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米粮布帛全都不知去了哪里。这么大的数目,持续那么多年,即便桓炯真的蠢笨不堪也能看出不对来,何况他心思比常人还缜密许多。
“有什么蹊跷?”桓煊道。
随随这才发现他醒了,她怕他伤神,迟疑要不要告诉他。
桓煊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你虽比我聪明,两个人一起想总胜过一个人。”
顿了顿道:“我也想活下去。”
随随目光微微一动:“好。”
她将帐目中的蹊跷说了一遍:“定期支出这么多米粮布帛,我差点以为他是不是养了支私兵。”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在天子眼皮底下养私兵,除非桓炯有通天的能耐,何况这支私兵能藏哪里去?
桓煊想了想道:“米粮和布匹还罢了,本来就是可以当钱用的,丝绵却不然,只能用来做寒衣。”
随随点点头:“所以桓炯一定养了一群人,而且还不在少数。”
可推到这里依旧没什么头绪。
随随道:“可惜当初陈王府中的管事、桓炯的亲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否则一审就知道那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桓煊道:“你的身子还未好,别太伤神。”
随随点点头,捏了捏眉心放下账册。
随即她又拿起查抄陈王府后没入宫中内库的财物、田产清单。
将器物单子浏览了一遍,用指尖点了点,蹙眉道:“总觉得单子上缺了点什么……”
她闭上双眼,将那日在陈王府中走过的一间间房舍回忆了一遍,想到那间地下石室时,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房中的覆莲柱础上,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那堵空墙前的须弥座。
她原本以为那个石墩子是用来坐的,如今一想,为什么不置榻,不置绳床,却放个石墩子,而且那么小的密室,一堵本来可以做木架置物的墙空空如也,好像特地留出来的一般。
因为那不是石墩子,须弥座和莲花座都来自佛门,那很可能是个用来放造像的底座。
就在这时,桓煊道:“我觉得你对药王经的推断并没有错,桓炯不会无缘无故送长兄一卷药王经,时机还那么巧。但我若是他,不会将解毒方直接放在经卷中。若是长兄没发现,时候却被他亲近的人发现,到时候一查便知下毒者是何人。”
随随点点头,桓炯只是把他们两人的生死交给天意,却没有理由留下指向他的证据。
“所以那卷经文可能只是个线索。”桓煊道。
随随道:“佛像。”
她拿起抄没单子:“密室中的须弥座上本来应该放着一尊佛像,可是不见了,抄没单子上也没有。”
她顿了顿道:“若我猜得没错,那应该是座……”
桓煊接口道:“药师佛。”
随随道:“佛像不在陈王府,也不在淑妃宫里,桓炯也不可能把祂放在找不到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地方应当是寺庙。”
她顿了顿道:“城中有哪些供奉药师佛的寺庙?”
桓煊道:“佛道之事隶属于鸿胪寺,一查便知。”
他叫来高迈,吩咐他安排人带着手谕去鸿胪寺查文书。
随随也没闲着,叫人去请了豫章王,先去最有名的几所供奉有药师佛的寺庙里搜寻。
桓炯既然要让长兄找到解药,便不会藏得太隐蔽,那佛像能放在密室中,规模也不会太大,按着鸿胪寺列出的单子,长安城内和城郊符合这条件的寺庙有十六座。
虽然可以由侍卫们去搜,但随随生怕他们有疏漏,还是用了两天时间将单子上所有的寺庙都走了一遍。
除了佛像,佛殿的各个角落也找了一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随随走出单子上最后一座景林寺,正是金乌西坠的时候,一声声的暮鼓像是击打在她的心上,和着马上的金铃声,说不出的凄怆。
所有人都垂着头沉默地骑着马,连桓明珪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常安坊天色已擦黑。
随随的马车一进门,便有内侍迎了出来,欲言又止道:“启禀萧将军……”
随随一看他神色便知不对:“陛下怎么了?”
