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朕唐突了。”
很少有人敢这样仰视圣上,然而她并没有冒犯天颜的意思,就如同一只无力反抗的惊鹄,只能依靠自己脆弱的美丽博取屠夫的一丝同情。
他最厌恶母亲身边那个因为一面之缘就试图强迫自己的宫人,自己却因为这个姑娘对自己的一时情热而动了别样的心思,甚至不愿意这样把这一段隐秘而禁.忌的风月放过去,寻了高.祖也曾强抢臣妻的事情掩饰这样行事的不妥。
“你这些日子且在千秋殿住着,等好些了便出宫归家住一段时日。”圣上瞧她的眸中忽生异彩,知道这也是一件能叫她高兴的事情,“英宗贵妃毕竟是先皇帝的未亡人,虽在宫禁居住,也该为英宗祈福,教导你却不大相宜,以后这种事情还是由宫中的女官来做为好。”
第12章 绢帕 人都是会有自己脾气的
圣上在此地停留得也够久了,天子的仪仗静静等候着皇帝,然而圣上到元韶的面前停顿片刻,扫了他一眼才继续向外走去。
元韶会意,走到了帷幔外,双手捧了一方绢帕,苏笙一伸手便拿了进来。
“娘子别怕,圣人也只是与您闲聊几句,您还是快擦擦眼泪,明日起身仔细浮肿。”
元韶对苏娘子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去寻圣上。
明黄色的丝绢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这是御用之色,质地柔软,不是内侍监能用的规格。
她身上的那股劲像是一下子泄尽了,重新倚在了枕上,就算是内侍监觉得用他的丝帕不妥,又怎好把圣上的东西拿给她?
皇帝的仪仗远行,原本跟随着苏笙的侍女才能入内服侍。
藏珠和碧荷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太子临出宫前叮嘱她们好生服侍娘子,但等她们给娘子换了衣裳以后,又有御前的宫人将她们带到了侧殿不许进来。
娘子在圣上面前晕倒以后,碧荷就知道事情不妙,英宗贵妃只是想对娘子略微惩戒一番,还不会想将事情闹到圣人的面前,让皇帝以为她连一个姑娘也照顾不好。
“娘子,圣上刚刚同您说什么了?”碧荷跪在苏笙的床边,小心地端着热水到一个娘子合适的位置上,请她喝几口驱驱寒,她是锦绣殿的宫人,英宗贵妃要是在圣人面前讨嫌,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落不得好,内侍监不许人进来服侍,只留了太极殿的宫人守门,圣上对英宗贵妃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她无从得知。
苏笙虽然腹部像是针扎一样疼,但现在的难受倒也不全是因为疼,她连着喝了三盏热水才觉得缓过来一些,“碧荷,我晕倒之后你们去哪里?”
碧荷讨了个没趣,可惜她只是宫人,娘子不想满足她的好奇心也不能多说什么,“圣上与殿下当时见到您晕过去了也吃惊不小,当即传了太医过来诊脉,奴婢见您裙裳有污迹,等宫人将您挪到千秋殿后就和藏珠拿了月事带和新衣替您换上了。”
苏笙微皱了眉:“月事带也是这千秋殿里的宫人拿给你们的吗?”
碧荷面露难色,但藏珠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也没办法说谎,“是奴婢一直带在身上的,怕娘子什么时候来红能用得上。”
藏珠自觉在这件事上便不如碧荷细致镇定,“奴婢当时见娘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自己也慌了神,还是碧荷早有准备,叫着我一道给您更换衣物。”
苏笙勉强笑道:“我好久都没来过这东西了,你不记得也是常理。”
她瞧着碧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就叫她起身往锦绣殿去:“圣上要我住在千秋殿调养一段时间出宫归家,你是姑姑那边的人,跟着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便回锦绣殿服侍娘娘罢,别让姑姑替我忧心。”
要她去报信倒没什么,但碧荷知道要是苏娘子不许她再回来服侍,这就是不准备留着她了,本来英宗贵妃调.教了她过来服侍四姑娘,就是预备着等到苏笙入主东宫以后叫她辅助娘子打理东宫之事,也方便和锦绣殿互通消息。
英宗贵妃嚣张跋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在锦绣殿的前程一眼望得到头,然而苏四娘子的福气还在后面,宰相门前七品官,能做皇后身边的侍女,比她考女官还要强些。
“娘子,贵妃派奴婢来服侍您,那奴婢便是您身边的侍女,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合娘子心意吗,才惹了娘子动怒,还要将奴婢赶回去?”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叫外面千秋殿的宫人知道,只好跪伏在床头,对娘子的心软抱有一点希望。
若是她回去了,英宗贵妃也不会为了一个奴婢和自己的侄女翻脸,以后还会派新的宫人来接替她服侍苏娘子,而她被苏笙厌弃,贵妃也会嫌她不会讨好做事,白白浪费了叫她识的这些字。
藏珠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替碧荷求情,娘子对碧荷一向客气得很,碧荷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明明要比她好很多,但是不赏反罚,也不像苏笙的风格。
“我是要出宫的人,你是锦绣殿的宫女,怎好跟着我一同回府?”
