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长时间在地府跟古时的鬼待着,说话也受了影响。”何沣眼皮微微耷了些,显得眸色温柔许多,“你不喜欢吗?”
季潼摇头,“没有,挺好的。”
何沣笑了一下,季潼隐约看到他眼罩下露出一丝绿光,她不以为意,以为自己眼花了。
何沣忽然低下头。
“怎么了?”
他静默几秒,再次抬起脸,“没事。”
“那你可以跟我说”
何沣忽然打断她的话,“你奶奶回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开门声。
何沣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季潼紧跟着也站起来,压低声音,“晚点还会来吗?”
何沣心软了,他可以拒绝之前的季潼,可却抗拒不了现在的阿吱,“好啊。”
奶奶推门进来,何沣瞬间没了影。
“潼潼,饿了吧?”
季潼看着她发愣,莫名有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的感觉。
“潼潼?”
“诶。”季潼迎上去,“有点饿。”
“你妈说不回来吃饭,我先做,你想吃什么?奶奶买了排骨、冬瓜、西蓝花、青椒、西红柿、还有一条鱼。”
鱼。
那时的记忆铺天盖地涌了进来,仿佛刚才还与故人围坐在一起。
她搂着奶奶的肩走进厨房,“我想喝鱼汤。”
……
第二天,季潼要去上学,周歆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眼,让她再休息一天,季潼没答应,周歆只好送她去学校。
季潼来的有点早,班里只有四五个学生。她掏出桌肚里堆放的积攒多日的试卷,看着它们,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收好试卷,翻出英语课本来,背着背着不知不觉地就走神了,脑子反反复复回放着前世的画面。
“你终于来啦!”甘亭猝不及防地趴到她的肩上,大喊一声,“想死你了!我还准备今晚放学去看你呢!”
季潼被她吓得一跳,嗅了嗅鼻子,“你喷香水了?”
“好闻吗?”甘亭回到座位坐下,抬起胳膊在她脸前扫了扫,“赵申送的。”
“好闻。”
“你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天没来学校?生病了?”
“就是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问题。”
“好吧。”甘亭拿出小镜子欣赏自己的脸,优雅地理理头发,“你的试卷我都收好了,你随便做做吧,很多都讲过了。”
“嗯,谢谢。”
“客气什么,对了,国庆放假一起出去玩啊。”
季潼过得忘了日子,这刚来学校又要放假,正好乘这几天补补功课,“我不去了,你们去玩吧,我要把这些卷子写完。”
“那好吧。”
……
周歆有事,没来接季潼。晚自习下课,季潼刚走出校门,就看到立在对面楼顶的何沣,旁边还站着孟沅,对他动手动脚的。有了前世的记忆,再见这个女鬼成天跟在何沣身边,她这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等季潼走进小区,路人少了,何沣才来到她身边,“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季潼摇了摇头,低着脸,继续往前走。
何沣在后头跟着她,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沉默,直到家楼下。
季潼实在憋不住了,见四下无人,转身质问:“她是谁啊?”
何沣看着她的表情,微愣了一下,“孟沅吗?”
“嗯。”
“孟沅从前是一个唱戏的。”
“她和你什么关系?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季潼缓缓低下眼去,抠着大拇指,声音弱下去,“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把她当妹妹,并无男女之情。”何沣认真解释,“孟沅起初是你的朋友,我与你游船遇到过她,后来也有些交集,生前交情并不深。她死后没去阴司报道,在人间漂泊,受了不少欺负。我做巡使后遇到她,她就一直跟着我。”
季潼松了口气,突然又心疼起那女鬼来,“看她的模样,不到二十岁吧?”
“十九。”
“ 这么早就过世了。”季潼轻叹口气,“真可怜。”
何沣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你吃醋了。”
“我没有!我有什么醋好吃的。”季潼赶忙解释,反而显得欲盖弥彰,“我没有。”
“你脸红了。”
“热的。”季潼抬起手扇扇风,“都快十月了怎么还这么热?”
何沣看着她这些小动作,眼罩的缝隙处透出点深绿色的光来。
这次置身黑暗处,季潼分明地看清楚了,“你的眼怎么冒绿光了?”
何沣闻言,侧过身去,意图逃开她的目光,“没什么,你该上楼了。”
谢迟见他偏躲,没有追问,“那你呢?”
“最近我有事情,就不过来了,我让孟沅来陪你,有事情就找她。”
“好。”
“上去吧。”
季潼噔噔噔往楼梯上跑两步,又回头俯视着他,“再见。”
“嗯,再见。”
……
孟沅又去看鬼赌钱了。
何沣去找她,把聚众赌钱的鬼吓得东西都不要,纷纷逃开。
孟沅埋怨他:“你还真是人见怕,鬼见愁。”
何沣不理会她的话:“去阿吱那里看着点。”
“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回十一殿,这几天都不过来。”
“去干嘛?”
何沣推着她走,“不该问的别问。”
……
何沣去器室找了江公,他想再放一根安魂钉在体内。
江公是个上了千年的鬼,原本在东岳做事,十一殿成立后才被调了过来。他穿着灰青色长袍,头发花白,胡子长到胸下,不像鬼,倒像个飘然出尘的仙士。
江公正在雕紫葫芦,听他道完,抽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问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之前凶气重,就是靠安魂钉克制,我想如果再放一根,凶气是不是会更减点。”
江公哂笑一番,“确实是这么个理,可你为何又要减凶气?”
何沣与他坦白了季潼的事。
江公先前便有耳闻,都说何巡使是个痴情种,现在听他这一席话倒也不在意料之外,“小姑娘本来就虚,看来是命格有问题。你这么个厉鬼中的厉鬼天天在身边转,未来不死也得大伤。”
“所以我想再用一根,减少对她的影响。”
“这可不是你想用便用的。”江公吹了下葫芦,眯着眼道,“你是巡使,要掌魂鞭的,力量被压制住,且不说使不使的动魂鞭,遇到厉害的孤魂野鬼还能怕你?”
