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实权与无实权相差何止天壤?论理,杨景澄前世被弄死时已是国公,切切实实的比章首辅那从一品的少师高一级,结果还不是连他女儿都比不过。可见品级着实够虚,唯有实权才叫真金白银。
手持着鞭子木柄的杨景澄心里越发清明,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终归得手中有权。不然哪怕他堂堂国公被害死了,朝堂上竟掀不起半点水花,着实窝囊到了极致!念头一旦通达,许多事自然也不是事了。虽依旧不惯诏狱里污浊的空气,但心理上的不适感几乎退的一干二净。
木柄在手心里敲了两下,杨景澄悠然的对周泽冰道:“还有旁的木架子么?把那文正清的老婆拎出来,我抽她几鞭子解解恨!”
周泽冰的嘴又忍不住张大了些,半晌憋出了一句:“世子会耍鞭子么?”
杨景澄斜晲了他一眼:“我会不会耍鞭子不知道,你不会耍嘴皮子倒是实情。你们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确实挺嚣张的哈。”
周泽冰干笑:“小人只是锦衣卫家的门房,不是锦衣卫。”
杨景澄嗤笑一声:“当我没见过门房。郡公既让你带我来诏狱里看审案,可见不把我当外人,你也不用那么防备我。说吧,你是锦衣卫里头做什么的?几品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泽冰便知不能把杨景澄当傻子糊弄了,老老实实的道:“世子恕罪,实乃郡公有吩咐在先,非小人刻意隐瞒。小人名字是真的,职位乃正七品的总旗。今次正负责审讯文正清等一干人犯。”
小厮龙葵一听便气的跳起,怒道:“好你个杀才!竟敢哄骗我们世子!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放肆!”杨景澄呵斥道,“周总旗乃朝廷命官,你岂能如此失礼!”
龙葵不服气的道:“世子,公爷命奴才们跟着您出门,就是怕您在外头叫人冒犯受了委屈。今日有人瞎了狗眼,奴才们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教训了这等杀才!”
龙葵是小厮里领头的,他一开口,余下的三个小厮也跟着叫嚷起来。
杨景澄待小厮们安静了下来,才淡淡的道:“此乃华阳兄长对我的考验,周总旗不过奉命行事,何错之有?你们几个休要仗势欺人,还不过来赔罪!”
周围几个锦衣卫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杨景澄说的委婉,换成粗俗点的便是,当街被狗咬了,自是要去找狗主人理论,谁没事跟狗过不去呐?
周泽冰眼角直抽,都没空理论几个同僚不厚道的嘲笑,满心想的是:娘的他竟没看出来这白白净净的世子居然是属猴的,郡公甚时候说过考验了?你特娘的就顺杆往上爬?回头死皮赖脸的找郡公讨官职,老子怎么交代?
杨景澄欣赏着周泽冰的神色变幻,笑眯眯的道:“我今日头一遭来,不太懂咱们锦衣卫的规矩。倘或等下我刑讯打死了人,可要担干系?”
周泽冰再次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这猴儿不单身形灵敏善于顺杆往上爬,脸皮居然也如此结实!什么叫咱们锦衣卫,谁跟你咱们了?你入锦衣卫了么你就咱们!
见周泽冰不说话,龙葵冷哼一声道:“你个二傻子恁的不会做人,上官问你话呢!你呆愣着作甚!?”
周泽冰反手就想把龙葵摁死,然而可惜的是,这等豪门大宅里混的贴身奴才,哪有真蠢到口没遮拦的?他分明是同杨景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把杨景澄不便直接敲打朝廷命官的话当众说出来,害他被同僚嘲笑还不能抽丫的一顿。要不是看在杨景澄为华阳郡公堂弟份上,他能放狗奴才口出狂言!真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吃素的!?
杨景澄很满意龙葵的表现,这孩子很有眼色嘛!周泽冰打从华阳郡公府门前便开始故意气他,虽说是郡公的授意,可他若不把场子找回来,世人岂不是当他好欺?
直接仗势欺人不是不可以,周泽冰再是锦衣卫,也只是个七品,除非更上头有人授意,否则七品在权贵眼里真不够看的。然而那样简单粗暴,实在落了下层,传出去对将来的风评不利——这等名声才是男人真正该在乎该维护的,至于风流好色、负心薄幸实在不值得一提。
有夫妻情深的名声更好,没有亦无妨碍。章夫人困于内宅,眼界受限,只想着坏他名声,好叫他无法寻个得力的岳家,更好拿捏。可章夫人并不知道,他能否得个好岳家,终究看的是他在官场的能为。
汉高祖未婚前便养出了庶子、为人更是无赖,他能有甚好名声?吕公不照例把那么好的一个闺女嫁与了他。因此,家里的事便由着章夫人闹腾吧,只要不娶楼兰致使与楼英交恶,其它的一切好说。
周泽冰今日只是受命吓唬个公子哥儿,哪知道意外频发,此刻已然坐蜡,哪敢真让杨景澄动手。万一真个打死了人算谁的?要知道文正清案,可不止为着他凌虐下仆。
说句到家的话,倘或他不是章首辅的爪牙,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锦衣卫出手。便是圣上知道了,顶多申斥两句,再没有为了几个奴婢去寻官僚的不是的。所谓善待人命,只为了展现“君子仁善”,哄着天下读书人玩罢了。
因此,审讯目的在于将他的同伙牵扯进来,重创章首辅一系在都察院的势力,先把作为喉舌的言官抢回来。眼下文正清夫妻尚有事不曾交代清楚,万一杨景澄一个生手掌握不好分寸,酿成大错,那就真的该死了。
遂,周泽冰只得陪笑道:“暂未审到裴氏,世子想出气,只怕得等几日。”
杨景澄道:“你之前不是说我审也使得么?”
