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身份虽变了,但疼爱却没有变,所以圣上每次从斋宫出来后,都会来坤宁宫坐一坐,方贵妃等人忌惮这些,才对她保持表面上的恭敬。
顾忌着不想搀和是非,杜晚香只把赵柯带回了坤宁宫,让人给他上了药就把他送回去了。
谁曾想顺嫔倒是识趣,次日便带着赵柯来坤宁宫谢恩。
就这么一来二去,杜晚香就和这对母子熟了。
她心里十分怜悯赵柯聪慧懂事,却处境窘迫的境遇。正好这时杜家也在寻找契机,于是一拍即合,两年后赵柯被记名在杜晚香名下,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
这些年,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杜晚香是十分信任这个养子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了猜忌之心?
是之前众大臣在朝堂上联名上书要处置解问玉,晚香明明向赵柯求了情,且赵柯明知道问玉罪名之因,可最后问玉依旧被下了天牢。
并在天牢之中因早年得罪过的一个太监,而枉送了性命。
听闻这个消息后,杜晚香如遭雷击。
这些年,先是她外公病逝,她爹因为‘太子外孙’要避嫌,在朝堂上几乎是隐退的状态。可宫里宫外重重危机,她却是众矢之的,又该如何自保?
全凭了解问玉一力支撑,甚至问玉为了保护她,保护中宫一系做出的种种违背良心的事,赵柯多少也知道些。
晚香以为他只是做给大臣们看,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真动了问玉。
直到问玉死后,一些不明白的事突然就明白了。
问玉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赵柯心思太深不是善类之言,她只当两人因为早先的事有嫌隙,浑然没当成事,还有意从中劝和。
甚至问玉紧攥着司礼监批红之权不愿放,她还两边相劝,寻思着哪日让问玉放了权,就和她在宁寿宫养老多好。
问玉说,放权之日,就是他身死之时。
她不信,还嗔他多想,说她是太后,怎么也能护着他。
可事实证明,她还真护不住他。
这世上,最想让问玉死的就是赵柯吧。
只有问玉死了,他才能完完整整的掌握朝政大权;只有问玉死了,问玉为了让他上位做过的一些不可见人之事,才能泯灭于众;只有问玉死了,他才能一解那些被‘阉党’欺压的朝臣们的心中之恨,才能收拢朝臣。
死了一个问玉,成全的却是他!
是她害了问玉!
“可问玉死了!他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别人叫他解阉,说解阉党羽横行,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问玉他为何如此?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为了护着不中用的我,不是为了中宫一系,不是为了扶你登基,他何至于如此!
“而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要把他下了天牢,如果不是因为进了天牢,他又怎么会死……”
晚香崩溃地哭着,眼泪仿若止不住的泉水,一串串滴落。
“我真后悔,如果没有当年我的多事,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杜家不需要荣华富贵,只要安安稳稳就好,外公不会死,我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想当什么太后,我只想带着问玉、抱琴侍书她们在坤宁宫,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了,后悔当年把我从那滩烂泥中拉出来?”
晚香紧闭着嘴,不说话只是哭。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赵柯握着她的肩,蛮横地抹掉她脸上的眼泪,不容许她的逃避,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到底是不是!?”
晚香紧绷着眼角,大声喊道:“是,我后悔了!”
“如果不是你,杜家不会卷进夺嫡的旋涡,问玉不用为了护着中宫一系,去了司礼监,也不会做那么多违背良心的事,也就不会有他后来的死……他死了还要背着一身骂名,还要当你收拢朝臣的工具……”
赵柯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声低沉,眼角却在剧烈地抽搐,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如墨的眼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疯狂。
“我的母后啊,你还是这么的天真。
“杜家人送你进宫是来干什么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杜家能再出一个没有皇子的皇后?你怎么就不想想打从你进宫为后之始,就注定逃不过这一切。
“……成王败寇,哪个帝王之路没有牺牲,朕登基以来,待你至孝,连朕的亲娘都要退一射之地,待杜家更是荣宠至极……哈哈哈,如今你因为一个解问玉,就因为一个解问玉,你便后悔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朕就该……就该……”
“就该什么?”晚香挣扎着,肩膀却被人紧紧捏着,一动都不能动,“你放开我……”
“朕就该早点弄死解问玉!”
“你——”晚香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虽然她嘴上给赵柯定了罪名,可内心深处依旧不愿相信,可如今真相从他嘴中而出。
隐隐的,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她心中开始崩塌。
大抵是她眼中的东西刺激到了赵柯,他笑了起来,酒气喷洒在她脸上,让她头晕目眩,又几欲作呕。
“是,朕就是想让解问玉死!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讨厌,像条狗似的虎视眈眈地守在你身边,生怕朕对你做了什么。朕能对你做什么呢?毕竟你是朕的母后,是不是啊,母后?”
“你疯了,疯了!”
“朕疯了?朕若是疯了,就该早早的弄死解问玉,就不该任他在一直你面前说朕的坏话,就该把你关在这宁寿宫里,哪儿也不准去……朕就是没疯,才会一直以礼待你,才会在你面前一直这么恭恭敬敬,才会……”
“你既说朕疯了,朕就疯给你看!”
晚香拼命地挣扎着,她喊着抱琴,喊着侍书,还在心里大声地喊着问玉的名字,可没有人来救她。
没有人来救她。
急怒之间,她感觉到心口一股撕心裂肺的疼,一阵热流喷涌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模模糊糊中,她看到赵柯惊恐的脸,还看到他衣襟上那一滩黑色的血迹。
她中毒了?她要死了?