苏笙懒懒地倚在叠起来的软枕上,“既有拿月事带的这份细心,这几日怎么就忍心见我难受得厉害?”
月事带是女郎们极为私密的物件,替贵族女郎保管月事带的下人一般都是最亲近的侍婢,这些人记着自家娘子的小日子,到了附近的几日就将月事带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但她饮药之后月信渐稀的事情也只有贴身服侍的人知道,藏珠倒是替她备了几次,但都没有用上,后来也就渐渐粗心了,往常也不见碧荷这么记挂她的小日子,她断了许久之后日子本就没有定数,哪里就这么巧,正好赶上她拿了月事带来。
人人都有难处,连苏笙自己没得到那个位置前都不敢怎么违背姑姑的意思,碧荷要听命于英宗贵妃也无可厚非。
姑姑应该是告诉过碧荷,若是自己停药之后会有什么异常状况,然而她却眼见着自己难受,不肯稍微透露一星半点的实情,非得等到她出了丑才来遮掩。
“可……可奴婢在您身边,也能帮着您调养,其实贵妃叮嘱的那些修习之法也可以缓解疼痛,娘子要是勤加练习,何必要喝太医院的苦药。”
“这里有藏珠盯着我温习姑姑布置的功课,你还是回去罢,圣上以后会再指派女官过来,不劳你替我忧心这些。”苏笙平静道:“现在圣上还不知道贵妃要我服药的事情,要是闹将起来,你不妨看看会怎样。”
皇帝要她做太子妃,不是出于想要东宫生不出嫡子的目的,苏笙现在大了一些,也知道女子只有在月事未断的时候才有机会生育自己的孩子,要是圣上和东宫知道准太子妃生不出来,那苏家所谓的双重准备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藏珠跪在床榻边的踏凳上给苏笙把手炉塞进了被子,看着碧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许久才离去,有些担心自家娘子,“娘子您稍微惩戒她一下就是了,何苦撵人,碧荷好歹跟着您有些时日,万一锦绣殿那边生了您的气,再派了别人过来,说不定还不如碧荷忠心呢。”
没了碧荷,还会有碧波、碧玉,贵妃或许还要因为苏笙驳斥了她的人而觉得面上过意不去,暗地里生她的气。
“姑姑生气,难道我就不会生气了吗?”
苏笙经历了刚刚的事情,正是心烦意乱的关口,她像吐火罗进献的那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藏珠,我也不是她手里的泥团,她叫我喜欢太子,我便对殿下百般顺从,要我对待阿姊和皇孙宽容大度,我也没有在殿下面前拈酸吃醋,她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要不是姑姑吩咐她去东宫送礼,她哪里会喝得那样醉,还在不晓事的时候下遇到圣上,发生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娘子气归气,别将自己闷坏了。”藏珠把苏笙身上的锦被稍微拉开了些,却担忧起另一件事情,“那圣上要把您送出宫去,这可怎么好?”
从前也有把择定的君王后妃、太子妻妾养在后宫的先例,但只要定下来将来服侍皇帝或者是东宫,是不会把人放还归家的。
她有些害怕,圣上总不会是瞧上自家娘子了吧?
这种想法过于大胆,但她是见识过皇帝将娘子抱到御辇上的,孤男寡女,不发生些什么总归说不过去,要是圣人没有这份心思,大概也不会叫她们留在千秋殿了,“奴婢听说千秋殿只有从前的三位皇后住过,或许圣人也是这个意思。”
“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家去一段时日还是要还宫的。”苏笙被戳破了心事,不免恼羞成怒,她费力地坐起身,振振有词道,“把我挪到千秋殿是太子的意思,与陛下有何干系?”
藏珠终究也只能提供一些意见供苏笙参考,娘子不愿意听就算了,但她确实是有一种直觉,圣上假如不是那方面有什么特殊嗜好,对着这样一个美人,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不过天子要宠幸一个美人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他兴致起来要幸人,即便是太子也拿圣上没奈何,既然皇帝迟迟没有动作,那她还是不要随意乱说为好。
“回家去也不是不好,可等您回来,贵妃也是要罚您的。”藏珠想着娘子这些日子遇上的事情,也替她发愁:“主君知道您在圣上面前失仪而被圣上诏令出宫,还连累到贵妃,恐怕不会对您和主母有什么好脸色。”
“不会的,那些都是从前的事情了,阿耶现在待我很好的。”苏笙摸着装了红箩炭的铜手炉,债多不压身,她被圣上惊吓了一番,现在竟觉得比起皇帝,与阿耶和兄弟姊妹们相处没那么难熬了。
姑姑所能带给苏家的好处已经没有什么了,阿耶权衡利弊,也不会为了英宗贵妃而与她撕破脸,反正圣上也说姑姑教的不对,有皇帝这么一块万能的挡箭牌,阿耶说不得还要安抚她几句。
“其实不只如此,我还求圣上不要答应太子让良瑜他们去东宫当值。”
苏笙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偷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怀着还没有被大人发现的隐秘快感和人分享这份乐趣:“谁愿意成日地在东宫瞧见他们,现在借着我的名义要官,将来指不定就要借着殿下的势在外面横行霸道,把我的名声都糟践了。”
藏珠努力地控制自己想要张大的嘴巴,“娘子,您不怕主君知道吗?”
