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姚替桌上三人斟上酒,还不忘低声提醒杨景澄:“公子伤势未愈,小酌怡情,切莫贪杯。”
杨景澄笑对康良侯道:“你们家的陈小哥着实细心体贴,又知进退,实在难得。”
康良侯不以为意的道:“公子喜欢,送您好了。”
陈姚僵了僵,就听杨景澄忙不迭的道:“不了、不了,我家一大群,再带个贴心人儿回去,打小跟着的那几位非得哭倒长城不可。借给我用几个月,便十分感激了。”
听杨景澄如此一说,陈姚悄悄松了口气。他是康良侯府的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府里过活,好容易爬到了康良侯身边,勉强算得上心腹小厮,半点不想去别人家过活。
康良侯却有些失望,毕竟往杨景澄身边塞人,必定越往后越难。眼下让他带走用惯的小厮,日后君臣之间自然更亲近。不过既然双方都不愿,他也不便强求。
不想,杨景澄竟又道:“说起讨人,我倒真有个人想同侯爷讨要。”
康良侯挑眉,直接道:“我几个孙女长的还不错。”
杨景澄差点给呛着,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再则,我家有河东狮,我怕府上的小姐真打不过她。”
宣献伯大笑:“您是不舍得同甘共苦的娇妻受委屈吧?姓蔡的没眼色,我们别理他。”
“老王八你闭嘴!”康良侯直接骂了回去。
杨景澄心累,赶紧拦住又要对骂的两人,单刀直入的道:“我想要个丫头,呃,是令孙蔡颖公子的屋里人包氏,小名唤雅琴的。不知府上公子是否肯割爱?”
站在他旁边的丁年贵怔住,康良侯与宣献伯也愣了。好半日后,康良侯试探着问:“挺漂亮?”心里却忍不住猜测,莫非杨景澄喜欢人妇?这可不大好办呐。
杨景澄摇头:“我没见过,只是故交之妹,当年沦落,幸得府上照应。此前意外探听到了下落,恰好今日见了侯爷,您又是个爽快人,我便直说了。”
“原来如此。”康良侯好笑的道,“一个丫头,您打发个人,随口同我家小子要来便是。何必平白欠我个人情?”
“横竖人情欠多了,不差这一桩。”杨景澄也笑,“我们明岁方回京,且先同您打声招呼。既是故交之胞妹,与我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做丫头实委屈了。只好先赖在您府上,混几个月再说吧。”
丁年贵垂下了眼,掩盖住了眸光中的情绪。家族零落,父母双亡。唯一的至亲落在康良侯府,却因身不由己,多年不曾去瞧过几眼。只因担忧自己瞧多了,便放不下。只得装作不在乎,不闻不问。
可仅存于世的至亲,又岂能真的放下?为奴做婢,朝打暮骂,诉不尽的委屈。丁年贵不止一次的期盼,待到时机成熟,必把人接回。不想,杨景澄此刻提了出来。
康良侯不是傻子,杨景澄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什么包氏便不能慢待。他心里无不遗憾的想,可惜是个屋里人。他对包氏没印象,但深知家里的规矩。一直没混上姨娘的,必定无生育。若生了蔡家的孩儿,可就真攀上“舅舅”了。可惜了啊!
宣献伯似没察觉到康良侯的遗憾,笑呵呵的道:“说起讨人,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康良侯冷笑:“滚。”
“没找你,你说个屁!”宣献伯顶了回去,又笑对杨景澄道,“公子啊,您甚时把我们家赵敬还给我?您看我老天拔地的蹲在陇原守国门,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您忍心么?”
知道宣献伯在开玩笑,杨景澄配合的笑道:“待我回京,立刻还您。现他困在宁江,不好动弹的。”
康良侯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其实赵敬之事,在杨景澄救了蔡仪时已然揭过。今日提起,不过是为了挤兑宣献伯,自己并没放在心上。再说,他儿子是有些不着调儿,堂堂将军沦落为奴十几年,也够本了。便是看杨景澄的面子,也不能再计较。
杨景澄公然认了师父,这段关系便难以遮掩。帝师啊……待杨景澄登基,封个正一品的太傅,都没人能说理。康良侯再跟人死磕,那不是找不自在么?
远在宁江日日忧心的马桓还不知道,一个硕大的馅饼,马上就要兜头砸他脑袋上了。听到杨景澄流放消息的他,正抓耳挠腮的想法子联系宣献伯,希望康良侯的这位邻居,能稍微照看一下杨景澄。谁能想到,此刻他心里想的这三人,正拢在一块儿喝酒呢?
三人边喝边聊,时间过的飞快。X时,宣献伯抬手举杯:“天色不早,公子身体不适,也该歇息了。今日这场酒,我喝的爽快。明朝我便要回陇原,现敬二位一杯,预祝我等明岁春来,旗开得胜!公子请随意,姓蔡的,你陪我干了!”