周泽冰解释道:“是以小人方才问世子可会耍鞭子?世子有所不知,刑讯的手法与寻常斗殴不是一回事,得讲点儿巧。既叫人犯受不住,又不能真个一气打死了。待录完了口供,打死便不妨了。”
传闻宫里打板子的太监素有绝活,想置人于死地时,几板子下去皮未破人已重伤垂死;倘或想放人一马,便可雷声大雨点儿小,打的血肉模糊,实则养十天半个月便活蹦乱跳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更甚一筹,杨景澄确实没这本事。
他既想入锦衣卫,自是不能添乱,于是很善解人意的道:“古人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便不在诸位行家面前献丑了。”顿了顿,神色一变,语调不复之前的温和,而是带上了些许森然,“可他家之前三番五次落我颜面,我要他们不得好死,你办的到么?”
这般理所当然的上位者的语气,险些让周泽冰直接应了个“遵命”,好在他早不是雏儿,鲜少有脱口而出的时候,因此稳稳当当的道:“世子放心,小人有分寸。”同样是顺了杨景澄的意,后一句却已变成了卖他面子,而非听命行事了。
就在周泽冰与杨景澄继续周旋时,方才一直隐在角落的一人悄悄离开了审讯室,疾步往外头走去。很快,他走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大堂,书桌后的座位上,赫然便是理应在宫内面圣的华阳郡公。
华阳郡公察觉有人进来,手上不停的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道:“何事?”
那人抱拳行礼,恭敬的道:“回指挥使大人的话,瑞安公世子已致诏狱,正向周总旗讨教刑讯手法。”
华阳郡公执卷的手一顿,挑眉道:“他竟没吓的尿裤子!?”
那人便把杨景澄进诏狱之后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华阳郡公常年冷峻严肃的脸色终于稍有缓和,他挥手打发了眼线,放下卷宗,踱步到了院中。
秋雨将停,青石地板上湿漉漉的一片。寒风吹着枯瘦的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即将入冬的天气,再无秋高气爽,唯有凛冬将至的冰寒,宛如晋朝今日之状。
华阳郡公看着天上层积的乌云,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宗室人丁稀薄,人才更是凋敝。原以为杨景澄只是当日见了锦衣卫的风光,也想穿身飞鱼服在纨绔当中炫耀,不曾想他竟有几份胆量!既如此,他想来,便来吧!
第19章 安内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来我往的磨时间,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传华阳郡公的话,只说今日实不得闲,不过已使人去吏部挂号,过二日杨景澄来衙门里报道便是了。
杨景澄心下大喜,看来华阳郡公对他的表现尚算满意,他总算正经的踏出家门了。
周泽冰则是略微惊讶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卑职恭喜世子。”
杨景澄谦虚的笑笑:“你且休自称卑职,指挥使大人只说许我进来,不定有几品呢。”
周泽冰笑道:“世子说笑了,以您的出身,断不止七品。卑职等着世子摆酒请客,到那日必定厚颜登门,一则给世子道喜,二则叫我等见见公府的繁华,涨些见识。”
话虽如此说,但职位没落地前,杨景澄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谨慎,与周泽冰打着太极,一齐出了诏狱。走出那道石门,清新的空气吹来,几个人皆觉得神清气爽。杨景澄深呼吸几口气,又告诫自己必得尽快适应这等污糟环境,以免日后因不习惯影响活计。
与周泽冰在北镇抚司衙门口道别,杨景澄带着小厮骑马返回瑞安公府。卜一到家门口,门房范守便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世子回来了!公爷与夫人已在上房等半日,您再不回来,公爷就要打发人去华阳郡公府上寻你了。”
杨景澄听的此言,忙把缰绳交给了范守,大踏步的往正院里走。很快,廊下的小丫头们看到了他,连忙打起帘子,朝里通报:“公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瑞安公的声音穿过帘子透了出来:“快叫他进来。”
杨景澄便又加快了几步,进到了屋内朝父母见礼,又有楼英楼兰兄妹朝他行礼。杨景澄回礼毕,方从容笑道:“华阳兄长今日进宫面圣去了,不得闲与我说话。只说父亲托他的事他已知晓,已着人去了吏部,过二日便有准信了。”
瑞安公心头一喜,忙问:“可知道与了你几品官职不曾?”
