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她就是这般与李意行越走越近。
说一句当时年少不懂情爱显得有些矫情,可是年轻的夫妻二人靠着那档子事慢慢熟悉,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今时今日她重过一遭,不愿再与李意行有过多的纠缠了。
王蒨倒不是守着贞名,这一世的二人也洞房花烛,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不愿与李意行亲近,是因为她害怕,恶心。
她躲在池中,小声:“郎君喝醉了,我叫人进来伺候。”
“不用,”他想也不想就摇头,慢条斯理地解了衣袍,“怎么还在叫郎君,该改口了。”
少年清朗的身形渐渐显于她面前,王蒨死死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下,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含羞带怯道:“夫君饮了酒,本宫叫人煮些茶水,回房等你。”
李意行因她这声夫君,有些错愕地瞧了她一眼,王蒨趁他不曾反应过来,从水中起了身,拉下屏上的里衣与寝袍,胡乱套在身上,快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身后的李意行在想什么,也不想管了。
王蒨赤足行于廊下,水迹拖了一路,乔杏端着东西与她撞见,惊呼一声:“公主这是怎么了!”
三公主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也不知这一路有没有被府中的李氏人撞见。王蒨没有答话,只是往房里走,口里说道:“世子醉了,这会儿在洗沐,你命人去煮些醒酒茶。”
乔杏困惑道:“没有差人进去换热水啊。”
王蒨心底发笑,用她洗过的水算什么,这位尊贵的世子前世什么事没做过?她也没有解释,只颔首:“所以本宫说他醉了。”
乔杏见她如此焦急,也不再多嘴,正要退下,却听王蒨又道:“等等,你去叫霖儿来。”
霖儿原本在小厨房内等着,被乔杏急匆匆带到公主跟前,行了个礼:“公主。”
王蒨说道:“本宫记得你会医术,你亲自替世子去煮些醒酒安神汤来。世子喝的多了,恐头疼不适,最好是能让他早些歇息。”
霖儿与乔杏听出些蹊跷,对视一眼,没有多问,双双退下了。
李意行在浴房内待了两炷香的功夫,折身回房时,头发还是湿润的。他的衣裳是闻山后头送去的,月牙色的外衫松松垮垮,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酒味是散了,可他的眼仍有些朦胧。
王蒨胆战心惊地走到他身边,劝道:“夫君喝些醒酒汤吧。”
二人坐到桌边,李意行一手揉着阳穴,一手端起碗来,倒是不抗拒。
王蒨心想,如此没有防备,早知就该下毒药的。不过她也清楚,李意行死了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她在脑中发泄,意淫一番。她正想着这般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身边的李意行喝了没几口,忽而又停了动作。
他抬起头,有些淡漠地盯着眼前的王蒨。后者心里有鬼,自然被他看得发毛,却还是强颜欢笑道:“怎的不用了?酒饮多了,后半夜怕是头疼。”
李意行又看了她半晌,随后擦了擦唇角,有些嫌弃道:“难喝。”
王蒨松了松气——在他口中就没几样好吃好喝的东西,醒酒汤本就姜味重,他觉得难以下咽才正常。
也不知那汤起作用没有,李意行眼下的胭色还是没有褪去,二人先后躺在床上,半天没说话。
王蒨知道,李意行是好颜面的人。他虽面上待人还算亲和,时常挂着笑,实则心气高傲,谁也入不了他的眼。此刻没那般的旖旎的氛围,对于十九岁的李意行而言,主动开口求欢?做梦去吧。
这一夜大概便这样糊弄了过去,王蒨闭上眼要入睡,一旁的李意行忽而又道:“太苦了。”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清明,说话间已经侧身低头,未等王蒨反应,那股略有些苦涩的味道已漫进她的唇舌。
并没有那么难喝,微苦是不错,但也有些甜意。
他的唇很软,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
黑暗中,王蒨的指尖紧紧抓着被褥的一角,握得泛白。李意行当她紧张害怕,松开唇低低地笑了,他抵着她的额头:“卿卿别怕。”
王蒨没出声,扭过脸不想被他亲吻,李意行又轻哄她,缱绻着语气,话尾儿淹没在唇舌中。她僵硬着身子,没有任何回应,半晌后又松开紧握得指尖,随他去了。
锦被翻叠,她被人抱在怀中细吻,两个人的身上都烫的厉害。
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她就佯装不经意,用指尖去抓他,划出一道血珠来,无论怎样都不肯出声。
李意行的动作也生疏得很,到最后好不容易结束,王蒨抖得厉害,低声啜泣,李意行停了动作,伸手触到了王蒨面上的泪。
他垂首舔去那些眼泪,歉意道:“卿卿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说到此处,他又不知该接什么,夫妻二人,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见王蒨还是不说话,李意行这才无措:“是我把你弄疼了?你总要告诉我呀,卿卿。”
他接连问了几句,王蒨都默不作声,李意行竟也不觉得尴尬,起身就要点灯,生怕自己真的是不经意间将人弄伤了。
