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漪站稳身体,瞧见跪在自己脚下小宫人身量瘦小,楚楚可怜,倒没有怪罪的心思。
只是……这声音,仿佛有几分熟悉。
她微微皱眉思索,余光恰好瞧见那名小宫人抬头偷偷看她……
这一眼,倒是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没想到也是一故人。
但这故人如今怯怯弱弱的样子,倒与曾经眉飞色舞的张扬截然不同。
毕竟赵清漪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叶大小姐叶惜晴与叶老妇人说话时鄙夷的姿态:“那赵清漪不过是个罪臣之后,得亏太后娘娘仁慈,方才在宫中安身,保下郡主名头,可她又被叛兵追杀,又一个弱女子从西南来到京城,也不知清白还在不在,如何配得上哥哥,反正我是不会认她做嫂嫂的!”
当时叶惜晴这话,即使只是在背后议论,恰巧被她听到,也饶是她问心无愧,清清白白。
可当时,她心情却只能用四字形容,无地自容。
所以她“落荒而逃”了。
毕竟她理直气壮站出来理论又如何,被未来的小姑子说清白不在,配不上自己的兄长,传出去,难堪的只有她这个没有任何倚仗与底气的孤女。
她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而连累自己的弟弟被人非议。
第4章 便让娘娘做主说说,睿亲王是否……
赵清漪这边脑中仍有几分回忆,燕环倒是看清这名小宫人,小声凑在她耳边提醒:“娘娘,瞧着这宫人的打扮,仿佛是掖庭那边的,不若让掖庭的管事领回去好生管教一下。”
燕环是知赵清漪心软,定然不愿意亲自罚这小宫人。但这小宫人做事毛毛躁躁,连皇后都敢冲撞,实在没有规矩,不管教怎么都说不过去。
叶惜晴自也听到了燕环的话,吓得浑身颤抖,嘴里只一味求饶:“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饶命啊!”
这一声声的求饶,简直闻者伤心、听着落泪,教人心软极了。
到底是故人,赵清漪平日里待下头都是极其温和,小错小罪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自然也不可能去为难故人,即使这故人与她的过往……并不是那般的愉快。
“算了,都不容易,若是让管事管教了,只怕要受好些罪,左右本宫也无事,便当没有这回事吧!”
赵清漪扶着燕环的手,显然是打算就此作罢。
赵清漪会如此,燕环倒不觉得意外,于是冲着叶惜晴开口道:“娘娘宅心仁厚,怜惜弱小,还不快谢过娘娘。”
叶惜晴显然也是如梦初醒,闻言连忙跪下又是磕头。
她低头跪拜之时,恰好瞧见赵清漪脚上绣着华丽的凤凰牡丹暗纹图样的绣鞋从面前经过,鬼使神差,她低声吐出了两字:“嫂嫂。”
她说的很轻,轻的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呢喃,若非是赵清漪就在边上,可能还要错听过。
但赵清漪却是确信,自己并不是幻听。
她脚步微微一顿,随着她的动作,宫人们也都停下了脚步,疑惑抬眸。
唯有叶惜晴,在注意到赵清漪的停驻时,一颗心狂跳如雷。然而,下一刻,赵清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仿佛就只是因为累了,稍稍停驻了一下脚步,又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赵清漪离开了,御花园里静悄悄的,仍然跪倒在鹅卵石小道上的叶惜晴,只觉得自己的膝盖火辣辣的,脸颊也是火辣辣的,她怔怔的跪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捡起了掉落在地上有些沾染了尘土的丧服,匆匆送去了后宫处。
因着时间耽搁太久,加上丧服染了尘土,即使叶惜晴并不是将丧服送去什么贵人处,只不过是后宫的小宫女,却仍是被好一顿磋磨责骂。
毕竟她只是最底层的掖庭处宫人,是罪臣之后,宫中什么人都能够踩上一脚。
叶惜晴按着手臂上被掐红的印记,红着眼睛回到了掖庭居所,屋内,她的母亲,曾经高高在上的叶老夫人正低头认真做着针线活,听到了她进门的声音,倒是抬起头看了一眼,语气温柔道:“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娘给你留了馒头,快些用吧!”