“这个我有数。”
“你有什么数,任性妄为,当初就不该纵容你。”
“江公,帮帮我。”何沣低垂着头,言语显得几分卑微,“求求你。”
江公斜睨他一眼。
这鬼他熟,当初在他的魂鼎炼了几十年都没求一个饶,如今却为了一根钉子折腰,他唏嘘一番,叹道:“离她远点,左右不过几十年时间,等上一等。”
“我等不了。”
“怕她嫁作人-妻?”江公哼笑一声,“若嫁人生子,待死后你再抢来便是,何必来受这安魂钉的罪。”
“江公是不允了?”
“你走吧。”
“我找了这么多年,等不下去了!”何沣没办法,故意凶气大发,“你就算不给我,我也要日日伴她夜夜缠她!减她的寿,夺她的命,将她拖下这阴曹地府!不管生还是死,她只能是我的!”
何沣周遭充满黑气,淹没他的身形,“嫁人?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她,怎么看她与别人恩爱白首?真要有了相伴之人,我怕我会扰的那男子终日不得安宁,抽了他的魂,灭了他的魄,打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江公掷紫葫芦于半空,吸了他的黑气,“做成了,试着还不错。”江公收了葫芦,摇了摇头,“看来你确实需要再用一根。”
何沣单膝跪地,眼罩下绿光翻涌,刺痛难忍。
江公取出安魂钉,悬于掌上,“这东西的滋味你是知道的,再放一根,我怕你受不住。”
何沣抬起头,卸下斗篷,笃定地看着他,“魂鼎几十多年都撑过来了,一根钉子而已。”
“还是这么狂,再送你一根压压气焰也不错。”江公直接将安魂钉投入他体内,何沣立马支撑不住,双膝跪地,捂着肩头,头抵着地,死忍住不吭声。
“你说你这是何苦,早喝了孟婆的汤,哪还会为这情所困。”江公心疼地看何沣痛苦地翻滚起来,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取出一只清音罩盖了上去,“这个可以减轻你的痛苦,你在里面调养一段时间吧。”
可安魂钉的疼是忍不了的,清音罩作用并不大,一瞬间,整个十一殿都充满了震地的痛吼声。
叫鬼生畏。
……
季潼正在写作业,窗外传来孟沅的声音,她赶紧推开窗户,看着孟沅飘在远处。
季潼朝她招招手。
孟沅噘着嘴摇头,“把你的符咒拿远点,我不敢靠近。”
季潼想起被周歆安放在各处的符咒,她一一找出来,全塞进书包,放去阳台上。
孟沅这才靠近。
季潼站着看她。
孟沅左摇右晃,“你站着干什么?坐呀。”
季潼坐下来,“你这么飘着不累吗?”
“不累啊。”说着她就倒立起来。
季潼看着她想笑,“你还是正过来吧。”
孟沅转正身体,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瞧,“哥哥回阴司了,最近都不出来,让我来陪着你,我虽然能力不足,但是遇到什么危险叫我就行。”
这女鬼对自己如此,季潼忽然对之前吃她醋的事感到羞愧,“听他说,你才十九岁。”
“对呀。”孟沅朝她抛了个媚眼,“我是不是很漂亮?”
季潼点点头,“嗯,很漂亮。”
孟沅笑了起来,“我以前是唱戏的。要是没死,说不定后来就红了,名流千古呢。”
季潼挣扎了几番,还是问出口,“何沣说,我们之前是朋友。”
“不是啦。”孟沅摆摆手,“是我天天纠缠你,可你不搭理我。”
“……”
“我有很多事没想起来,记忆里还没有你,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民国二十六年。”
季潼暗自算了算,心里咯噔一下,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那一年的中国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怎么认识的?”
“你和望云来看戏,我一眼相中了他。”
“望云是谁?”
“肖望云啊。”孟沅拍了拍嘴,“你在套我话啊。”
“……”
孟沅吐了吐舌头,“不行不行,哥哥不让我跟你说的。”
“就说一点。”季潼期待地看着她,“一点点。”
孟沅受不住她这软磨,“好吧好吧,悄悄告诉你一点,你可别告诉他哦。”
季潼直点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一家旗袍店的老板,肖望云是你的朋友,有时会从北平过来见你。我喜欢他,所以经常去找你打听他的消息。”
季潼对这个肖望云完全没兴趣,“那何沣呢?”
“哥哥是你老情人啊,偶尔会来南……呃,会来找你。你们感情特别好。后来嘛,我就死了,就不知道了。”
“就这些?”
“我只能和你说这些了。”
“那他是做什么的?”
孟沅转转眼珠子,“不知道不知道。”
“他是军人?”
孟沅背过身,“你再问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回来。”
孟沅又转回来。
“那你知道他的眼睛怎么回事吗?”
“这个可以说。”孟沅瘪了下嘴,“不过我知道不多,也是听别人说的。”
“嗯,你说。”
“当年十一殿选出十五个巡使,每一个都要喝孟婆汤泡忘川水的,这样才能忘记前尘一心为十一殿做事。可是哥哥当初怎么也不喝,因此被罚了好久。”
“十一殿是什么?”
“一个成立不久的新殿,专门管制人间游魂,像我这种,在阴司没有记录在册的。巡使游荡人间,专门管滋事违法,每一个身上都配很厉害的魂器,哥哥的是白魂鞭,上次打色鬼,你见过的。”
“嗯,可是人间这么大,只有十五个巡使,管的过来吗?”
“他们手下有阴差呀,又不是全部都要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