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事忙应下,心中却有些打鼓,您倒是能博得美人一笑了,怎么到头来这差事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这公文究竟该怎么写啊?不管了不管了,反正自己只是个听令办事的,大不了直接上报给陛下,让你们父子俩决定拉倒。
靖王倒是根本没那个闲心去揣度一个小小主事的心思,只记得向池萤邀功道:“盛姑娘,你放心,令堂的嫁妆不日便会归还给你,你往后也不用为此事忧心了。”
池萤暗暗叹了口气,这位大爷的自尊心究竟是什么材质啊,按理说他一个王爷被拒绝了这么多次不是早就应该恼羞成怒了吗,怎么心志还这么坚不可摧啊,难不成……他有点儿别的倾向?
她看向靖王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警觉,“多谢王爷,民女这便告退了。”
“哎?”靖王见她举步便要离开,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拦下她,“盛姑娘留步。”
王主事在一旁见状忙捂住双眼,心中暗暗念叨着:哎哟喂!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池萤亦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她手腕一转,使出一股寸劲儿便从靖王的手中脱离出来,又后撤了好几步,冷声道:“王爷还请自重。”
靖王倒是没料到她居然有此等身手,很是愣了片刻,方才缓缓回神,面色中夹杂着不解与些许震惊。
“你……不是一向寄情诗词,又在何时习了武?”
池萤却哂笑了声,回道:“王爷说笑了,若是如过去那般安于一隅,日日衣食无忧,自然便能安心吟诗作画,可您大概是忘了,民女此前在外漂泊许久,诗词一不能防身,二不能换取钱财,便只能习些武艺傍身,方能苟活至今啊。”
靖王听了这话,目光倒是缓和了不少,却依然坚持道:“可你如今已然不需要武艺来护你周全,你毕竟是官家小姐,还是要按着大家闺秀的规矩行事方才是正道啊。”
池萤并不想和他再纠缠下去,只得草草应了声“是”,目光却早已在门口盘桓,心中正盘算着自己究竟应该走什么路线离开才不会被他轻易拦下。
正当她还在脑中飞速计算着自己和靖王的速度差的时候,此时门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副仪仗,那打头的内侍见着靖王也并不下跪,依旧昂首阔步地举着手中的皇绢,高声唤声了句:
“圣旨到——”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王主事,他忙上前两步,老老实实地跪在了仪仗之前,心中暗忖着,自己这个小小的户籍司何迎接过此等阵仗,今日倒好,不仅来了个王爷,连圣旨也跟着来了,照这个架势,自己应当不日便要高升了吧!
其次跪下的便是池萤,她的神色倒是还算平静,毕竟她此前估摸着那位皇帝大爷差不多这几天就应该想通了,却也没想到这圣旨居然追着她来了京兆府。
最后靖王也缓过劲儿来,却只是虚虚行了一礼,接着便十分熟稔地问向那打头的内侍:“父皇这是给谁的旨意?”
那内侍对他倒也十分恭敬,“回靖王殿下,这是陛下给盛姑娘的旨意。”
池萤心头一乐,哟,这位陛下的消息倒还挺灵通,这会儿连他的内侍都知道给自己改姓了。
她忙俯首叩拜,“民女接旨。”
便只听得那内侍捏着嗓子道:“陛下有旨,盛氏女萤恭顺柔嘉,甚得朕与淑妃心意,念其与淑妃本为姨甥,又早失其母,故特准淑妃收盛氏女萤为义女,兼封为宿明郡主,赐国姓陈,公主食邑,钦此。”
池萤此前其实已经大概预料到了皇上为了让她的话为人所信服,总之是会给她一个拿得出手的身份,用淑嫔作其中的引子自然最合适不过。可她没想到的是,居然顺带着连她这位姨母的位份也升了两级,还顺便给她赐了个国姓,这可比什么义女郡主还要金贵的多。
不过想来也是,既然未来要当这位陛下的喉舌,自然不能有所偏颇,跟谁姓都不怎么合适,那便只能跟着他们老陈家姓了。
当然因此更可喜的是,自己和靖王成了名义上的兄妹,也不知道这位陛下整的这一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啊。
她此时也无暇再多想,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道:“民女接旨,谢陛下圣恩。”
内侍将圣旨交到了池萤手上后,便又立刻堆起一脸笑意,恭敬道:“宿明郡主,莫要折煞老奴了,您快请起吧。”
池萤也并未恃宠生娇,起身后亦神色和悦道:“多谢这位总管了,不知陛下和娘娘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
那内侍笑着回道:“陛下亦给郡主赐下了府邸,就在城东,当然,陛下和娘娘自然盼着郡主能多去宫中走动走动。”
池萤也笑着应下:“多谢总管提点,身为娘娘的女儿,自然应当去陛下和娘娘身前尽孝才是。”
“哟,郡主当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
“总管您过奖了。”
……
二人又你来我往的商业互吹了好几个来回,那内侍才终于带着满副仪仗离去,却留下了几个宫女侍卫,说是陛下赐给她,日后留在郡主府中为她所用的。
