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暮兰舟
时间:2021-05-28 08:27:44

  是一双袜子,纯白柔软的松江三梭布缝制而成,针脚笨拙,女红一般,不过缝的很结实。
  一看就是胡善祥的手艺。
  朱瞻基瞬间想起皇爷爷北伐、胡善祥带着太孙宫所有宫人做军棉衣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为了生儿子,一夜御三女,之后一直想法子修复两人关系。
  他没话找话,说“你还从未给我做过衣服……你不忙了,给我做一件,什么衣服都行,实在不行,缝一双袜子也行”。
  他纠缠不休,她终于答应了,还拉了勾。
  本以为她是敷衍应付,以免他再纠缠,之后就忘记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在临走时做了双袜子,兑现承诺。
  还真是……她的一贯行事风格。九年了,她一直没有变,顽固像块石头。
  “袜子……还合适吗?”
  一个声音响起,胡善祥不知何时醒来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便知她不痴不傻,胡善祥啊胡善祥,你果然人如其名,在绝地里还能吉祥逃生。
  朱瞻基当着她的面穿上了布袜,“正好合适……你何时量过我的脚?我都不记得了。”
  胡善祥说道:“等你睡着时偷偷量的。”
  朱瞻基:很好,你果然还有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胡善祥嗫嚅片刻,问道:“唐赛儿、朱瞻壑还有梁君他们怎么样了?我腿断了,头也破了,不走了,你……你放过他们吧。”
  朱瞻基说道:“都有伤,都活着,最好的大夫给他们疗伤,都死不了。他们虽然与你沆瀣一气,犯了欺君之罪,但也误打误撞救了我的命,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
  朱瞻基越说越火起,“你为何不问问你的丈夫怎么样了?”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他,“我看你还行啊,你也受伤了?伤在那里?严不严重?”
  朱瞻基想起太医“十年寿数”的断言,心下凄凉,面上却强撑着,淡淡道:“有他们的保护,我自是伤的最轻。刺客是汉王豢养的死士,汉王刺杀不成,图穷匕见,没有退路,已经在乐安州宣布造反了,这次我会御驾亲征,去山东讨伐叛军。你好好养伤,我去去就回。”
  叔侄终于要兵戎相见了。
  胡善祥说道:“你要小心——你这次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汉王叛军肯定打不过你的讨伐军,只是汉王向来喜欢出阴损的招数,那次在德州——”
  胡善祥回忆与朱瞻基在山东德州的邂逅、历险……从山东开始,在山东结束,命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总之,要防着刺客,保护好自己。”
  “我晓得。”朱瞻基脱了袜子,放回绢袋,穿好鞋袜,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生养病,别再琢磨着离家出走,折腾自个的身子。半年后,你的腿骨长全了,我会……我会安排废后,还你自由。”
  不等胡善祥反应过来,朱瞻基把绢袋塞进怀中,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卧房。
  他害怕自己舍不得,改变决定。
  七年前选秀,朱瞻基求婚不得,最终忍痛求太子妃淘汰胡善祥,选择放手。
  七年后,他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成全她。
 
 
第104章  离人   时隔九年,朱瞻基再也不是过去那……
  时隔九年,朱瞻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被汉王设圈套追杀、如丧家之犬般逃亡的皇太孙了。
  他气定神闲,犹如一只戏耍老鼠的猫,有条不紊的将汉王的力量一刀刀剪除。
  八月初一,朱瞻基发布诏令,所有不愿意和汉王同流合污的军人官员都可以回到朝廷这边,颁布赦令,以前做的事情既往不咎。
  八月初五,朱瞻基对每一名将士,小吏,甚至军医都有所赏赐,军心振奋。
  八月初七,朱瞻基命勋贵公侯伯等军中有影响力的大人物镇守在京城各个大门,每个城门都增加了五百人。
  其实朱瞻基知道,汉王的叛军根本打不到京城,但他偏要“画蛇添足”,这样他就能让所有勋贵与汉王为敌,逼观望者站队,汉王在靖难之征时立下的战功、建立的威信,全部崩塌。
  八月初八,良辰吉日,宣德帝朱瞻基宣布御驾亲征,讨伐军开拨山东。
  八月十七日,朱瞻基到了沧州,一边遣使者劝降汉王,一边派出前锋包围安乐州,不投降就开打,双管齐下。
  汉王起初还负隅顽抗,朱瞻基命令神机营开炮,乐安州火光冲天,汉王被绝对的优势压制住,撑了几天就崩溃了。
  八月二十一,汉王弃城投降,被囚禁在紫禁城西华门里的逍遥城。
  逍遥城,朱瞻基探望汉王,还带着朱瞻壑,故意刺激汉王,“二叔,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过九年,我们叔侄的势力就调换了一遍,多亏了你养的好儿子。”
  朱瞻壑在画舫刺杀那晚拼了命保护大哥朱瞻基,他受了重伤,全身的血几乎要流干了,就连来看阶下囚汉王,也是坐着朱瞻基赐给的肩與而来,虚弱无力。
  汉王双目赤红,怒斥朱瞻壑:“逆子!吃里扒外,弑父之罪你一辈子都洗不清!”
