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月份还小,苏笙现在也只是发困,偶尔觉得身上酸软,孕吐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她见圣上这般小心仔细,比她身侧的女官还能絮叨,不觉莞尔,“圣上,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玉瓷做的人,稍微碰一碰就碎了,你瞧民间农妇,哪个不是怀了孕还要做活的,我瞧你才该少操一些心,这几日你忙碌得很,别生了白发。”
她诊出有孕之后的第二日,圣上就已经叫中书省在商议册立皇后的诏书和宣读诏书的正副使人选,几位宰执听说宸妃有了身孕都震惊不已,有那亲厚东宫的虽上书劝说皇帝不要操之过急,苏氏仅仅有孕,不该以此封后,总该等到皇子落地再行封赏,但圣上却有其他的话来搪塞人。
“昔者帝乙立后,王后生三子,独以帝辛为嫡出,帝乙欲立微启子为储君,却因是王后为妃妾时所生,便不能成行,成汤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朕与中宫日后若再有子嗣,卿等以为朕该如何权衡?”
帝乙是商纣王之父,因为王后的三个儿子之中只有帝辛才是封后之后出生的,有妻之子不能立妾之子,因此立了他做太子,而后商朝覆灭。
但圣上并非商朝之君,古人的礼法已经作废,管不到他的头上,宸妃就算是生了皇子再晋封,大臣们也是认同其为圣上嫡出长子。
然而皇帝这话已经对废除太子的心思不加掩饰,宰执们默然一片,却也没有敢劝阻的,圣上盛年得子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最终还是将诏书发往门下,昭告天下,恩赦关中三年赋税,除杀人、奸□□女的囚徒之外,其余有罪者均罪减一等。
“太医说你身子还不算十分安康,朕如何能不留心?”圣上被她顶撞了也没有生气,只是抚过她的面颊,稍有些自责:“本不该劳动你来谒庙,但是朕想唯独元后册封礼可以与朕同乘谒庙,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排场,怎好省去,还是得劳累你走这一遭。”
太医院使之前知道皇后有月事,女子有孕与来红前后都可能出现滑脉,加上月份又小,因此请脉的太医虽然诊出了预兆也不敢确认,生怕说得不对反而叫圣上与宸妃失望,但苏笙之前因为游乐落红,又与圣上夜间行过几次房,院使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这一胎安稳,这些时日都是请她卧床安胎,苏笙躺得人都要酥了。
皇帝愿想着翻修椒房殿,好好拾掇一番再叫她入住,但是工部又说旧殿翻新所用的朱砂水银恐于皇嗣不利,便还在千秋殿暂且住着,等到正式生产过后,椒房殿也完工有一段日期,再请皇后搬入椒房殿不迟。
“成日在千秋殿里躺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情愿出来同您走一走。”苏笙顶着略显沉重的凤冠,侧身对圣上露出浅笑,“陛下,您能这样待我,已经教我很是欢喜了。”
不知道是因为长安的冬日本就不冷,还是她心境的缘故,苏笙竟也不觉得累。
她原来也曾挣扎过,自己这样的身份同皇帝在一处,或许日后顶天能像姑母那样做一个贵妃,经历了盛宠时的荣耀,而后就要像后宫中大多数的女子那样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甚至不敢奢望成为他的妻子,那个能够同他并肩的位置。
可是圣上非但与她有了孩子,还封她做皇后,苏笙喜欢皇后这个位置,这个位置能叫她的孩子成为天子嫡出,也能让她正大光明地走到人前,成为他的小君。
她侧身浅笑,仿佛是芙蓉花不胜风的娇羞,圣上握紧了她的手,注视着她的面容,天子冕冠的十二玉旈微微摇晃,“朕从前就说过要立你为后的,又怎么会诓你,等你有了皇子,朕便立他为太子,放在太极殿亲自教导。”
文皇帝当年也是这样亲自抚养孝皇帝的,十三岁就叫他监国,参与军机要务,圣上当年被祖父母养在膝下,孝皇帝诸子女之中也只有陵阳是一出生就被父母亲养在太极殿的,他如今是中年得子,也愿意将孩子养在自己的身边。
“万一不是皇子怎么办?”苏笙笑着嗔他道:“合着若是个公主,您就要丢给我自己养着了?”
圣上爱极了她这般的女儿情态,几乎想去亲一亲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奈何又要顾着礼法典仪,只能借了袍袖遮挡与她私下握手亲近,“怎么会,公主的话朕也放在太极殿,只是上朝的时候却顾不到,还得劳烦朕的皇后。”
这一胎是男是女虽然也很要紧,但圣上要立她为后的这一桩心愿已经了了,他们有的是时间再生育皇太子。
他说起“朕的皇后”时,苏笙几乎要忍不住唇边的笑意,“没个正经,您还是至尊呢,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朕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要什么正经?”
她前三个月都不能侍寝,圣上如今也得重新清心寡欲,但口中却还是不饶她的,“朕要是正经,阿笙岂能这么快就有娠的?”