池萤自然又一脸欢喜地接下,待那内侍走后,先是转身同那位王主事点了点头,“今日便多谢王大人了。”
“下官万不敢当,郡主您客气了。”
王主事也万万没有料到今日的圣旨居然是这么一个走向,原本和家里闹翻的孤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郡主娘娘,还在一日之内连改了两姓。
啧啧啧,自己作为这等离奇事件的亲历者,日后在自己的同僚之中可以时不时拿出来傲视群雄了,说不定还能写成话本,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某王爷和某某郡主的前世今生缘》。
而这位“某王爷”如今却有些头疼,正皱眉盯着池萤发愣,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要叫她,却又不知究竟该唤她哪个名字。
池萤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此时却并未闪躲,反而坦然回应着他的目光,笑着同他点了点头道:“皇兄,可是寻宿明有事?”
“皇兄”两个字几乎将靖王对日后的幻想的击了个粉碎,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父皇这道旨意之中的玄妙之处:淑妃收为义女、赐公主食邑、赐国姓陈,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是在他头上泼冷水。
他心中万分不解,父皇此前不是答应了自己吗,为何又突然变卦,还反而将自己的退路彻底封死?可若是父皇对她不满意,又为何会在此时如此大加封赏于她?
这一切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通啊?
“你..……”
靖王的内心暗潮翻涌,可面对着众人又不能失了皇家仪态,只能强自将心胸中的种种心绪压下,表面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同她颔首道:“既然如此,天色也不早了,本王便送郡主回府吧。”
“好,如此便多谢皇兄了。”池萤也没再推辞,既然皇上给了她这个身份,她便算有了倚仗,反正就算靖王这厮半路要做些什么,自己应当也能打得过他,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这对儿临时凑起来的表面兄妹各怀心思,但面上倒是都谦和有礼,相携而行来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前。
此时门前却有两副车架,一副是靖王带来的,另一幅则是刚刚那位内侍下旨后留下的郡主仪仗。
池萤半点儿也没迟疑,便坐上了那副郡主车架,可她还未来得及让车夫行动,门帘便又被靖王掀开,他倒也半点儿不见外的坐在了池萤的对面,随即敲了敲车门,道:“走吧,去郡主府。”
皇上赐下来的宫女在隔着车帘的缝隙看向二人,见状略有些迟疑,反而是池萤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同她点头道:“都是自家兄妹,无妨的。”
这“自家兄妹”二字再度刺痛了靖王的神经,车架还没走几步,他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父皇为何会封你当郡主?”
“皇兄这话说得便有些奇怪了,”池萤掩唇一笑,“陛下不是在圣旨中说了吗,看我恭顺柔嘉,淑妃娘娘又喜欢我,说来应当也是为了哄娘娘开心吧。”
靖王的声音却异常冷静:“不,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哦,”池萤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口道,“那皇兄您说说,陛下为何要封我当郡主呢?”
靖王垂下眼帘,声音微微有些发紧:“因为父皇不想让我娶你当王妃。”
池萤轻笑了声,云淡风轻道:“皇兄知晓便好了呀,还来问妹妹我做什么呢?”
靖王沉默了半晌,复突然开口道:“……..你去见父皇的时候,究竟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突然改变心意?”
池萤眸光一转,看向靖王之时敛去了大半笑意,神色沉稳不少,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王爷,不知您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本王..……”靖王双唇翕合了几次,又有些自嘲地颓然一笑,摇摇头道,“是啊,我又想得到什么答案呢,说来说去,不外乎是你不愿罢了,本王倒是想死个明白,我究竟哪里不入你的眼,让你宁愿去借父皇的势,却不愿受我一点恩惠。”
“王爷不必妄自菲薄,”池萤淡淡回应着他的目光,神色却真诚不似作伪,“您是天之骄子,即便没有王爷的身份,也是难得的好儿郎,只是您不应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
“为何?”靖王眉心蹙起,“你今日所求得的也无非是个郡主的位置,说来也只是妃位的义女而已,还没有王妃来的尊贵,又哪里值得你如此?”