她今日出门前桓煊的精神分明不错,还下床走了两步,陪她用了点汤羹。
那内侍哽咽道:“萧将军走后不久,陛下就晕过去了,到这时还未苏醒……”
随随耳边訇一声响,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拔腿便向清涵院中奔去。
她不但没找到解药,还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日,本来她至少可以陪他度过最后几天。
她浑身发冷,血液仿佛已凝固,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高迈迎上前来,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随随轻轻摇了摇头。
老中官嘴唇哆嗦了两下,哽咽道:“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来了,郑奉御刚给陛下施了针,长公主也在。”
随随快步走到屏风前,却忽然没了往前走的力气。
直到屏风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随随……”
随随猛地回过神,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却发现桓煊双目紧阖,眉头蹙着,方才那只是他的梦呓。
长公主拭了拭眼泪,起身与随随见礼。
随随想说话,喉咙口却似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根本不用再多问什么,也知道桓煊眼下的状况。
他为了她已经撑得够久了。
长公主的眼泪越抹越多,泣不成声道:“最后几日,萧将军陪陪陛下吧。”
随随木然点点头,在桓煊床边坐下。
长公主带着医官退了出去,寝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庭中僧人的诵经声随着夜风飘入窗棂间。
随随从来不信佛道,这时却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她已经尽了人事,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可是她这样的煞星又有哪个神佛愿意庇佑呢?
她不信佛,但佛教典籍却读过不少,不一会儿便听出那些僧人诵的是《优婆塞戒经》:“……若有人能如说多少供养如是三福田者,当知是人于无量世多受利益……”
听到这里,随随心头忽然一动,便即站起身。
佛经中的所谓“三福田”是指“敬田”、“恩田”、“悲田”。
除了寺庙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供奉药师佛,却是达官贵人不会涉足的地方,连鸿胪寺也没有将那地方算进去,那就是专门收留贫苦病人和孤儿的悲田坊。
长安城里有几个悲田坊,有些依靠大寺,有朝廷拨给米粮,也有一些是由寺庙所建,靠善人捐助维持。
随随终于想到陈王府大批的米粮和布帛去了哪里。
……
长夜过去,第一道曙光像利剑一样割开黑暗的天空,阶下响起橐橐的靴声,关六郎还未走到门口,隔着窗户喊道:“萧将军,药方找到了!果然在城西一处悲田坊的药师佛像里!”
第120章 一百二十
或许因为希望屡次破灭, 随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关六郎大步走进房中,将一张泛黄的药方交给她, 她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却原来桓炯以富贾的名义在城西建了一座悲田坊, 专门收留弃儿,尤其是那些天生残疾被家人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连一般的悲田坊和佛寺都不愿收留,本来一出生就只能等死,侥幸活下来的在市井间乞讨,与野狗争食, 通常也活不过几个冬天。
直到今日悲田坊中的僧人和得他救助的小儿都不知道他们穿的衣裳、吃的米粮,全都来自毒杀长兄,恶贯满盈的陈王。
他一边用活人试药,轻贱人命, 一边却又悄悄把大部分家财散去悲田坊, 救济那些甫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随随将药方交给郑医官:“有劳奉御看看这方子。”
郑奉御凝神看药方的当儿,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随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片刻时间,却长得仿佛有一百年。
终于, 郑奉御颔首道:“这方子和赵昆的方子有几味药重合,但赵昆的方子里少了关键的几味药,这个方子补全了, 应当不会有假。”
长公主喜极而泣:“当真?”
郑奉御让药僮将方子抄下来, 按照药方去配,齐王府库房中的药材都搬到了山池院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不乏珍稀罕见的异域药物,药方上所需的药材在这里就能配齐。
长公主看了眼萧泠, 见她嘴唇发白,忙道:“萧将军脸色不太好,赶紧去厢房歇息会儿,若是陛下醒了你却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甫落,她便看见萧泠身子晃了晃,忽然软倒下来。
殊不知她一直勉力支撑到现在,见郑奉御点头,心弦骤然一松,整个人瞬间虚脱,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好在一旁的长公主眼明手快扶住她,和宫人一起将她扶到榻上,叫来郑奉御。
医官替她诊了脉,眼中露出愕然之色:“萧将军余毒未清,近来怕也没有休息好,这么弱的脉象竟能支撑到现在。”
长公主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母亲,又惭愧又歉疚:“这次陛下能绝处逢生,多亏了萧将军奋不顾身为他寻来药方,请奉御务必确保萧将军无虞。”
医官道:“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便卷起衣袖,为萧泠施针。
施罢针,他掖了掖额头上的冷汗道:“萧将军一定要卧床静养,不可再奔波劳累,否则落在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
长公主道:“我会叮嘱她好好休养。”
郑奉御点点头,提笔写了个温补的药方也交给药僮去煎。
长公主让宫人将萧泠送到厢房好生静养。
安排妥当,药汤也煎好了。
郑奉御照例先用鱼试药,确认无毒,这才让内侍给皇帝用白矾和盐擦齿,灌下汤药。
……
随随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她一直昏睡到翌日午后才苏醒过来。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立即坐起身,却因为起势太猛一阵头晕目眩。
春条赶紧扶住她:“娘子别担心,陛下已经服了两剂药汤,郑奉御早晨替陛下诊过脉,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醒了。”
她知道随随担心什么,一股脑把她最想知道的事说出来,这才喘了口气:“陛下好好在寝堂里睡着呢。娘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否则陛下醒过来,娘子又累倒,岂不是没完没了?”
