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一开始还能骂骂咧咧几句,到后面已经只能发出叽里咕噜意义不明的词句了。
林芝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露出本相的阎鸣,额头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天魔印,看样子还未死透。
“此人心术不正,就劳烦你们看管起来了。”
林芝说完带着那一团掌心大小的黑雾回了千佛塔,身后出现了十个人高马大的武僧,面无表情地扛着阎鸣走了。
“令主,您还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吗?”有佛修忧心忡忡地询问道,“眼下支撑结界已经让众人疲惫不堪,若是他突然出现,恐怕没有多余的力量防备了。”
被称为令主的女子凝神片刻,“他的力量还未完全恢复,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在此时贸然出手,你们还有机会。”
“我倒希望他此时出手,力量恢复不全,还借宿在人类之体,华胜道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只需要再多撑两日便可将他……”
一阵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门口进来的林芝,她掌心揣着一团黑雾,那刺耳的噪音源正是来自这一团小小的黑雾。
令主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优昙婆罗的力量?”
林芝微一颔首,张若无曾在她身上留下了近半的本体,在危机时刻便能发挥出作用。
优昙婆罗花的力量最为精纯,乃是最接近佛性本源的力量,对付邪魔最为奏效。
“抓住了一个脏东西,想来你们正需要。”
原本忧心忡忡的佛修都目露一丝疑惑,如果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那位传说中的大魔头没错吧?
令主看向她手心不停发出尖叫的黑雾,目露一丝淡笑:“那就多谢林小友了。”
她接过林芝手中的黑雾,失去了白光的包裹与禁锢,黑雾立刻就想要逃逸,女子细白的指尖仿佛并未如何用力,却牢牢地把黑雾禁锢在了指尖,黑雾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逸散。
千佛塔中的佛修也不再停留,纷纷消失。
林芝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一团顿时变得十分乖巧不敢动弹了的黑雾,询问道:“他是什么东西?被镇压在地狱最深处的妖魔吗?”
“他啊……”令主提溜起眼前只剩下小小一团的黑雾,目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他曾是神兵无相。”
“神兵无相?”林芝睁大了眼,“那不是三阵眼之一吗?”
“传说中的神兵无相,是上古神兵,拥有移山填海之能,从前是剑仙手中兵器,但传说流传太久,已经鲜少有人知道……”
有一扇门在令主眼前展开,她示意林芝跟上。
“剑仙擅长双手剑,无相变幻多端,也常以双剑形态示人。到最后剑仙陨落,神兵无相作为阵眼封印十方地狱多年,也生出了灵识。”
太虚从前提起过,佛骨黯淡无光,星月紫雾神魂消散,阵眼失其二,唯独神兵无相的力量维持着封印阵法的运转。
可听她话中之意,倒仿佛神兵无相也没那么安稳。
“你少他妈在那惺惺作态,老子变成这样还不他妈全是你害的?!”
黑雾被灼痛的神魂恢复了一些神智,当即发出一声嗤笑,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是想逃。
但那细白的手指就仿佛是两根钉,钉住了黑雾的神魂,让他不得挪动分毫。
令主的神色未有分毫变化,“没看管好你,是我之过。”
石柱之下流淌着的溪水,澄澈而透明,生长在溪水中的灵植因为得到优昙婆罗花气息的滋养,生长得更加蓬勃。
感受到极恶之源的气息,扎根溪水中的灵植都努力往后缩,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路骂骂咧咧的黑雾也突然噤声,“无香,你他妈疯了?你想把老子丢进去?你以为老子死了你还能独活?”
令主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黄金面具,面具下是一张疤痕横纵的脸,仿佛被极具腐蚀力的药水泼过,是与她端庄的姿态与恬淡气息截然不符的狰狞。
黑雾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继而恨恨地说道:“不就是老子当年毁了你的脸吗?你害我没了行走的肉身,老子还没下死手,只是毁了你的脸,但凡你肯修复早就好了,你至于记恨老子到今天吗?!”
