“听小晚说将军对她有救命之恩,我代她在此谢过。”
拓跋泰冷淡看着男人,只见他约莫二十五六,面白俊秀风度翩翩,应是京城女子最心仪的贵公子模样,他同崔晚晚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颇为登对。
说不清是不是嫉妒心作祟,拓跋泰把脸别开,敷衍道:“不敢当。”
“你干嘛谢他?要谢也是他谢我。”
崔晚晚走上前踢了拓跋泰小腿一脚,道:“你怎么跟我阿兄说话的,凶什么凶!”
阿兄?
“看我,竟忘了自我介绍。”男人拢起长袖,合手见礼,“在下崔衍,乃是小晚之长兄。”
清河崔氏之崔衍,三岁能诗五岁能文,是名闻天下的神童,十六岁即参加殿试,还被先帝钦点为状元,在朝为官十载,如今是兖州刺史。仔细一瞧,兄妹二人长得有几分像。
“小晚,不可无礼。”崔衍斥责了一句,代崔晚晚赔礼,“她被家里人惯坏了,将军勿怪。”
“原是崔大人,失敬。”拓跋泰终于缓和了口气,态度也放柔,略有窘迫,“那我就不打扰二位叙话了,臣告退。”他冲崔晚晚一礼,准备退下。
这时崔衍道:“夜已深,我也该走了。”他握了握妹妹的手,“小晚,保重。”
“阿兄放心,你也保重。”崔晚晚神情不舍,但也没多做挽留,而是吩咐道拓跋泰,“你替我送阿兄出宫。”
拓跋泰遵命,带着崔衍走出摘星楼,还欲送他到宫门口,却被崔衍婉拒。拓跋泰也未坚持,既然崔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自然也出得去,他何必替人操心。
二人就此别过,只是崔衍临走却托付了他一件事。
“拓拔将军。”贵公子崔衍诚恳道,“舍妹娇纵任性,若有冒犯之处,请您多多担待,这份恩情崔某人必定铭记在心。”
面对崔衍突如其来的示好,拓跋泰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模棱两可道:“崔大人言重,保护贵妃娘娘乃是臣分内之事。”
“将军留步,再会。”崔衍拉起斗篷遮住脸,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更鼓响起,已是三更。
拓跋泰本该回去休整,可却又回了摘星楼的偏殿。殿内烛火仍然燃着,崔晚晚坐在圈椅上,手托香腮,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应是困极了。
他轻轻走近,身影挡住了大半烛光,影子把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垂眼静静端详,他看见她乌黑的的发顶,雪白的后颈……
“好看吗?”
崔晚晚突然抬头,睡意还未完全散去,笑眼戏谑:“我还以为你会伸手呢。”
拓跋泰挪开目光:“臣不敢。”
“原是不敢,我还当你是不想呢。”崔晚晚站起来,上前一步猛然凑到他跟前,仰着头问:“拓跋泰,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骗人。”
崔晚晚觉得拓跋泰长得有点太高了,可能有快九尺了,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于是揪住了他的前衣襟踮起脚,道:“你是不是在想我?”
拓跋泰目光淡漠,低头看着胸口的小手,却没否认,而是说道:“臣送娘娘回寝殿休息。”
“我不——啊啊啊,老鼠!”
正说着话,崔晚晚眼睛余光瞥见地上有一小团黑色,顿时吓得跳起来,紧紧抱住拓跋泰,还把腿环在了他腰间。
拓跋泰目光一扫就锁定了方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烛台掷过去,只听“吱”的一声,老鼠被砸死在了墙角。
殿内顿时漆黑一片。
……
“娘娘可否放开微臣?”
许久,只听拓跋泰叹了口气,这般说道。
崔晚晚使劲摇头:“我不!”
“那东西已经被打死了,娘娘可以下来了。”
“我又没看见!万一没死爬我脚上来怎么办?我不下去!”
“……真的死了,我没骗你。”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反正我害怕!”
崔晚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生怕拓跋泰扔开自己,愈发搂紧了他,整个人在他前面拱来拱去。
拓跋泰似是气极了,咬着牙指名道姓:“崔、晚、晚!”
“人家害怕嘛,拓跋泰,你抱我回去好不好?求你啦。”
崔晚晚颇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对着拓跋泰使劲撒娇,直把他磨得没了脾气。
“下不为例。”
他将就着二人如今的姿势,一只手臂穿下去,搂住她的大腿,直接把人抱着坐进臂弯,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
借着微弱火光照路,拓跋泰抱着崔晚晚走出偏殿,可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崔晚晚被他稳稳抱着,虽然姿势有些类似父亲搂着稚儿,但她还是乐得不行,不断找话跟他讲。
“拓跋泰,你力气好大呀。”
“拓跋泰,你都不怕老鼠吗?那你怕什么?”
“拓跋泰,我重不重?”
“拓跋泰,你哑巴啦?”
……
寝殿门口,守了一晚的佛兰远远瞧见有人影过来,连忙小跑着上前。
“娘子……拓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