叶老夫人一来忙着交绣活,没有仔细看叶惜晴;二来则是这些年来,日熬夜熬做绣活费眼睛,叶老夫人的眼神已经大不如前了,看一米开外的东西都是有些模糊,便是认真看,这会儿也根本看不清站在门边的叶惜晴是个什么样子。
叶惜晴慢慢走进屋里,看着桌面上倒着的一碗没有热气的水和大半个硬邦邦、不知掺杂了什么粗粮的馒头,想起从前的日子,一时没忍住,呜呜痛哭了起来。
而这一回,叶老夫人终于发觉了女儿的不对劲。
她向来是疼爱女儿的,即使是在如今困难的处境下,也都是自己担去大半活计,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大半馒头让给女儿吃,见叶惜晴哭得这般伤心,又如何不心疼。
她放下绣活,下了床,走到了叶惜晴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安抚道:“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
闻言,叶惜晴只哭的更加大声,仿佛是要把全身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哭了许久后,她方才抽泣着抓着叶老夫人的袖子,语气哽咽:“娘,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曾经不过是在家里打发时间的女活,如今竟成了她们母女的生计,一日不交足任务,便要饿肚子,稍有不慎,便要被如同猪狗般打骂;成日里的劳作愁苦,保养得宜的叶老夫人如今衰老如八十老妪,而她呢……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今成日里吃着从前她身边丫鬟都不会正眼瞧一下的猪食……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她怕极了这样的日子!
可饶是叶惜晴哭的再伤心,叶老夫人再疼爱女儿,也无法说出“会好的”这样的话。
当年叶家统领的军队在前线大败,他的夫君、儿子失去踪迹,底下呈上的种种证据证明他们叶家早已叛国,在这样的情况下,叶家女眷能够保住性命已属皇家仁厚。
叶老夫人更是万分庆幸叶惜晴没有被充入教坊,如今日子是苦,但好歹是清清白白活着。
“惜晴,你要知足,现在至少我们还活着。”
叶老夫人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要熬一辈子,让女儿早早认了才是正理,所以她柔声劝说。
可叶惜晴却是极力排斥:“这样活着,倒不若教我死了算了!”
“你这孩子,说这样的话,不是在戳我心肺吗?我如今就只剩你一个孩子了,你若是要死,先让我死了!”叶老夫人说的恨铁不成钢,却也知不能怪女儿。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待稍缓之时,叶惜晴咬着唇犹豫开口道:“娘,不若我们去求求嫂嫂……”
她话音未落,一向温和的叶老夫人却厉声呵斥:“住嘴,谁是你嫂嫂!”
叶惜晴被吓了一跳,心中一个瑟缩,然而想过上好日子的想法,终究是战胜了心中的怯弱,她还是梗着脖子开口道:“如今她都要是太后了,皇帝让她抚养幼帝,让她垂帘听政,她只要动动指头,便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住嘴,那不是你嫂嫂,那不过是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小人。惜晴,我们叶家是败了,但我们叶家的人,要有骨气,你若是敢对她卑躬屈膝,莫怪娘先掐死你,只当没生过你!”叶老夫人神色狰狞,在昏暗的烛光下,尤其恐怖。
饶是叶惜晴再是骄纵,瞧见叶老夫人的神态,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她知道,叶老夫人一直耿耿于怀当初叶家传出叛国时,赵清漪二话不说求了太后解除婚约一事,哪怕当初叶家早有退婚的意思……可事实上,在世人眼里、在叶家人眼里,叶家没有在赵清漪危难之际解除婚约,但赵清漪却对叶家落井下石了。
仅仅是这个,便足以让叶家人与赵清漪的仇恨不共戴天。
可……叶惜晴想到了如今高高在上的赵清漪,啃着手中粗糙坚硬如同石头的馒头,忍不住落泪痛涕,她不明白自己的娘究竟是在坚持什么。
赵清漪曾经与叶家有再多的牵扯,可如今,叶家已经是这副样子,而她也是这副样子,所有的牵扯与恩怨情仇,隔了实在太久,久的若非赵清漪今日突然遇到叶惜晴,其实都已经要忘记了。
而饶是叶惜晴的出现,也只在她心中略起几丝涟漪,并没有太多的水花,她如今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
这不,才一到勤政殿,还未走到给皇帝守灵的地方,便听到了里头传出的剧烈争吵声。
那架势,仿佛是要将已经安眠的皇帝吵醒一般。
赵清漪一边走近,一边听着,模糊听了一耳朵,仿佛是与如今在皇陵给先帝和太后守灵的睿亲王有关。
她心中暗道不妙,还犹豫着是否该避开,可谁知道心中想法还未实施,站在门口机灵的小太监看到她的身影,早早唱道:“皇后娘娘到!”
这下可好,原本还吵闹不已的众人,听到她来了,自然还记得几分规矩,都停下吵嚷,将目光看向了站在殿外的赵清漪,一行人都跪下与她行了礼。
这机灵的小太监,真是生生将赵清漪架在了火炉上烤。
赵清漪进也不是,不进更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头走。
而她这刚走入大殿内,刚说了免礼,这自己的脚还没停稳,便听得寿亲王开口道:“正好皇后娘娘来了,便让娘娘做主说说,睿亲王是否该回来给皇上奔丧!”
