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病中迷迷糊糊的,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抱着桓煊狠狠哭了一场,此时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或许病中身体虚弱,人也变得格外矫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煊为什么在她床边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让他起了恻隐之心?还是触动了他和阮月微的什么记忆?这就不得而知了。
随随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横竖她不会在长安久留,到时候这些都会随风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尘往事。
只是河朔那边还欠一点火候,萧同安是她亲叔父,她不能亲自动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动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渔利。
正想着,门帘哗然作响,齐王走进房中。
他整宿没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会儿眼,因心里牵挂着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实,此时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
随随见了他便要起身行礼,桓煊走过去将她按住,皱着眉道:“还乱动,嫌自己病得不够重?”
他嘴里照旧没什么好话,态度也不见得比从前温柔,但话里的嗔怪之意叫随随隐隐有些不自在。
待要说点什么,桓煊伸手按在她额头上,眉头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随随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请大夫,请个不会治病的福医来,亏你想得出来。”
不去请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里明白,越发恨她傻:“说是齐王府的人,难道金吾卫还敢拦?非要把自己折腾成重病……”
随随不和他争辩,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说的是。”
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桓煊瞬间没了脾气,他以为她会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只是一场梦,天一亮,她又和从前一样温驯得像头鹿。
“往后别再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嚣张些。”他捋捋她的额头道。
随随道是,暗暗觉得好笑,笑意便从眼底流露出来。
桓煊莫名觉得她的笑容别有意味,别过脸道:“等你养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这村姑那么笨,心又重,没准哪天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么。
随随谢了恩,却道:“民女在这里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过,校场也是刚修好的,费了好多银钱,就这么扔下太靡费了。”
“没多少钱。”桓煊道。这点钱财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过对个贫家女来说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巨资了,桓煊忽然觉得她这精打细算心疼钱财的样子也很可爱——看一个人顺眼时,无论什么都会变得可爱。
随随又道:“民女什么都不懂,王府规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许确实不如在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强:“好。”其实连他自己也觉王府所在的安兴坊附近车马嘈杂,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静,远离尘嚣。
他接着道:“住在常安坊也无妨,孤叫人将你的名姓户籍送到宗正寺。”
春条在一旁听着,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册,她家娘子便是齐王的正经贵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随意处置发落。就算她以后年老色衰失了宠又没有子女,凭着这名分,下场也不至于太凄凉。
随随一怔,她没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纳她入府,虽然她的户籍可以假乱真,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么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还未娶王妃就纳妾,恐怕会妨碍殿下的名声。”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声,他掌着兵,名声太好才要担心。但她一心替他着想,不为名利所动,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虚名对孤毫无用处。”
随随又道:“王妃未过门殿下就纳了妾,恐怕王妃心里不好受。”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没影的事,不过看她这么诚惶诚恐,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大约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后再说。”
随随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殿下。”
春条眼见到嘴的鸭子飞了,又气又急,却又说不上话,只能一个劲朝她使眼色。
随随只当看不懂,吩咐道:“春条,我有些饿了。”
春条无法,只得道:“厨房里煨着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来,弄几个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这里用膳。”
随随立即道:“殿下还是去前头用膳吧,免得过了病气。”
桓煊一哂,不以为然道:“要过早就过了。”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雕螭龙的羊脂玉牌给她:“这个你收着,以后有事叫人带着玉牌来找我,即便在宫里也会有人立即通传。万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门也都认得这块牌子,像昨日那种事,太医署见了牌子就会派医官过来。”
随随心下愕然,她知道这块玉牌意义非同一般,万万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东西给她。她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道;“这玉牌太贵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叫你收着就收着,多什么话。”
说着把玉牌往她枕边一撂,仿佛那只是块不值一钱的石头。
随随只好将玉佩收好:“多谢殿下。”
桓煊面色稍霁,矜持地抬了抬下颌:“你别多想,只是借给你用用。”
随随忍不住弯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说着话,有内侍在门外道:“启禀殿下,午膳备好了。”
桓煊道:“送进来吧。”
内侍们捧着食案盘碗鱼贯而入,在屏风外摆好了午膳,齐王要在这里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发的。
春条跟着走进来,问随随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么?”
随随摇摇头:“你扶我起来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也觉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脚。
洗漱毕,随随走出屏风,与桓煊一同用午膳。
桓煊叫人撤掉一张坐榻,与她连榻而坐。
随随生怕把病气过给他,齐王殿下千金之躯,病倒了她可担待不起。
“殿下别靠民女太近。”她说着往旁边避了避。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桓煊立即舒臂将她往身边一揽,没好气道:“孤比福医有用,借你沾沾福气病好得快。”
随随哭笑不得,只能从善如流地靠着他。
两人正要用膳,帘外又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殿下,豫章王求见。”
桓煊皱起眉:“他又来做什么?”
内侍小心翼翼道:“说是来探病……”
桓煊正想叫人打发他走,瞥了一眼随随,想起昨日的事毕竟欠了他一个大情,不好这么过河拆桥,遂放下玉箸,对随随道:“你先用粥点,孤去去就来。”
随随求之不得,她一个人吃饭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让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煊见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点稀薄的歉意顿时烟消云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劳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当扫榻设席,好好请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气,愚兄是来探病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顿了顿道:“鹿姑娘好些了么?”