夜色中,王蒨瞧不清他的面容,但听他的语气心疼又焦急,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大概是这场景太过讽刺可笑,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意行点了灯回头看她,就见王蒨面上挂着泪,唇角却扬得高高的,鹅蛋脸上红潮还没有消退。她伸手拉了拉被子,拭去热泪,难为情道:“夫君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只是……”
她这样的羞怯,李意行还有什么不明白,恐她真的只是难为情罢。
到底是放心不下,李意行叫了水,又再三哄着,将她身上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伤处,才放下一颗心。
重来一世,真没想到二人会有如此境地,李意行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真以为眼前的三公主是伤心落泪,可如今的她,为何要伤心?她没有理由难过,概是他一叶障目,总想着前世那样惨烈的结局。
这一世的王蒨,还是无忧无虑的公主,哭,也只是因床榻之事太过羞人罢了。
用雪帕擦过身子,二人重新上塌,这一回,李意行只是抱着她睡觉,再没有其他动作。王蒨在他怀中,只背对着他,方才被积蓄的眼泪如断了线一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厌恶自己为何要重来一趟。
蠢笨,木讷,让这样的自己去应对李意行,实在是太累了,她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打心底有些自我厌弃。
哭完之后,王蒨仍然没有睡意,她摸着小腹,忽而想起,前世自己与李意行夫妻五年,不曾有孕,这在宗族中足以被指点到下堂,可耶娘都不曾太为难她,甚至族人都不曾有人提及过此事,似乎都早有预料,想来前世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给她避孕。
刚才,他没有抽身出去,王蒨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有孕,那样真是一辈子纠缠不清了!
前世里,她不曾喝什么汤药,因而她不得不猜想,李意行是否靠着香丸让她一直未孕。
黑夜中,王蒨睁大双眼,想到一个主意。
李意行不能让她有孕……倘若,她暗地里添把火,直接把自己的肚子药坏了,根本不能生呢?
到时候,是不是就能自请离去了。
这一夜,王蒨睡得极浅,时不时就要醒一遭,她做了许多梦,可也想不起究竟梦到了何事。隐约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与前世的李家大子有关。
毕竟,二人从前蜜里调油,如胶似漆,那些事情她想忘记都困难。
醒来之后,王蒨的心情比昨天夜里稍好一些。无论如何,今日总算是能赶上那场花会,只是她面上还要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扭捏了半晌才起身。
李意行梳洗穿戴后,早已倚在廊下看溪流淙淙。他手里捏着软面的馒头,是厨房做的,他不想吃,就拿过来喂鱼。
馒头是实心,但也相当讲究,硬发面的东西这些贵人是不爱吃的,软面又要准备许久和面,厨房中的人忙前忙后,最终忙到了鱼嘴中。李意行扔掉最后一块,便立在溪边发呆,神情还算愉悦。
他穿了身直裰,外罩一件浅碧色的大袖衫,身形映照于湖面上,衣袖被风吹起,王蒨来时,见他如此模样,倒真怕他马上要飞升成仙了。
两朝人士都追捧谪仙出尘的风气,李家大子不爱吃东西,又生的端丽温秀,旁人以为是他爱惜羽毛才不肯多食,纷纷效仿。
前世,王蒨还屡次劝解他,李意行讨厌吃东西,年岁多了,总会胃疼难忍,到时候又不免要拉着夫人不让她走,叫王蒨给他揉一揉,蹭一蹭。次数多了,王蒨又急又怕,经年累月下去怕他得不治之症。而如今,她却不管那些,她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换衣裳收拾着出门。
至于李意行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话儿来说,谁要管他是死是活?
第8章 动气 大概是读书人真的很会蛊惑人心吧……
李意行问王蒨,是要备马还是备车。
入夏七月,城中风光好,吹得游人满头花。王蒨可不想坐在马上被人用目光注视,还要费神挑出发中的落瓣,自然是选了坐马车。
琼林在城郊,从居所过去还需小半个时辰,王蒨上了马车后就坐在李意行身侧,默读手中的游记。
三公主不学无术,最爱看着稀奇古怪的杂谈、游记见闻,这一点从来不曾变过。李意行撑着下巴,似是在盯着外头出神,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王蒨乐得清静,她翻过泛黄的一页,上下读阅,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没有注意身边李意行的神色变化。
外头人声嘈杂,落入他耳中,却显得不那么真实,李意行的眉眼中有些茫然无措,似乎失了主心骨一般,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蒨,才渐渐清明。可即便他这样盯着她良久,王蒨也只是看着膝上的书,没有看他,一如他做的那些梦里,无论他怎么祈求,她再也没有站在他身边。
在重新拥有她之后,他的喜悦下永远附着更多的不安和恐惧,生怕这一世出了什么差错,她不会像前世那样爱他,更害怕她想起那些事。
他只能在心中否认这个想法,因为,二人注定要圆满的。
所以,她决不能想起。
李意行半天没动静,王蒨也没管他,直到她脖子酸疼,抬起头自己揉了揉,少年的侧脸就这样映入她的眼中。她再三确认了一遍,有些诧异道:“郎君,你怎么……”怎么哭了?