第5章 都道娘娘少年时与睿亲王有旧,……
“……”
赵清漪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才刚出现,寿亲王便给她抛了这么个难题。
她的目光对视上寿亲王那张鹤发鸡皮的老脸、以及对方面上老神在在的样子,嘴角微微抽搐,最终只尴尬开口:“那个……皇叔这话倒是把本宫给问懵了?这事情前因后果尚不可知,本宫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寿亲王显然没料到赵清漪会与他打太极,避而不答这事儿,也是一愣。
而边上立刻便有孔希存孔大人连连开口劝说道:“皇后娘娘,睿亲王去皇陵给先帝和太后娘娘守灵,那是当年皇上亲自下旨。皇上临终前夕,旨意里可是半句未提过睿亲王殿下,自也是想让睿亲王殿下继续守在皇陵的意思,倒不知寿亲王此时提出让睿亲王殿下回京是何意思?”
“你怎知皇上不想让睿亲王回来?皇上之前病危,自是忽略许多事情,睿亲王是皇上手足至亲,回来奔丧,本就是人之常情、人伦应景之事。”寿亲王说完这话,目光又是看向了赵清漪,反问,“娘娘觉得,老臣说的可是在理?”
“呃……”
无故又被点名的赵清漪,有些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话教她如何作答,在场所有人,读的书比她多、讲出来的话自也是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能没有理吗?
但她又觉得,自己若是应下这个是,只怕在场三分之一的人,非得用眼神撕了她。
她下意识将目光看向了沉默站在边上的傅怀瑾,原本还想推锅,可目光接触到对方的眼神时,不知怎么的,一个咯噔,她瑟缩了一下,慌忙躲开了眼神,只能将目光落在了钟大人身上,语气诚恳问道:“钟大人是什么意思?”
钟冕显然没有想到赵清漪会突然点他的名,但闻言也是不慌不急,语气恭敬开口:“这个……老臣觉得,寿亲王殿下所言有理,但孔大人所言,也是有理的,毕竟皇上在临终前,并未有过明旨对睿亲王殿下做出过安排。”
钟冕的答复,倒也不出乎在场人所料,在场人中,很明显分了三派。
一派是以寿亲王为首的皇亲国戚,尤其是皇族中人,是极力主张让睿亲王萧彦霁回来;而另一派,则是以孔希存为主,极力反对让睿亲王回来;至于最后一派,却是中间一派,以钟冕为主,他们对于睿亲王的态度,抱着可有可无,随波逐流的架势。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自是利益驱使。
睿亲王萧彦霁,在皇族中的身份十分特殊,他如今年轻力壮、能力卓越,又是皇帝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若是能归来,未来自可作为皇族中的代表在朝堂上占据一定份量。
所以不说前面两派,只说钟冕一派中,之所以会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只因他们这派两边都有点靠上。譬如钟冕,他的儿子尚了皇家的公主,如此便与皇家沾亲带故了,但实际上,钟家发家与兴旺又与皇家的姻亲关系无关,全凭家族中男子的实力而上。在这样的情况下,自是态度暧昧,可私心而论,对于钟冕来说,却更偏向于孔希存这边,毕竟皇上临终遗旨,权利的大饼已经划分完毕,他到手的,尚且满意,若是多一个人,局势必然会发生改变,是好是坏,难以预计……
赵清漪听出了钟冕话中的偏向,而实际上,他又仿佛是跟什么都没有说一般,将这个难题,又扔回到了赵清漪身上。
另一边,寿亲王仿佛是盯准了赵清漪一般,非得让她说出个一二。
“皇后娘娘,如今太子殿下尚且年幼,皇上又留有遗旨,让您垂帘听政,您位高权重,此事定夺,自也由您说了算!”
“这个……”
赵清漪面露难色,但见众人眼睛都看着她,便知今日的事情,自己不发话,是不可能了结了。
她轻叹一口气,语气略有为难道:“在座诸位大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懂得道理自也是比本宫这个妇道人家多……我细细想来,皇上临终时,的确是没有留下明旨对睿亲王殿下有过安排,但皇上重病在榻时,也曾与本宫多次提及过睿亲王殿下,怕也是心系手足,寿亲王殿下说得……”
“皇后娘娘。”
赵清漪的话还未说出口,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话,也让寿亲王等一干人脸上刚浮起的笑容瞬间沉了下去,一直沉默在边上未语的傅怀瑾突然出声了。
傅怀瑾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走到了赵清漪跟前,恭敬行了一礼。
但他还未说话,寿亲王忍不住气急败坏责问:“傅大人这是何意,您未免太不懂规矩与分寸了,娘娘说话,岂是容你可以打断的。”
“微臣有话想与皇后娘娘单独禀告,可否请娘娘移驾。”
傅怀瑾没有理会寿亲王,只将目光看向赵清漪,开口请求。
而在说完这话,他又是双手抱拳,恭敬弯腰认罪,“微臣自知方才无状,不过还请娘娘能够听完微臣的话,再行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