  “你何尝把我当成亲儿子看待。”朱瞻壑歪在肩與上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为你卖命,你却虐杀我母。你只喜欢郭侧妃生的儿子们,你若登基,我又当不了太子,还会步入我母亲的后尘,被折辱而死,何苦为人家做嫁衣。”
  汉王冲过来要打儿子,朱瞻基使了个眼色,梁君指挥手下用一口三百斤的铜缸将汉王扣在里头,相当于一个洪熙帝的体重。
  谁知汉王武艺高强,居然把铜缸给顶起来了。梁君冷笑,命手下搬来木炭,围着铜缸生火。
  当年汉王用饥饿和寒冷慢慢折磨虐待嫡妻汉王妃,直至她中风病死,现在梁君以血还血,用火刑来慢慢烤死汉王,为汉王妃复仇。
  汉王在烤红的铜缸里惨叫,朱瞻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画舫刺杀夜,汉王的死士明明都认识他,还是对他痛下杀手,如果没有汉王的同意,谁敢动他?
  你无情在先,就休怪我无情。
  由此,汉王一脉被斩草除根,灭了全家,朱瞻壑和亲弟弟朱瞻圻假死,金蝉脱壳,换了身份,从此走出了父亲的阴影,重新做人。
  汉王被挫骨扬灰,梁君心愿已了,向朱瞻基请辞。
  朱瞻基说道:“再过五年,你能封伯爵。”
  梁君说道:“微臣的命是汉王妃给的,如今大仇得报,微臣再无遗憾,微臣余生要为汉王妃守墓,还望皇上成全。”
  仗义多是屠狗辈。小偷出身的梁君从此解甲归田,成为了汉王妃陵墓附近的陵户,世世代代守着一座坟。
  半年后,宣德二年元旦,胡善祥、朱瞻壑、唐赛儿的伤病都好了,身体恢复如初。
  按照规矩,元旦这日,京城四品以上的命妇要列队入坤宁宫,给皇后朝贺。
  唐赛儿假扮的“胡皇后”穿戴礼服,接受众命妇朝拜。
  真正的胡善祥做道姑打扮,梳着道髻,头戴紫色垂珠妙常巾,两条紫纱长巾垂到腰际,飘然若仙。
  她穿着月白道袍,外罩紫色菱格纹水田比甲,手持一炳麈尾拂尘。
  这副模样,和朱瞻基初见她时几乎一模一样,她被当做白莲教佛母抓起来。
  原来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朱瞻基送她出了西安门,平民打扮的朱瞻壑驾着一辆马车,在城门口等她。
  胡善祥止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年的紫禁城。
  十年前,她满怀期待的来到这里。
  十年后,她五味杂陈的离开这里。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犹如黄粱一梦。
  她和朱瞻基从最开始的欢喜冤家、到君臣、到小情人、到分手、到强扭的夫妻、到一起成为父母、到差点变成互相折磨的怨偶,到了下半年养病时,又变成了朋友。
  这半年来,明知即将离别,他们的心却前所未有的靠近,几乎无话不谈。
  可是临到离别,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两人相伴了十年,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就像过了一辈子。
  朱瞻基故作轻松的说道:“你才二十五岁,年轻的很,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外面海阔天空。若……遇到一个能够让你再次动心的人,尽管再去爱一回,爱情是极好的东西,我们都尝过滋味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再次拥有,好好的享受人生。”
  闻言,胡善祥的眼睛鼻子开始酸涩了,忍不住落泪,“遇到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事情。”
  “我也一样啊,你也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朱瞻基笑道,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别哭,你一定要过得幸福,你要是不幸福,岂不辜负了我的放手?到时候我会把你再抓回来的。”
  马车驶出京城。
  朱瞻基回宫,开始临幸孙贵妃、何淑妃和吴婕妤,张太后张罗选秀,为后宫添了九嫔。
  到了年底,孙贵妃生下长子朱祁镇。朱瞻基封长子为太子,并加封孙贵妃为皇贵妃。