说起这些夜里的私事,苏笙总是说不过他的,她用力地反握了一下圣上的手,随即将手指从他掌心抽了出来,不再理他了。
从太庙归来之后,还有一场宗亲家宴,皇帝本来是不欲叫苏笙出席的,但这是她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显露在人前,苏笙饮了一副安胎的汤药,觉得没什么不妥,便也一道同皇帝落座了。
帝后谒庙辛苦,夜间来得就迟了一些,后宫家宴原本是不许外人参加的,但宗亲已经被皇帝清算了一番,圣上又无嫔妃可以热闹,除了一些血亲相近的宗室,皇帝还邀了命妇入宫,陵阳长公主领了永宁县主坐在君王下首,腊八家宴,宫中仍旧有她一席之地,然而长公主的面上却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笑容,见了这盛大场面只觉心烦意乱。
这一桩与太子的姻缘原是她刻意为沁娘求来的,谁想到宸妃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皇兄又为了她兴师动众,说既然是第一位皇后,总该办一场浩大的册封礼,太子隐隐有被废之势,她的永宁难道也要跟着一起去做废太子妃吗?
她瞧见国夫人席位上有一个陌生的年轻面庞,望之不过三十五六,却已经列坐在命妇之首,也稍微有些疑惑,“那位是哪家的夫人,怎么我从没见过?”
内侍望了一下长公主指去的方向,随即反应过来:“回殿下的话,那是长乐郡主的母亲,她受封鲁国夫人,圣上这次宴请也命人加了她的席位。”
长公主瞬间就没了兴致,“原来竟是她,她的女儿被圣上都送到清修之地了,鲁国夫人居然还有闲情雅致来参加宫宴?”
不仅如此,面上也不知道装出一副伤心难过的神情,仿佛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陛下一般。
永宁县主轻声道:“阿娘,殿下同我说过,苏氏最擅长以女子讨好权贵,能用一个女儿换来国夫人的尊荣,这是多划算的买卖。”
在长公主眼中,这些凭借宫妃上位的外戚就算是换上了诰命服也照旧上不得台面,甚至多计较一下都不值当,她现在只是烦躁不安,现在她和 永宁就是骑虎难下,苏皇后腹中的孩子还有将近八个月才能知道男女,她现在仗着与皇兄的情分,厚着脸皮求他退婚,万一苏氏生出来的是个公主,自己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与东宫结仇,但万一不退,按照礼部定的婚期,苏氏产子之前东宫就该婚嫁了,到时候皇后生出了嫡长子,永宁的一辈子就全完了。
但这种事情也没办法责怪皇兄,苏氏大概是九月份才被英国公送入宫的,那个时候圣上早都应允了东宫与永宁的婚事,怀孕的事情就更是看天意,毕竟皇帝这么些年都没有过嫔妃,谁能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叫宸妃有了身孕?
圣上同苏笙在侧殿已经用过了膳,等她歇够了才吩咐排驾入殿,宫门处传来击缶之声,帝后携手而至,在众人的请安声中,圣上小心扶了皇后步上玉阶,与她同坐一处。
“阿笙,你喜不喜欢?”如今她已经是自己的妻子,叫这些宗亲跪她也是理所应当的,圣上登基之后难得有如此畅意之时,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他吩咐众人起身,看到桌上的佳酿微微皱眉,让宫人重新送了两盏白水上来。
“当然喜欢。”宸妃的待遇一如皇后,这种与君同坐的恩荣圣上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她现在成了圣上名正言顺的妻子,受礼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了。
她坐在殿中至高的御座上,俯视着殿中的一切,众人的举动皆落入眼底,她的目光落在命妇之中,又惊又喜,但碍于身份不好说出,那清澈有神的眼眸却骗不了人,圣上瞧着这姑娘的模样也觉好笑,他低声安抚自己的皇后,“好姑娘,这样的好日子可不许哭,朕请了鲁国夫人来是为了叫你高兴,不是为了让你哭的。”
“您……”她惊喜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瞥了一眼圣上,轻声道:“郎君有心了。”
长公主随着众人一道起身,她的座位离御座最近,听见皇兄那一句“阿笙”,忽然就想起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原本已经消弭的猜疑像是水中的葫芦,又自己重新浮了上来,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稍微有些失礼地向上望去,将皇后那张美丽的面庞看个分明,那妩媚动人的模样同记忆里的红衣少女并没有什么分别,陵阳长公主倏然握紧了永宁县主的手,她脑中一片混乱,除了这种方法之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失态。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上首的君王已经注意到了长公主这边的动作,“陵阳,你今天是有些不舒服吗?”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笙在做太子未婚妻的时候几乎不曾与朝中的命妇见过面,但陵阳却是实打实地见过她两回。圣上坐在上首看到她失仪情状,心里已经知道了几分,但他也不惧妹妹会知道,陵阳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不会在这种场合做不合时宜的事情。
圣上关切地询问陵阳长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永宁县主不知道今日母亲又没有饮酒,怎么会在皇后册封的当日这样失仪,更要命的是居然还被圣上瞧见了。这位苏皇后虽然与她年纪差不多大,但却是她未来的婆母,万一叫她记恨上,将来自己要受的罪还在后面呢。
她将手从长公主那里抽了出来,主动打圆场,“阿娘,您是不是眩晕症又犯了?”