“是,”池坦然点了点头,“这位置确实不算太高,却也是我靠自己的本事求来的。”
“什么?”靖王似是不太能理解她的话语,“是不是你自己求来的,又有何分别?难不成不是主动给你的更好吗?”
“王爷,您挑错了重点,”池萤笑着摇头,“是不是我求来的不重要,靠自己的本事比较重要。”
见着靖王面上的疑惑更甚,池萤轻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您看,您出身皇家,生来便是锦衣玉食,陛下爱重你,愿意顺着你的心意,屡屡为你赐婚,又屡屡允你退婚,这是您的本事,一般人求不来也做不到。”
“而我虽并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能让皇上看到我的过人之处,这次陛下顺了我的心意而抚了你的意,这便是我的本事胜过了您,究其根本,咱们都是各凭本事吃饭而已。”
靖王的面色变了又变,他似乎能大致听懂池萤在说什么,却又似隔了一层薄纱一般,对她的心思有些捉摸不透。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道:“可……不止是父皇,我也能看到你的过人之处啊,你又为何不能……不能信我一次呢?”
池萤道:“王爷,您能看到我的过人之处,是和天下女子相比,对吧?”
“嗯!当然!”靖王连连点头,“你是我见过最有才气的女子!”
池萤挑了挑眉,“可陛下能看到我的过人之处,却是和天下人相比。”
“什么?”靖王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脑子已经有些不太够用,却还是下意识道:“我……我也是和天下人相比!”
“但在您眼中,我终究还是个女子不是么?”池萤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我嫁了人,您觉得我的夫家还会允许我抛头露面的去诗社和男子混做一处?或是顶着不知山人的名号针砭时弊?恐怕就算我穿上男装出门,都要斥我一声不守妇道吧。”
靖王被她堵了个哑口无言,半晌后闷闷道:“我……我不会多说什么的,可天下的悠悠之口,也不是我一人便能堵上的,总还是要顾及皇家脸面。”
池萤不想和他继续争辩什么,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淡道:“王爷,您和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您有您的想法,我亦有我自己的坚持,陛下的决断自是考虑再三才做下的,您也不必为此挂心,当然,若是挂心也无妨,人的一生还长,时间久了,再深的执念也会慢慢淡了的。”
她的话音刚落,车架也就此停了下来,车外的宫女隔着车帘唤道:“王爷,郡主,已经到郡主府了。”
池萤将车帘掀开,同那宫女一笑:“多谢这位姐姐,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郡主真是折煞奴婢了,”那宫女忙上前,搀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下了车,神色虽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近,“您唤我冬苓便是。”
池萤却并未因此感到反感,能在宫中这个大染缸混出来的,没有哪个是心思单纯的人,她和这大宫女冬苓也算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交心自是大可不必,相处得让对方舒适就足够了。
弋?
她便也笑着应下:“好,我如今还不太懂宫中的规矩,日后还要烦请冬苓帮我找补一二了。”
冬苓将她扶下车后便放了手,立在她身侧笑道:“郡主客气了,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事。”
池萤同她点点头,复转向车架的方向,对着刚刚独自下了车架的靖王微微福身,“皇兄,您可还要到我的府上看看?”
靖王此时面对着她微微有些发愣,明明她自己面前甚少露出这样和善的笑意,此时却总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比过去更远了不少。不,也不只是远,自己在她面前还隐隐有些低了半头的意思。
思及此处,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忙回道:“不……还是不了吧,今日你还是回府先安顿下来,过几日为兄再来看你。”
池萤方才也只是同他客气一下,自然不会多留,只点点头道:“好,皇兄慢走。”转身便同冬苓一道进了这座崭新的郡主府。
而府门外的靖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怔忡了许久,终于被自己的随从唤回了神。
“王爷,王爷?咱们也该回府了吧!”
“嗯,是啊,”靖王将一切情绪敛起,神色淡淡道,“走吧,回了。”
王府侍从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隐隐觉着他们王爷好像和过去有些不太一样了,而他的不一样好像和那位萧二小姐……不对,现在应该叫宿明郡主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