令主弯腰,指尖提着的黑雾无限靠近溪水,一丝逸散的雾气近乎是在触及到溪水的片刻便被烧灼成了丝丝白气,黑雾疼得一阵抽气。
“你松开我!你给我撒开!”黑雾激烈地挣扎,发出孩童一般尖利的声响。
“你是什么时候逃出去的?”令主淡声问道。
“你和那个死秃驴看得死紧,我哪有什么逃出去的机会?!”黑雾哼笑了一声,“只不过是当年被抓回地狱的时候,流离在外的一块碎片,受恶欲气息的引诱,到了他的身边。”
“这总不能怪我吧?他身上的气息实在是太过浓烈了,千里之外我都闻到了。这可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帮他变强复仇,他献祭自己的身体帮助我重回世间,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林芝回忆起,这些年阎鸣的悔意值一直稳定增长,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过停滞。
想必那时就是方才接触到这黑雾的时候,他的力量在恢复,于是便没有那么悔恨了。
“要我说,你也不必用这什么玉石俱焚的法子,你干脆再给我关回去,像从前一样,我被锁在地狱深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你说是吧?”黑雾努力地蜷缩着,让自己离那溪水远一点,好声好气地商量道。
“这是星月紫雾的阵眼吧?嗯……他的神魂消散多年,你和那秃驴倒也折腾得有模有样,如此这番,封印十分坚固,只要你们修好那个口子,再把我放回去,一切都万事大吉了不是吗?”
“这一次,唯一出乎意料的,想必就是那突然横空出世的化神期道君了吧?”令主淡笑一声,“若不是有他在,稳固了结界,你这一次的手笔又怎么会只是在天上扯出一个口子?”
黑雾噤声不语。
实则恨得咬牙。
石柱上白光汇聚,形成一个白衣的男子,周身气息内敛,容色清浅,看着便像是个花草成精了的模样。
黑雾近乎是在看见那男子的刹那,便陡然用尽浑身的力气挣脱了令主的禁锢,朝那个男子冲去。
“哈哈,无香,你还是这么天真,我不是已经教过你,不要和坏人说得太多吗?”
变故突生,那黑雾近乎在顷刻之间没入张若无的眉心,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张若无!”林芝立时就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令主拉住了。
“小心,若是……”令主话音未落,突然身形一晃,心中剧痛传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联系断掉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张若无还立在原地,眼神中尚且带了几分未消的空茫。
但眼中眉心确实没有半分被魔气浸染的痕迹没错。
她软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血洒前襟。
张若无趟过溪水,原本与阵法勾连的时间过长,让他的气息看上去就仿佛寻常草木精灵一般,但此时属于他的气息逐渐汇拢,仿佛月华凝聚而成,光芒夺目。
“你没事吧?”林芝的手抚过他的眉心,神情有些紧张。
眉心之处平滑白皙,没有分毫被黑雾浸染过的痕迹。
黑鸦般的睫羽微颤,眸光如碎冰一般带着冷意,张若无抓住林芝的手指,淡声道:“不过一缕残魂,我还未找他算账,他便自己冲上来找死。”
轻描淡写一般,那一团踌躇满志要毁灭世界的黑雾,便在此消散如烟了。
林芝忽地回忆起,当时黑雾想要出手伤人,还未近身便被优昙婆罗的结界阻挡,吸收了大半力量。
此时他想要捡个软柿子捏,却不想挑到了最硬的那一个。
“优昙婆罗乃是世间清正之气凝成,倒是我白担心了。”令主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来。
脸上的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林芝有些担心,从他们之前的对话,不难猜出眼前被尊称为令主的女子便是那神兵无相的另一半。
神兵无相即使化作双剑,也是一体双魂,黑雾遭受重创,相当于无相神兵自断一臂,想必不会好过。
见到林芝关切的眼神,无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不用担心我,在见到他重新出世我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就算是我的神魂消散了,神兵无相依旧是神兵无相,可以继续作为阵眼镇守封印阵法百年。”
她转身趟过溪水离去,背脊挺直,仍旧保持着初见时那高贵端庄的姿态,但还是能看出肉眼可见的虚弱。
没有了潜在的威胁,灵隐寺加快了修复结界的速度。
到了日落时,太虚方丈才匆匆回返,脸上难掩疲态。
无香独自呆在石柱之上,此处能够俯瞰整个地下的景观。
她的眼神中有些晦涩难懂的情绪:“身为兵刃器灵,生来便有诸多戾气,虽在佛寺旁,却每日都听着地狱中的哀嚎与鬼哭,坚守本心本不是易事。”
太虚方丈:“这些年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无相一体双魂,他彻底消失了,我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太虚方丈哑然。
“最接近世界本源的力量,最适合镇守这样的灾厄之地,”无香的眼中染上悲悯,“我只担心他存世不久,无法保持本心。”
绯色的光从她身上流逝,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力碎片,最后润泽遍地的灵植,她闭上眼,一脸平静。
太虚方丈阖目诵念往生咒,声音平缓。
……
阎鸣身上拷着加持了经文的锁链,被关在黑暗的禅房内,里面透不出一丝光。
他闭目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从一开始的忙乱,到了现在的不徐不疾,偶尔听到外面看守的僧人交谈,话语间已经没有了早先的焦虑。
是那神秘的黑雾,给了他重回巅峰的机会,如今黑雾被强制抽离,他的修为也不在了,如同一个废人,人人可以踩上一脚。
他双眼猩红,满目怨憎地看向门口。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泄进来一丝天光,有人走进了屋内。
“林芝……”
他双眼猩红,发出困兽一般的咆哮,突地剧烈挣扎起来,身上的锁链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修为尽失,身上拷着锁链,只能狼狈地跪在地上仰视眼前人。
“你是来杀我的?”