“暂不知道。”杨景澄笑道,“几品都不妨事,自家兄弟,他定不会亏待我。何况便是起步低些,以咱们家的体面,升官也容易,倒犯不着为着一开始好看,与旁人磨牙。”
瑞安公点头道:“此话在理。可见你近日有长进,将来去衙门办公,也要如此和气才好。”
章夫人叹道:“你想去外头历练是好的,可你不早同我说!不过是想当个官儿,哪日得闲了同你外祖说一声罢了,何苦去锦衣卫?我听闻锦衣卫要往宫里轮值,夏天热冬天冷,咱们家的哥儿何苦遭那个罪。”
杨景澄笑道:“去宫里轮值的乃南镇抚司,与我们北镇抚司不相干。我们只管审案,连点卯都不必日日去的,最是方便省事的衙门。”
章夫人愕然,她与之前华阳郡公是一般想头,锦衣卫之所以有此称谓,盖因国朝初立时便是天子近卫,衣裳尤其的鲜亮,深受公子哥儿们喜爱。故南镇抚司衙门里头,不知多少勋贵子弟。这些人不独体面,且常在圣上跟前晃荡,容易得圣上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是以她关心是假,不欲杨景澄出头是真。哪知杨景澄并没有去勋贵云集的南镇抚司,而是跑去了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景澄今日心想事成,看章夫人都比往日顺眼了三分。与瑞安公等人闲话了几句,隐去了诏狱里的见闻不提,在上房混了顿中午饭,便推说在外逛了半日有些累,告辞回房。
走回东院,先去文氏灵前烧了把纸。大户人家的丧事麻烦的很,尤其是文氏带着诰命,更不能马虎。尽管两家闹的很不愉快,面上却不好做的太难看。毕竟文氏乃杨景澄的发妻,丧事办不好,落的是瑞安公府的颜面。是以灵堂依旧有人哭灵,只该来的宾客已经来过,院子不复前日热闹罢了。
看着盆里的纸钱烧尽,杨景澄微不可闻的叹道:“你父母是那个样子,你竟不知生的像谁。”他不喜欢懦弱无趣的文氏,可也不的不承认文氏是个善心人。她确无本事护住身边的丫头们,但也未害过谁。
或正因她心存善念,才叫父母吓破了胆子,成了个鹌鹑。又抓了把纸钱点燃,在心里暗道:“重生回来亦未见你一面,可见我们缘分尽了。替你将丧事好生办完,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吧。”
他的神态郑重,看在众人眼里,皆道他想着文氏。虽听说风流了点儿,对哪个女人都不肯放手,却实打实的重情义,也算男人里难得的了。几个与张伦有亲的仆妇都替莲房松了口气,而一同被撵的其它丫头的亲戚,面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倒不是怨恨杨景澄,而是此回原是莲房带头闹事,到头来她仗着当管家的爷爷自己脱身出来,还一跃成了姨娘,叫旁人怎生服气?能把女儿送进东院的,谁又是没点关系没点情分的人家?
家里的女儿们虽说是奴才秧子,可自幼衣食住行比穷官儿家的小姐都强,一个个皆是奔着给杨景澄做姨娘去的,哪知一个晴天霹雳,全折在了里头,罪魁倒是享福去了。几家的父母早恨的牙痒痒,正商议着给张伦一家使绊子呢。
祭奠完了文氏,杨景澄起身回屋。他现不想理会章夫人,可没打算放任自己的院里炸了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倘或他院里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外头人只当他家都管不好,哪敢将要紧的事与他办?因此,他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使人把张伦唤了来。
张伦因孙女把各管事得罪了个遍,偏府里正办着丧事,里里外外支东西跑腿件件得过管事们的手,各处吃拿卡要,把张伦折腾了个够呛。此刻听闻杨景澄召唤,生怕莲房又生事端,一路快跑进了东院,扶着门口的青砖缓了好半日,才整好衣裳进了院子。
刚进门,张伦就见莲房被捆的严严实实,两个丫头按着她跪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咽咽想说什么,却因帕子堵着嘴,什么也听不清。
张伦后背一紧,连忙朝杨景澄跪下:“奴才见过世子!”
“起来吧。”杨景澄语气平淡的道,“你今天诸事不顺吧。”
张伦战战兢兢的不敢起来,苦笑道:“世子见笑了。”
杨景澄没再客套,由他跪着,神色冷漠的道:“你们互别苗头的小事我本不想管,然现办着大奶奶的大事,你们彼此掣肘,难免有疏漏。此事所有症结皆在莲房,不处置了她,不单眼下,将来你只怕在府里都难办事。”
莲房瞬间脸色煞白,她昨夜直接被绑去了码头,先看了番老鸨儿整治窑姐儿的大戏,吓的屁滚尿流。直到被扒衣裳的前一刻,家里才来人救下了她。
却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姐妹大冷天的被扒的干干净净,在院里跪了一排——那是窑子里的下马威。回到家里匆匆洗去了尘土,又送回了东院。还没松口气,杨景澄回来了,二话不说叫人绑了她,摁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