“你不说,我也不说,阿耶上哪知道去?”苏笙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姑姑这些日子顾不上咱们,今天闹了一场什么都没吃成,你去向宫人要些宵夜来,咱们也不用顾忌什么。”
女子的身材是和脸同等重要的,她为了维持现在这般身量已经很久没有放肆过了,现在自己单宫别居,却想尝尝夜食。
“子夜时分正该采气,娘子您要不然还是练一练吐纳导引之法,咱们明日起来再用早膳。”
“我又不是龟蛇,不吃饱了,怎么能有力气练?”吐纳养生之术确实对女子养身有利,但也不是吸几口西北风就能当饭吃的,苏笙现下也不是很挑食,“好藏珠,我现在正是每月最虚弱的档口,该多吃点东西才有精神。”
藏珠也不知道这夜半三更,娘子要精神做什么,但她既然吩咐下来,自己也少不得到外头去与守夜的宫人商量。
苏笙等藏珠到外间去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将圣上留下的绢帕从枕下抽出,悄声拨开手炉的厚绸套,把这见不得人的东西胡乱塞了进去。
绣了日月纹章的丝帕落在碳上,化为了一缕青烟。她像做贼一样销毁了可能会被人留心到的把柄后有些松懈,不留意被炉中散发的烧焦气味呛到流泪,蹑手蹑脚地下榻开了窗户一角,回来拽着那床帐摇了几下,尽量叫气味散得快一些。
男子贴身的物件岂有随意收下的道理,皇帝的衣装数不胜数,给了别人东西之后大概还不会小气地要回来,只能她自己想办法解决。她烧了就是烧了,没什么好怕的。
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么疼了,瞧着这个容纳过天子绢帕的手炉便有些不自在,夏夜闷热,索性把那炉子放得离自己远远的,用薄被遮挡住视线,转过身去躺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对宵夜的固执眷恋还是因为身子不适,眼睛总是合不上。
躺在这处宫殿,叫她没办法不想圣上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这叫什么事呢……”
第13章 补偿 三郎的聪明,原不该用在这上面……
弘文馆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但皇帝深夜至此,还是叫今夜当值的英国公有些意外。
自文皇帝设立弘文馆、集贤殿开始,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皆要轮替入内当值,不过天下承平日久,四方宾服,除却十万火急的国事,圣上不会深夜至此。
“茂郎,你今夜是怎么了?”
圣上被人推拒,心情罕见得有些不佳,但英国公是他从小的玩伴,又是顺圣皇后的侄孙,被他这样直视天颜也不会斤斤计较,“朕的脸上是写了旱灾洪涝吗,叫你这样牵挂。”
人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皇帝敕封顺圣皇后之父为英国公,到温钧琰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若按一般外戚来算,到了他这一代子孙便要降爵袭封,但第一代英国公是随文皇帝征战南北的功臣,因此温家并不循外戚规制,而是与其他开国功臣一样世袭的,到了温钧琰这一辈,虽然不与皇室通婚,但依旧是钟鸣鼎食之家。
“圣上的脸上没有军情国事,但却隐有愁绪。”英国公知道今日是英宗皇帝生辰,随口安慰了皇帝两句:“陛下与英宗皇帝兄弟情深,但先帝已逝,您当保重圣躬,切不可过分忧思。”
“太子今日已经替朕去祭拜过了,朕何来这许多伤春悲秋?”圣上叫人将今日尚未批阅的奏折都拿来,英宗被人毒害去世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再想起他时虽不免生出追忆怀念的心情,但还不至于像英宗刚去世时那样沉痛。
“那臣便猜不出什么事情能叫圣上烦心了。”皇帝不愿意主动说,英国公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近来新罗派使节入长安朝贺陛下,托礼部相问,陛下今年欲赐钱几何?”
这也是件叫皇帝不大痛快的事情,“新罗人贪得无厌,朕助其灭亡百济,他却欲与朕为敌,实在是其心可诛。”
山高皇帝远,那些蕞尔小国难免会生出不臣之心,大唐历代君主屡次亲征辽东,最后剿灭了高句丽和百济,新罗原本是因为国内元气大伤被百济侵.略,才向上国求助,但没想到皇帝派了军队,反而叫新罗滋生野心。
英国公微微一笑,“东宫今日与臣等说起此事时也甚为不悦,文皇帝灭国突厥,孝皇帝将高句丽夷为郡县,又平日本,而今新罗乞天.朝援军,方得陛下垂怜,尚且不足,欲取高勾丽、百济旧地。殿下想自荐出征,叫新罗也晓得圣上虽仁,却不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