他神情自若,不像是悲伤的模样,偏偏右眼缓缓落下眼泪。
李意行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道:“被风吹了罢。”
王蒨狐疑地看着他,除了那一滴泪,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身姿挺拔,眉眼温润,与记忆中的少年并没甚么太大的出入,她又瞧了瞧两边的小窗,伸手拉下一边的窗幔,将信将疑道:“今儿个日头足,郎君仔细着些。”
李意行也应道:“吓到公主了。”
王蒨摇了摇头,垂首继续看书,李意行望着她头上的珠钗,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两朝女子都求一个美名,打扮艳丽华美,而王蒨反其道行之,头上的珠钗是一概是素色的银朱,袄裙也只是一身浅杏,鹅蛋脸上淡淡扫了层胭脂,连唇色都极其浅淡。
李意行将那颗冰凉的灿珠捂得温热,才收回手。
“公主的首饰如此素淡,”他想了想,“另打一些吧。”
前世二人也打过成套的玉器,概是因为李意行嫌她丢人,王蒨面上含糊着应下了,总归都是白捡的便宜,他既然要送,那她何必推辞。
不仅是首饰,从前王蒨穿的衣裳也都是李意行打点的,所以当他说出这种话,王蒨半点都不意外。
李氏是什么样的家族,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人盯着,她懂,懒得去迎合他们。王蒨在宫里随性惯了,穿衣用物好是好,可要跟李意行比起来,那还是差了些。
南王朝二十六年的秋天,那还是与李意行成婚的第三个月。
她好不容易翻出了件压箱底的艳色绯裙,北赵的第一绣娘用极为嚣张的走脚一针一线缝满了石榴花,金线压边,锦缎珠光盈盈,那衣裳穿在身上,就算天色不好,裙身都恨不得能折出光晕来,可谓十足的美艳张扬了。
那时,她兴冲冲穿了这一身出门,李意行见后愣得半天没说话,却在上马车后悄声问她:“公主怎么穿的几年前的衣裳?”
王蒨还当他不懂,委屈而纳闷道:“这针法,夫君瞧不出来?是北赵的花绣,孤品呀。”孤品越放越值钱,就算是前几年的又如何呢?
李意行闻言倒是沉默下去,只是回去后没两天,叫人另送了几箱衣裳。多是黑金、黑红这般沉闷的底色,可王蒨刚一打眼瞧去,就移不开眼,她自认不是特别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可那些衣裳的走针绣法精妙,丝绫裁得薄如蝉翼,暗纹是用云蚕丝一点一点嵌进去的,金是叫人融成了薄片,像羽毛一样轻巧落在裙上,红是宝石打磨得细碎,被一同缝制上去。总之,就是一批让王蒨匪夷所思的衣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名贵脆弱的衣裳能穿几回?
后来才知道,这种衣物都只能穿一回,而李意行素日里换上三四回都是见怪不怪了。
至于王蒨口中的孤品、花绣,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正如她小小一个建国二十六年的南王朝的三公主,要如何与冷眼看江山换代的百年之族李氏抗衡?
但,无论二人最后的结局多么惨痛,那时的王蒨还是很乐得自己有个如此省心的夫郎,连衣裳、首饰,都不需要她自己琢磨,两朝美男之首亲自替她看着,她就全然交到他手上了。
李意行从小在士族中熏陶长大,多么奢靡的东西都见过,自然眼光奇高,替她备的衣裳,比她自己精心挑选的还要合适几分。王蒨生了张鹅蛋脸,脸颊向来丰盈,下巴也微圆,温婉有余而仙气不足,穿得大红大紫只会用力过猛显得俗气,那些黑色上了她的身,却叫她更加鲜妍明媚。
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儿,她也稍微有了些眼力,李意行身上那件浅碧色的衫,看起来素淡温雅,连个花纹也寻不到,但王蒨猜想那必然是冰蚕织的衣裳,一匹价值连城。
世人追捧的仙气,实则都是用银两和人命砸出来的罢了,繁华之下不知埋着白骨几何,这多么悲哀。
王蒨合了书页,正欲开口问他花会之后的事情,却听闻耳畔又传来哭喊之声。马车往郊外走,自会经过官府,饶是管制盘问极严的临阳,也少不了那些流窜而来的难民,运气好的城中寻个差事糊口饭吃,运气不好的早已在外流离得了一身病,没几日就去了,一同葬在官府后的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