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沣不在了,又或许他就在身边,可自己再也看不到他。
这片不好打车,季潼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来了一辆出租。
起初人好好的,开了十分钟,她忽然呜咽起来,坐在后座不停地抹眼泪。把司机吓得脸都白了,“小姑娘,你没事吧?”司机通过后视镜瞄她,“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这来多不安全,你说你要是遇到坏人可咋整。跟父母吵架了?还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高中生吧?多好的年纪,等你长大了进了社会,成家立业就知道现在的日子多无忧无虑了,哎,都不是事儿,好好学习,学不上来也没关系,那叫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路还长着呢……”
……
离高考还有一个半月。
周歆还同从前那样,从不给她压力,得空了就带她出去散散心,还抱了条小狗回来逗她开心,可任何依譁事都提不起她的兴趣。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完成枯燥的学业。
唯一没变的就是嗜睡。
晚自习,季潼又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站在一片幽深的树林里,一大片绿色蝴蝶从头顶飞过去,掩盖住苍白的天空,她追着蝴蝶而去,却来到了黄浦江边。
冷风呼啸着从她脸边刮过,身体剧烈地晃动,她居然在一辆车里。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握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下辈子吧,我去找你。”
“我去找你。”
季潼是被甘亭推醒的,那一瞬间,她难能的暴怒,“你干嘛叫醒我?!”
甘亭被她这冷冷的眼神吓到了,“我听你一直在呓语,以为你做噩梦了。”她伏在桌上奇怪地打量季潼,“你怎么了?”
季潼将面前的试卷揉成一团,忽然捂住脸不可自制地爆哭,“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等到什么时候?”甘亭不停抚慰她,“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去买奶茶给你喝好不好,以后我不乱叫你了,对不起嘛,不该扰你睡觉。”
“不关你的事。”季潼推开她,擦去眼泪,将试卷摊开,抚平,刚做了一个题,眼泪又掉下来,晕开试卷上的油墨。
甘亭看着她这副模样,不敢与她说话了。近来季潼总是奇奇怪怪的,比从前更丧,还十分的……冷酷,叫人不大敢靠近,甚至连一些日常小习惯都变了,若不是长期相处,她都怀疑换了个人来。
季潼忽然看向甘亭,“看什么?”
甘亭眨眨眼,弯起嘴角,“看你做题啊。”
“你也好好学吧,快高考了,从今天起我不会给你抄了,自己做。”
“啊——”甘亭抱住她胳膊撒娇,“姐姐,不要。”
季潼心头一震,看着她噘起的嘴,“你再叫一声姐姐。”
甘亭笑着拍她一下,“占我便宜啊。”
季潼攥住她的袖子,“你叫一声。”
“好好好,姐姐,姐姐。”
季潼沉默了。
甘亭挥了挥手,“又怎么了?”
季潼忽然搂住她,“时间不多了,我会监督你的。”
甘亭一头雾水,季潼松开她,将她的试卷摊开,“做吧。”
“……”
季潼回过头继续埋头刷题,她想起何沣曾经与自己说过的话,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管他哪里去了,会不会再出现,可万一哪天又来找自己,她不能以这种颓废的模样去面对他。
……
周歆从未想过季潼可以考这么高的分数,毕竟一直以来大小毛病不断。季潼的运气还不错,遇到的题基本都会,属于超常发挥,周歆问她有什么想学的专业,季潼一时想不出,她最想去军校,无奈身体不达标,最后选了个南京的医科大学。
九月初,周歆送季潼来学校报道,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南京多住了几天,热情款款请舍友们去吃饭,请她们多多照顾季潼。
周歆工作自由,隔三差五就会来南京看她,每天都要通电话确认她的安全。长此下去,季潼日日都会按时给她发早安和晚安。
季潼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乱逛。
她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有前世记忆的季潼?还是沾了现世气的谢迟?甚至有时会觉得脚下的世界极度不真切,像是在做梦。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早与当年截然不同。可她走在每条大街小巷,还是总能回忆起几十年前的街景。她还能找到旗袍店的旧址,只不过现在变成了高楼大厦。
周日,季潼晃到一家美术馆,里面正在做艺术家个人展。
她进去走了一遭,被一副怪诞的画吸引。她伫立在前看了许久,直到一个年轻的男生过来与她搭讪,“你好。”
季潼朝他看过去,“你好。”
“喜欢?”