他竭力挺直了背脊,努力不让自己的姿态看上去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你傍上了新晋的道君,就迫不及待地要来折辱我了?林芝,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的师兄!当年你初入门派,连一袭裹身的草席都没有,若不是我,你早就冻死在山上了!”
“你给了曾经的林芝什么呢?”
林芝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故作姿态的阎鸣,总算竭力掩藏,他的眼中仍旧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惊惶与狼狈。
“你曾给了她希望,又亲手将她的希望打破;亲手毁了她的经脉和双腿,囚禁在山崖;那时,你可记得你曾记得你是她的师兄?”
林芝的眼中没有分毫感情,冷漠如刀,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面对着她陌生的眼神,阎鸣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目露一丝茫然,接着便是恍然大悟。
“不,你不是林芝!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据了林芝的身体?!”
接着又是喃喃自语,“小林芝从前总是跟在我身后,她是很听话的,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从来不会忤逆我……”
“你把原来的林芝弄到哪里去了?!”他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眼中染上了猩红疯狂之意,似乎是想冲上来掐住林芝的咽喉,却因为被锁链铐住只能发出徒劳的怒吼。
若是原来的林芝还在,一定会乖乖地留在山谷里等他回去。
就算是偶尔有挣扎和不配合,只要他肯哄上两句,她便会安定下来,不再吵闹。
没有她当时的逃离,没有失去谷底无数灵植的供给,没有在雾雨幽林的强行突破,没有林芝在他身上下的蛊毒,他又怎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他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全拜眼前的女人所赐。
阎鸣看着林芝高高在上的神态,分明是记忆中的长相,此时看着却分外陌生,竟和从前那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师妹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林芝低低地笑了,眼神如刀:
“是啊。”
“原来的林芝到哪里去了呢?”
“不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吗?”
猩红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怔然。
“我没有,只是废了她的经脉,每日里都用灵液娇养着,我……”
阎鸣有意辩解,林芝的眼中却含着淡淡的嘲讽。
“那你呢?你如今双腿还完好,只是失去了修为,每日还有灵隐寺的佛修送上斋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又怎么能一样!”阎鸣瞪大了双眼。
林芝看着眼前人,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我不会杀你,当初林芝经受的痛苦,我会让你千倍百倍地偿还。”
“该走了。”
有身穿白衣的少年靠近,饶是一身白衣也压不住他身上的锋锐之芒,他瞥过来的一眼直让阎鸣遍体生寒,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两人相携离去,身材高挑的少年低头注视着女子,似是在认真听她说话。两人的背影被日光拉长,恍如一对璧人。
禅房的门在眼前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十日之后,十方地狱结界修复,被困在灵隐寺的各派弟子与前来支援的各派太上长老一同回返。
阎鸣体内还残留着黑雾的气息,危险性极高,将他转移到了业火地狱,锁链加身,严加看管。
“他好吵。”张若无湖色的眼眸中带上了几分不满,“每日都在叫你的名字。”
莲青帐内,颀长的身姿交叠,林芝仰着雪白的颈项,眼中带上了水雾,此时意识恍恍惚惚,分不出心神去听他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