康良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爽快的亮了杯底,叫嚣道:“喝酒谁怕谁?明岁你给我等着,我拎着酒上你宣献伯府,喝到你叫我爹!”
宣献伯砰的放下酒杯:“好,我等着,看谁管谁叫爹!”
两位斗鸡又互骂了好一阵,才在杨景澄的劝说下彻底消停。宣献伯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明日要赶路,他便不再耽搁。与杨景澄道了个别,大步流星的朝总兵府替他预备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康良侯与杨景澄明日皆无事,要从容许多。陈姚拿来了杨景澄的披风,替他穿上。康良侯也裹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一齐走到外头,缓步行在石板路上,亲自送杨景澄回房。
外头风大,说话得吃一肚子风。一行人沉默的走到杨景澄暂居的院落,康良侯也没进门,就立在门口道:“俗话说,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朔方虽是我的地盘,保不齐有探头探脑的。我们今日所议,是泼天的富贵,亦是要命的买卖。是以,公子且委屈在此偏院里。您进了朔方便石沉大海,纵然汤宏等人失望,章鸿祯却也摸不着门路。此乃迷魂阵,专等明岁他们往里跳坑的。还望公子体谅。”
杨景澄道:“我想给我奶奶写信。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她。”
康良侯笑道:“与娘娘的通信自是无碍,慈宁宫戒备森严,想探听其间消息,章鸿祯没那个本事。但您与夫人的通信便罢了,她那处只是个驿站,人来人往、跟个筛子似的。倒是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可借她那处传进京里。”
“那算了,没得吓死她。”杨景澄道,“她比我伤的重,且叫她好生静养吧。”
康良侯无可无不可,比起杨景澄时不时能传出驳杂的消息,还不如一潭死水让人更忌惮。至于章太后那处,他好吃好喝伺候着杨景澄,把人养的白白胖胖的,总得邀功不是?也就无所谓杨景澄自己是否写信了。或许,杨景澄的亲笔,更让章太后喜悦也未可知。
时候不早,康良侯没再逗留,利索的转身走出了院子。次日,院门封闭,一切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三丈以内,违者杀无赦!杨景澄与他的四个侍卫,便如在人间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踪迹。
寒流南下,京中飞起鹅毛大雪。永和帝拿着手中的密报,心里五味杂陈。杨景澄失踪了,难道,这天下真的要易主了么?
良久,他看着窗外一片素白的宫殿,倏地落下泪来,朕不该杀华阳啊!
第347章 求官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身感受,不知何为边疆苦寒。杨景澄捧着杯热茶,站在门口看雪。只需片刻的功夫,指尖已是冰凉。
与此同时,轰鸣的炮火,震颤着大地。屋瓦上的积雪簌簌下落,把隐约的厮杀声,掩盖在了冰雪中。今冬大寒,蒙古牛羊死伤无数,只得南下博个生死。而朔方镇内的将兵,以血肉之躯固守疆土,却无充足的御寒衣物与粮食。
昔年兵部尚书吴子英巨贪,差点致使边疆哗变。而今吴子英早已尸骨无存,边塞的窘迫却没有好多少。裹着皮裘的杨景澄,在寒风中站成了一座雕像。
如若我来统御这天下,是否可保边境将兵之衣食充足?
三日后,敌军退、炮声止,朔方重归于寂静。在院中听了三日炮火的杨景澄也回到了屋内,摊开了信纸。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杨景澄此时的境地虽比不得诗文里的景况,却也相去不远。
康良侯曾答应替他送信,但他一直没写。直到一场防御战结束,他才提笔写道:“祖母一向安好?”
杨景澄常规问好之后,便把这几日的战事描述了一番。他是不能出门的,但丁年贵身手好,又善于隐藏伪装,与许平安二人,时不时摸出去探听些消息,以免杨景澄真成了聋子瞎子。是以杨景澄对朔方景况了解颇深。
又因丁年贵能看到的,并非官员间的统筹调度,而是实实在在的小兵们的困境。比起康良侯奏折上写的死多少、伤几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文绉绉的话,要来的直接震撼的多。
无数的苦痛挣扎,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最终落于纸上,变成了他对章太后的质询:“千里堤坝,毁于蚁穴。放任朝中贪腐,固然能拉拢党羽,从而立于不败之地。然,一旦边疆失守,外敌长驱直入,贪官污吏可能为我杨家抵御刀芒?”
“外敌之患尚远,而流民之祸已在眼前。”杨景澄下笔如飞,“徽州赤焰军,攻打县衙,势如破竹,直至府城王英芳坚守,方顽抗到宁江驰援。可天下府县,能有几处可固守数日不倒?缺衣少食的将兵,又有几人敢有忠心?”
“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至浑则江山休矣。”
“孙景澄,叩请祖母三思!”