这句喜欢,瞬间将她的思绪拉到几十年前,她注视着眼前这位留着半长头发的男孩子,想起了肖望云,“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男生笑了起来,“那你的朋友很帅哦。”
带着玩笑的话,却不觉得油腻与轻浮,季潼点点头,“他是长得还不错。”
“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季潼目光回到画上,“算是知己吧。”
季潼很少交朋友,与舍友、同学的关系都一般,平时也独来独往,可这个男孩却深得她心。他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叫程跃云,已经读研二了,很巧的是,他的名字里也带一个云字。
他是季潼这五年大学生活中,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
毕业后,季潼就回了老家,进了一家医院上班。
程跃云开了个工作室,算是半个自由职业者,时间充裕,时常来找季潼,两人喝喝酒,聊聊天,谈谈感情方面的事。除了他,季潼只有甘亭一个朋友,日常社交也限于几个看得顺眼的同事。
时间一晃,她三十四岁了。
过着平凡又简单的生活,如一滩死水,表面看着风平浪静,深处却扎着杂乱的枯草,时不时探出两根老叶。
关于结婚的问题,周歆从来没催过她,可同事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这不,又借着聚餐的机会拉郎配。对方是个广告公司的小经理,长得有几分姿色,不过年纪小了点,刚刚过二十八。可季潼看着年轻,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压力与烦心事,挣点小钱吃饱穿暖,小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却也自在安生,说小十岁也没人怀疑。
小经理身边并不缺女人,看得上眼的却少,瞧着季潼那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模样就得劲,深深激发着他的征服欲。
饭局结束,同事们心照不宣地相伴离开,为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小经理要送她回家,还邀约明日一起吃晚饭,季潼没答应。她不想再应付这种糟心事,干脆对人家说:“我有丈夫了。”
小经理听得一头蒙,“可是小王说”
“他们不知道,我丈夫多年前故去,我也没有再嫁的打算。”
……
大学毕业时周歆送了季潼一辆车,她不爱开,用了两个月闲置下来,转手给卖了。
季潼讨厌堵车,更喜欢地铁,虽然地铁人也很多,但人挤人比车挤车让她更有安全感。
季潼没有与周歆、奶奶住在一起,在单位不远买了个单身公寓,坐公交只要两站,她总是很困,时常打着盹坐过站,因为迟到的问题被领导说过无数次。
真累,还是自由职业好。她经常想要不再去开个旗袍店算了。
值休前一天晚,季潼独自在外吃了顿饭,还看了部电影。
回家时路过一家快关门的花店,里面的小姐姐正在处理枯萎的花。季潼走进去将那几支粉白色快要凋谢的落日珊瑚买下,小姐姐免费送了她两支新鲜的水仙百合。
这个点乘地铁的人很少了,外面天气湿热,刚进地铁站就迎来一阵清凉的风。
地铁上空空的,只有一对老人坐在对面。
她看着他们牵着的双手,羡慕地微笑起来。
很快到站,季潼慢悠悠地往外走,在拐弯处被一个卖耳机的小贩撞个正面,她道了声抱歉,替小贩捡起包裹,才往电动扶梯去。
刚出站口,一阵巨风迎面袭来,将她的花瓣吹散在空中,季潼弯腰一片片捡起来,塞进包装的缝隙里。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白色球鞋。
她拾起鞋前的落花,为堵住人路道歉,“不好意思。”
她起身绕开来人,刚走出去两步,被握住手腕,拽了回来。
男孩穿着一身浅色运动服,从衣袖上取下一片她的花瓣,“你跑什么?”