桓煊眉头一跳:“多谢六堂兄垂问,鹿氏已无大碍。”
桓明珪抬头看了看日头,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觉已经亭午了。”
桓煊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将病气过给堂兄。”
桓明珪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愚兄一个闲人,过了病气也无妨,无非借机在家中躺着躲懒,倒是少些应酬的烦扰。倒是子衡你,宫中和军中那么多要务,朝廷离了你可不行,该当保重身体。”
桓煊掀了掀眼皮:“有劳六堂兄挂心。”
桓明珪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给桓煊道:“愚兄与鹿姑娘也算有缘,这些给鹿姑娘补补身子。”
“六堂兄太客气了。”他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参和一茎硕大的紫灵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阔绰,但也不会随手拿这样的珍品送人。
桓煊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愈,再叫她亲自向堂兄道谢。”
桓明珪心中纳罕,这小子本来醋劲最大,上元夜他不过是和那鹿姑娘说了两句话,他那眼神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样,十里外都能闻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么一夜之间转了性。
桓煊道:“鹿氏还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边恐怕又要胡思乱想、茶饭不思,请恕失陪。”
说着一揖,吩咐内侍道:“去窖里取两坛乾和蒲萄酒,给豫章王带回府上。”
桓明珪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桓煊回到棠梨院,陪随随用罢午膳,搁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军营,今晚恐怕赶不回来,你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
随随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乱想了,不过还是点点头:“好。”
她脸颊瘦下去,眼睛显得大了些,没梳发髻,长发披散在肩头,看着有些惹人怜爱,桓煊心头一软,摸了摸她后脑勺:“孤尽快回来。”
随随道:“殿下办正事要紧,不必赶来赶去。”
桓煊只当她是替自己着想,越发觉得她温柔体贴,事事都替他着想,宁愿自己受委屈。
他本该立即走的,却又坐回榻上,将她抱在怀中,半晌舍不得放手。
直到内侍在帘外道:“启禀殿下,车驾已备好了。”
桓煊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到得前院,侍卫统领关六押了个臊眉耷眼的年轻侍卫到齐王的马前:“殿下,前日就是这不长眼的东西,拦着福伯不让他进府送信,差点耽误了鹿娘子性命。”
桓煊看见这侍卫,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他只是冷冷对关六道:“不必难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那侍卫昨夜得知齐王亲自赶到山池院,还命人将尚药局的老奉御请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顿笞杖也要被罚个一年俸,不想齐王竟不追究,赶忙行礼谢恩。
桓煊也不理会他,掀开车帷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消息灵通的春条便将这件事告诉了随随,气鼓鼓地道:“那侍卫拦着福伯不让进,殿下就这么轻轻放过,真是便宜了他。”
随随却道:“他奉命办事,又不是他的错。”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依桓煊的性子会迁怒下人,不过转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龄统领神翼军,在短短一年内整肃军纪,一扫中官统兵时的乌烟瘴气,定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对侍卫和王府的下人们一向是赏罚分明、张弛有度的,当日因为送鸡汤的事惩罚下人,也是因为他们的确犯了规矩。这些时日她冷眼旁观,王府的下人对这年轻的亲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个阴晴不定、动辄迁怒的主人是绝不能让人心悦诚服的。
他的阴晴不定大概只针对她一个,随随不觉苦笑。
……
桓煊的车马行至半路,忽有一个中官骑马疾驰而来,远远望见齐王府的车驾便道:“车中可是齐王殿下?”
桓煊命舆人停车:“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马,捧着皇帝手谕道:“陛下召殿下入宫。”
桓煊脸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军营,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急召他入宫。
桓煊接过手谕,问那中官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中官低声道:“启禀殿下,羽林卫在城外山林里找到了陈王殿下的尸首。”
第40章 四十
桓煊赶到麟德殿时, 太子已经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边,眼圈微微发红。
此外还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员。
陈王桓炯的尸骸收殓在棺木中, 上面蒙着层黄色锦布, 上面用梵文绣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皇帝怔怔地坐在儿子的棺材旁,穿着一身家常圆领袍子, 眼皮耷拉下来,鬓边白发又多了些许,看着越发像个寻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欢五子,嫌他骄奢荒淫, 嫌他痴肥蠢笨,嫌他给天家丢脸。
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悲哀的,与送的是哪个孩子没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长子,接着亲手赐死四子, 如今又轮到五子, 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忆,儿子们的死亡像山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苍老衰颓。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 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子拜见阿耶。”
皇帝看向芝兰玉树的三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与烨儿生得真像, 也一样聪慧,一样能干,他身上还有烨儿缺少的冷酷和果决,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三郎, 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挥了挥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煊道了声是,缓缓揭开棺材上的锦布。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看到尸骸的刹那他还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东西简直已不能称作尸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锦衣里,骨头上可见斑斑血迹。
他和陈王从未亲近过,但看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下场如此凄惨,任谁也不会好受。
桓煊移开目光,将锦布重新盖上。
“怎会如此?”他沉着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