随随听说桓煊无虞,略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让春条扶她起床洗漱更衣,尽管知道他已经度过了险厄,总是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到得寝堂中,桓煊仍旧昏睡着,但神色不似昨夜那般痛苦,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随随问守在床边的郑奉御:“陛下怎么样了?”
医官道:“这解毒方是对症的,陛下的脉象已平稳下来,不过陛下中毒颇深,又拖了这些时日,恐怕要多服一段时日才能将余毒清除干净,之后也须卧床静养,直至御体完全复原。”
他顿了顿,蹙眉道:“萧将军请恕老夫多言,将军中毒虽不如陛下那么深,也不可掉以轻心,免得落下病根。”
大夫最怕碰到这种不遵医嘱,叫人不省心的病人,偏偏他的病人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随随向医官行了一礼:“昨夜多谢奉御。”
郑奉御道:“萧将军不必多礼,这些都是老夫分内之事。”听他的话乖乖回去休息比什么好话都有用。
偏偏这病人毫无自觉,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高迈领着一干内侍宫人识趣地退了出去,郑医官不好再杵着,也退了出去。
寝堂里只剩下随随和桓煊两个人。
随随抬手摸了摸桓煊的额头,仍旧有些热,但已不似昨晚那般烫得吓人,他的呼吸也没那么急促了。
她用干净的丝绵蘸了清水,轻轻点在他嘴唇上,干涸的双唇慢慢湿润柔软起来。
她放下手中丝绵,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他长而密的睫毛,然后低下头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轻得像花瓣落在湖面上,谁知男人的长睫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眼中盛满了笑意,明知故问:“你在偷偷亲我?”
随随挑了挑眉:“你在装睡?”
桓煊避而不答,眼中笑意更浓:“萧绥绥偷偷亲我。”
随随不羞也不恼:“是,我想亲就亲,怎么了?”
说完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
七日后的子夜,太极宫承天门前响起丧钟,长安城里大小佛寺的钟声随之响起,不过月余,这座古老的城池又送走了第二位帝王。
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染上疫病,药石罔效,弥留数日,在太极宫两仪殿中驾崩,谥号孝武。
孝武皇帝生前平定四镇,收复淮西,不过那都是他还在潜邸时的事迹,登基没几日便身染时疫而崩,成为本朝当政时日最短的皇帝。
死前他立下遗诏传位给十皇子,令长公主与张相辅政,并下令丧仪从简,取消百官守灵之仪,入棺后即封上棺盖以免疫病扩散。
他还将京畿两座田庄舍为悲田坊,田产出息用以维持坊中运作。
令人意外的是他将亲王时的潜邸和城南常安坊的一处别院,连同奴仆下人一起赐给了三镇节度使萧泠。
坊间有人猜测大行皇帝与萧将军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更离谱的一种猜测是萧将军与大行皇帝数年前死于意外的姬妾生得十分相似,因此大行皇帝才爱屋及乌,把王府和两人曾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都送给了她。
不过有识之士视之为无稽之谈——大行皇帝分明是出自一片公心,生怕他驾崩后主少国疑,萧泠趁机起兵作乱,故此厚加赏赐,以示恩宠优容,其实乃是羁縻之意。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究竟为何,大约只有躺在棺柩中的大行皇帝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