……
第102章 他来了
季潼仰面看着他微怔。
男孩将她拉近些,仔细打量她的脸,“季潼?”他扬了下嘴角,“没错,就是你。我在这里等了两天,你再不出现我就要去找警察了。”男孩俯视着她怀里凋落的花,将它抱过来,右手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牵住她的手,“走吧。”
季潼莫名其妙跟着他,她望着这人的背影,他好高,修长挺拔,得快一米九了吧。他的运动服上带着宽大的帽子,袖口撸到小臂中央,戴着一块黑色运动手表,整个人看上去朝气磅礴。他的肩很宽,尤其从背后看,像座山一样立在眼前。
男孩突然回头,季潼立马转移视线。
他的短发被风吹成了背头,蓬松凌乱,将她往前拉些,与自己并排走,“我还没吃晚饭。”
季潼要抽出手,男孩不放,更紧地握住,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口袋怎么可以这么大?深不见底……
“先陪我吃个饭,我要晕倒了。”他的语气很随意,音色温和明净,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强势。他拉着季潼进了一家便利店,始终牵着她的手不放,从货架上将剩下的所有饭团都拿了下来兜在怀里,又去拿了两瓶矿泉水。
季潼一言不发地看他咕噜咕噜喝完一瓶水,然后拿起一块饭团,用嘴撕开包装。季潼用力将手抽出来,他朝她看过来,笑道:“要吃吗?”
季潼摇了摇头。
男孩没有再去牵她,两下剥开纸,三口吃下一块大饭团,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他没有吃饱,又去拿了盒泡面。
季潼仍在打量着他。
等待泡面软化的时间里,男孩抽空看她,笑着问:“看出什么来了?”
季潼没有回答,她凝视着眼前这对眼睛,明亮清澈,柔情……似水。
“大街上随便来个男人拉住你,你就跟着走?”
“不是。”
“不是什么?”
季潼莫名有些心慌,居然面对着这么个年轻的脸庞时感觉到了莫大的压迫感。她的心里像哽了口气,把无数言语堵在心口难以抒发。
男孩回脸去看泡面,脸上仍旧带着灿烂的笑,“我的面好了。”他搅了搅面,大口吃起来。
季潼看着他的吃相,他一定是饿极了,可即便这样的狼吞虎咽也不显失态与鲁莽,反而有些随意的可爱,也许帅气的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她有一种直觉,虽然不知道这强大的直觉准不准确,她享受在这莫名的臆想里,即便结果不是想象中那样,暂时的自我欺骗也让她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有了短暂的回报。
男孩很快吃完了,他没有喝汤,将另一瓶矿泉水喝光,收拾完桌上的垃圾,又牵着她出去。
两人往一家酒店去,季潼突然停下脚,硬拔出手。
男孩转身看着她,他们停在街边的路灯下,风在轻轻地吹,把男孩怀里的落日珊瑚吹走,裹着黄晕的花瓣被卷到身后,忽高忽低地漫步在空中,始终不落。
他俯视季潼,等待着她的问话,可她就是一瓶被摇晃许久的可乐,蕴藏着莫大能量,不等你去主动开启一条口永远不会爆发,“你不问我就自己说了。”
男孩侧过身,用身体为她与怀里的残花挡去凉凉的晚风,“我是从加拿大过来的,从今年年初开始我的脑子就有点奇怪,总是忽然出现很多陌生的画面,同时会有一些奇怪的梦,只不过断断续续的,不是很连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直到上个月我梦到一个建筑,就是刚才见面那个地铁出站口西边的老钟楼。”他弯起嘴角,“是真的不太好找,为此我交了好多朋友,查了无数资料,我都晒黑了,我身上没那么黑。”他见季潼仍不说话,“泡面很难吃,可我太饿了,不然就能等你做面条。”他笑了起来,“不知道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样吗。”
“何……沣?”
“嗯。”
季潼茫然地仰视着他,这十七年幻想了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重逢,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没有办法做到想象中那样冷静,她此刻乱的一塌糊涂,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于是,她背过身去,往前走两步,面对着一颗大梧桐。
男孩跟过来,“你不会在哭吧?”
季潼没有哭,她讲手偷偷伸进包里,拔出口红,用手指蘸了些许快速抹到嘴上,抿了抿嘴才转过脸来面对他,“没有。”
男孩看着她红红的小嘴,心里乐的开花,“我现在叫周回。”
季潼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哪个字?”
他抬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画上两个框。
季潼被他刮的痒痒,收回手,“周回。”她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是何沣?”
男孩盯着她翕动的嘴唇,重新牵住她的手,往酒店走,“我们回去慢慢验明真身。”
季潼又拖着他停下,“你多大了?”
周回停步回头看她,“重要吗?”
“你还未成年吧?”
周回没有回答她,“我像未成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