  次年,宣德三年,“胡皇后”以无子多病为理由,自请废后,三次请求之后,宣德帝同意了,封“胡皇后”为静慈仙师,迁居长安宫,立孙皇贵妃为皇后。但是宣布两宫并尊,静慈仙师与孙皇后平起平坐。
  《明史》对胡善祥的记载一共二百九十四个字:“……后无过被废,天下闻而怜之。宣宗后亦悔。尝自解曰:“此朕少年事。”
  意思是说无论朝野还是市井,都同情无辜的胡废后,连皇帝都明言后悔废后,说都是年轻不懂事做出的决定。
  同年,吴婕妤生下次子朱祁钰,封为吴贤妃。
  皇室有了两个儿子,国本总算稳了。
  张太后不喜欢孙皇后,明知“静慈仙师”是个假的,依然在吉庆日子里请静慈仙师出来,无视皇帝“两宫并尊”的诏令,座位待遇都在孙皇后之上,屡屡当众给孙皇后没脸。
  孙皇后闷闷不乐,这皇后当的,真是当了个寂寞。有名无实,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她都不受尊敬,都喜欢那个“天下闻而怜之”的胡废后。
  宣德十年,正月,朱瞻基伤病余毒爆发,再也支撑不住了,夜里醒来时,自知大限已到,他回光返照般有了一些力气,打开秘阁,拿出绢袋里一双白袜子穿上。
  他打开窗户,坐在窗下的太师椅上,仰望星空。胡善祥在宫廷最后几年喜欢观星,时常一看就是半夜。
  朱瞻基心想:此时她是不是也在看星呢?但愿星星能够传达我的告别。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幸福,好生过日子。
  正月的寒风从窗户涌进来,朱瞻基看星星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繁星点点,就像画笔似的描绘出一张熟悉的脸,璀璨夺目。
  笑容凝结在了朱瞻基的脸上。
  外头值夜的宫人听到室内传来北风呼啸的动静,赶紧过来查看,发现皇帝驾崩了,立马告诉了孙皇后。
  孙皇后写了十个嫔妃的名字,“快让她们下去伺候大行皇帝。”写名字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可见殉葬名单早就想好了。
  张太后闻讯赶来,偏殿房梁上挂着十个人,身体都凉了,其中就有在选秀时与胡善祥、孙皇后同屋过的何贵妃。
  张太后心想:我当年只殉了五人,其中郭贵妃他们咎由自取,我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我。你怎么一殉就是十个?何贵妃与你这样的情分,平日关系融洽,你怎么舍得殉她?如此凉薄,当年没有选你为太孙妃是对的。
  小皇帝年幼,张太皇太后与内阁一起料理朝政,宫里宫外的权柄都牢牢抓在手中,不准孙太后染指分毫。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朱瞻基穿着白袜子看星星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沙漠戈壁丝绸之路上,驼铃阵阵,商队们抱团扎营,升火做饭。
  别人都在做饭,披着红纱巾的胡善祥在烹茶,朱瞻壑把烤好的肉递给她,嗅着茶味,“这是我们坐着郑和太监的大宝船从苏门答腊买的龙脑茶吧?好香。”
  “正是。”胡善祥分给他一杯茶,“远渡重洋,又在大漠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回到大明,整整八年,方知天下偌大。”
  朱瞻壑品着茶,“去济宁给岳父岳母扫墓,接下来我们去那里?”
  胡善祥说道:“江山如此多娇,想去的地方有好多。你把大明舆图拿来,我随便一指,指到那里是那里。”
  朱瞻壑从帐篷取来羊皮地图,胡善祥闭着眼睛一指,就听见朱瞻壑说道:“不好不好,换一个地方。”
  胡善祥睁开眼睛一瞧,正是北京城,难怪朱瞻壑说不好。
  胡善祥正欲再指,却见看见大漠星空紫薇恒那里,一颗星星蓦地闪耀夺目,随后摇摇坠坠,成了流星,在夜空划出一行光线,光线的轨迹正朝着她这边而来,滑到头顶时,又奋力一亮,整个星空都似乎为之一震,流星的光芒彻底消失在夜空。
  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
  (《胡善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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