杨景澄的家信,随着康良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仅五日便递到了京中。往年康良侯向章太后请安的折子繁多,这次稍厚些的信件,并没引起人注意,下头人直接交到了慈宁宫大宫女阿玉手上,由她分拣。于是,阿玉看到了一封措辞颇不客气的信……
章太后从阿玉手里接过杨景澄的亲笔,一目十行的扫完,却是没有半分恼怒的模样,反而笑道:“还是这么个牛脾气。”
兰贵没看到信,觑了觑阿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咱们世子说什么了?”杨景澄虽夺爵,但兰贵却没改口,章太后亦没说过什么,他便知道,改了口才是作死。章太后压根就不认永和帝的判决。若非她心里盼着杨景澄有更大的出息,瑞安公次子敢袭爵,章太后能把瑞安公的爵位直接从公爵给削到男爵。
章太后又把杨景澄的信看了一遍,笑呵呵的道:“拿纸笔来。”
兰贵麻溜的喊了小太监,在案几上摆好笔墨纸砚。章太后坐到案几前,却只写了一句话:“奶奶老了,日后你自己来管。”
而后,折好信纸,扔给了兰贵,命他发出去。半个月后,收到信的杨景澄,被这几个字直接噎了个跟头。老太太是不是忘了他家大孙子前几十年全在认真做纨绔,治国理事屁都不懂。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您倒是在信里教一教啊!
让他自己来管叫什么话!?朝中大员他认全了么他就瞎管!?
丁年贵看着回信,笑的直抖。好半日,笑尽性了的他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娘娘必然也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人皆有私心,她做太后的,打理朝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否则何必扶您到台前?您质问她,确实有失公允。”
杨景澄沉下脸道:“她纵容贪腐是实情。”
丁年贵叹道:“或许吧。可正如娘娘回信所言,您不满意,您将来自己管不就好了?这么大个人了,老朝祖母撒娇,不像话吧?”
杨景澄一噎,他哪撒娇了!?
“其实娘娘近两年来,真的变了很多。”丁年贵笑道,“都说人越老越固执,可娘娘不一样。譬如章首辅,我们冷眼瞧着,很容易发觉他走进了死胡同,但他自己没觉得。我至今都难想明白,他跟您过不去,跟娘娘过不去,到底为了什么?”
“可人老了便是如此。”丁年贵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怅然,“原先我祖父在世是也是,越老越逞能。越逞能,则越糊涂。”
丁年贵没说两句旧事,很快岔开了话题,接着道:“娘娘则不然,她年纪越大,反倒越和软。至少,表现的越和软。”
“一个人始终在变,那他就还有往前走的可能;反之,墨守成规,那他必定得走回头路。在我看来,章首辅,正是越活越回去的典范。”顿了顿,丁年贵又补了一句,“圣上也是。”
丁年贵的一番话,让杨景澄陷入了沉思。他印象里的永和帝,确非现在的模样。至少在章太后与章首辅的重压下,他依旧扶持了汤宏、于延绪等内阁高官。哪怕是青田郡公那混账,贪污闹到太后陵寝崩塌,章太后也没能迁怒整个梁王府。最终青田郡公夺爵,累及子孙而已。
而在杨景澄前世的记忆里,青田郡公的子孙,似乎还有复爵的。他约莫记得自己去吃过酒。想是永和帝又想方设法的,扳回了一点场子。
忆起前世,杨景澄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发现自己跟瑞安国公这个爵位简直犯冲。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他,连活两辈子,都没法儿继承祖业的!?当皇帝的概率比当国公的概率更大,这叫什么世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丁年贵笑道,“其实您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班底。汤宏、池子卿、彭弘毅,不都是将来可重用的么?尤其是池子卿,当初他防您如同防贼,但一码归一码,他为人刚正清廉,甚至连土地都没囤积多少,只让自家祭祀能够绵延,不至于让族人沦落为吃不饱饭的庶民罢了。比起汤宏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庄,心性不是强一星半点。您将来别记他的仇就成。”
许平安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依我看,某些人点评江山的语气,您不给他一个首辅当,那都对不起他的唾沫星子。”
丁年贵阴恻恻的道:“我倒觉得许大人适合统御东厂,以正如今的歪风!”
张发财不厚道的笑:“我觉得丁头儿说的对!”
“对你个头!”许平安一脚踹在张发财的屁股上,“你想当太监,我今儿就成全了你!有种你站住,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刀法!”
杨景澄没理会几个活宝的打闹,都是精力充沛的汉子,镇日里叫关在个偏僻小院不得出门,一个个快憋疯了,叫他们发泄一下也好。坐在一旁,略想了想丁年贵的话,而后笑道:“我哥哥,到底是怎么在那污水塘似的朝堂里,挖出个池子卿的啊。”
丁年贵道:“郡公挖出来的多了,他眼光贼利,一逮一个准。实不相瞒,我原与屠方接触过。不过那时我志不在此,给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