陵阳长公主回过神来,她见皇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面上神情虽然温和,眼神却隐含锐意,她迅速露出了一副打趣的神情,撒娇似地抱怨皇帝,以彰显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位置,“大哥哥,皇嫂有孕不饮酒也就算了,您的酒量我可是知道的,今日家宴,怎么能同皇嫂一样喝白水呢?”
她同皇帝相差的岁数并不算大,但是叫起皇嫂竟然丝毫不觉得为难,圣上略带了些笑意,他瞧向苏笙,语气柔和:“你都是做过几回娘的人了,怎么不知道酒气会叫怀身的女子不适,朕与你皇嫂日日都在一处,就算她不饮酒,嗅到味道也是不好。”
明明还没有用膳,席上的人好像在不经意间被人喂了一嘴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就算是寻常的夫妻,也不敢说日日都在一处的,在座的宗亲,谁府里还没有几个宠爱的姬妾,即便是尊贵如陵阳长公主,她有孕的时候也许驸马纳了自己的一个侍女做通房。
圣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居然还需要亲身照料皇后,这本是一件极荒谬的事情,然而圣上在立后一事上为了苏氏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私下对皇后疼爱一些宗亲中也没有人会觉得诧异。
长公主本就只是为了将场面圆过去而随口胡诌,听了皇兄这样说,虽然勾起了一些对夫君的想念,但更多的还是未能平复的震惊,她勉强一笑,醋溜溜道:“大哥哥,您还懂妇人怀身的事情么?”
“谁又是天生会这些的,朕有疑惑之处也可以去问太医署的人,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圣上吩咐人将一小盘糖瓜放到长公主的案上:“养儿方知父母恩,朕这个年纪才有孩子,不亲自照料总是不能放心的。”
“说起来当初朕与你一同在蓬莱殿嬉游,阿娘那个时候不许你吃糖,过节才会稍微松些,每到年底你总是要央求朕从阿娘那处拿些糖瓜给你解馋,朕今年叫人早早做了糖,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
即便文皇帝扫平中天竺后得到了酿蜜糖的良方,饴糖在大唐也算是能与胡椒并列的昂贵之物,女孩子常常会喜欢吃甜食,大圣皇后那时怕她吃坏了牙齿,每个月给的糖块都是有数的,也只有年关会稍稍放松一些,许她拿几块糖瓜吃。
糖瓜又称胶牙饧,她常常吃得费力,有一回正逢上她换牙,还不小心将一颗久久不落的乳牙黏了下来。
长公主都有些忘记自己小时候爱吃什么,今日圣上突然说起多少也唤醒了她旧日的回忆,她想起来那些从前在宫中待嫁时与兄弟一处读书的其乐融融,然而物是人非,现在爷娘的子嗣之中却已经只剩了自己与皇帝两人,心中略觉酸楚。
她谢恩坐下,如往常一般收获了旁人艳羡的目光,或许是她真的长大了,拈了一枚糖瓜入口,只觉咀嚼艰难,几乎不能张口说话,吃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
在旁人眼中,自己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妹妹,然而这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圣上不顾她的求情,处死了襄王和他所有的子嗣,幽禁襄王妃于宫廷,而后又将自己的永宁许给了太子。
圣上如果同长乐郡主私下有染,那恐怕早就有了勾结,皇兄既有此意,恐怕是早就打定了废黜太子另立幼子的主意,圣上明知太子不能继位为君,居然在太子向他求娶永宁县主的时候欣然同意。
若她猜得不错,太子恐怕也是知道苏氏同皇帝有染的丑事,为求自保才向圣上求一门好婚事作为献出未婚妻的补偿。她和永宁变成了可以被人随意交换的筹码,圣上甚至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将养女嫁给一个废太子,如今还赐了胶牙饧来堵她的嘴,警告她不许将苏笙的事情说出去。
自古以来哪有被废的太子会有好下场,亏她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求一求,圣上便能将这桩婚事作废,永宁是圣上给太子的安抚补偿,圣上怎么可能将这件事作罢?
长公主木然地吃着糖瓜,一块又一块,直到盘子空了才住手,皇兄是一个十分有成算的人,走一步算十步,她被圣上当作傻子一样牵着鼻子走,若是她贸然行事,陛下一定会像杀了四郎那样,毫不留情面地杀了樊氏一族。
圣上今日以水代酒,皇后又是初次有孕,因此今夜向圣上敬酒之人就少了许多,圣上自己用的很少,只是偶尔会侧身问问苏笙,她钟意哪道菜就夹一箸给她。
腊八粥很快就被宫人们端了上来,苏笙原本被长公主盯着还有些紧张,后来她听着长公主与圣上那些幼年趣事,也不免唇边含笑,她现在不饿,只是拿了羹匙做做样子,苏笙趁着圣上往她碗中添菜的时候低声与他道:“郎君,我们以后再生一个,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你看如何?”
圣上微怔,旋即一笑,“皇后的话哪有不好的道理,阿笙想生几个都成,只是怕劳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