死了也好。
死了她就可以去找问玉了。
第3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一) 你要是真想死,……
……
“你想复活解问玉吗?那就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吧。”
“谁?你是谁?”
“改变她的命运……”
“你到底是谁?!”
“……呜呜呜……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帮我照顾大芽儿和小芽儿……求求你了……”
……
“问玉!”
晚香从梦中惊醒。
她额上有汗,一阵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同时脑袋也清楚了不少。
入目之间是一片昏暗,空气中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两日的晚香知道,这是牛粪掺杂着鸡屎、以及草木的酸涩,还有泥土中固有的土腥味儿。
她以前从未闻过如此难闻的气味,她身边有专门负责熏香的宫女,不光宫里,甚至连衣裳鞋袜都会有人熏香,这种脏浊之气怎会斥之她的鼻端?
可她却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两日了。
杜晚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中毒死了,然后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脑子里还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叫杜晚香,而是叫王香儿。
是一个乡野村妇,已经嫁人成亲了,不光有丈夫,还有两个女儿。
虽然名字里都带着香字,这个王香儿的命运却和她截然不同。
出身农户,家境贫寒,时下人都重儿子,轻女儿,自然也不像京城里的那些高门大户,因为女儿可以拿来联姻,而受到重视。
王香儿从小在家就不受重视,后来到了年纪,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到邻村的杨家来,但这一切却仅仅不过是她不幸命运的开端。
因为她天性胆小木讷,不如两个嫂子嘴甜会讨好人,自然不得婆母喜爱。寻常干活被挤兑也就不提了,等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在婆家的日子更是难过。
婆婆苗氏嫌弃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对她屡屡刁难打骂,甚至因为她太过懦弱不敢反抗,她在杨家的地位还不如一只鸡。
据苗氏的原话所言——我养只鸡,鸡还知道下蛋,老三娶了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连蛋都不会下的母鸡,要来又有何用?!
按理说,这时候该是王香儿的丈夫站出来的时候了,可杨家老三杨大志却是个嘴笨木讷的,没比香儿好到哪儿去。
而且愚孝至极。
所以王香儿嫁给杨大志后,也就新婚的头一年过了几天好日子,之后就是苦水不断,吐都吐不完。
这不,前段时间也不知是村里谁传的谣言,竟说王香儿偷汉子。
天知道王香儿这个胆小懦弱的女人,家里的活儿妯娌们都丢给她干,她还要跟着丈夫下地干活,成天活儿都干不完,还得管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哪来的功夫去偷人。
偏偏就有人信了,流言越传越凶,还传到了苗氏耳朵里,以至于招来一顿侮辱和责骂,这女子想不开就上吊了。
“娘……”
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夜色静谧,也就显得这个本来细小的声音极为清楚。
是大芽儿。
香儿的大女儿,今年六岁。
“你是不是又偷偷哭了?你哭就哭吧,别吵醒了小芽儿。”
“你要是真想死,就偷偷找个地方去死,别像这次让小芽看见,到时候我就骗她你是出远门去了……”
柴房里十分昏暗,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能看清模糊的人影。
哪怕黑暗中依稀只能看到大芽儿小脸的轮廓,晚香也知道她的脸上必然写满了嫌弃。
女儿嫌弃娘,这在晚香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可在这里却真实存在。
晚香身边的位置蠕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儿坐了起来。
“娘,大姐……”
大芽儿顿时不说话了,气呼呼地躺了回去。
小芽儿蠕动了几下,偎进娘的怀里,揉着眼睛道:“娘,你是不是又跟大姐吵架了?”
晚香摸着这个温暖的小身子,柔声说:“没,娘没有和大芽儿吵架,娘就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是梦到奶不给娘饭吃吗?还是奶又凶娘了?”
这大抵就是小芽儿心里最可怕的事了,晚香一时心中有些感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阵腹鸣声突然响起,晚香一愣,才发现是自己的。
她心里有点窘,小芽儿却伸手帮娘揉了揉肚子,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东西,塞进晚香手里。
“娘,你是不是饿了?这是晚上姐偷偷给我的半个红薯,我没吃,专门留给娘的。”小芽儿道。
即使在黑暗中,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甜蜜,似乎把红薯留给娘吃,是一件让她很高兴的事。
大芽儿的喝斥在听到这句话后,咽回了嗓子。
晚香的眼睛却被泪水模糊,她把红薯塞回小芽儿的手里,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小芽儿吃,娘不吃。”
“娘吃,小芽儿不饿,小芽儿晚上喝了粥,小肚子饱饱的呢。”说着,小芽儿还拍了拍小肚子,显示自己很饱。
可就在这时,一阵比方才稍微小点的咕噜噜声响了起来,声音正是从小芽儿腹腔中发出的。
是呀,杨家人吃饭素来有规矩,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男人吃干,女人吃稀。更不用说三房在杨家素来不得宠,大芽儿小芽儿又是两个女儿,因为苗氏不待见王香儿,自然连两个孙女也不待见了。
每次苗氏分饭的时候,三房母女碗里的饭总比别人少,小孩子不耐饿,晚上吃那种照得清人影的稀粥,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晚香见小芽儿不接红薯,就拿着红薯往她嘴里喂。
已经冷掉的红薯,其实已经不怎么好吃了,可在小孩的鼻子里,还是能闻到那股诱人的香。
尤其对一个已经饿了的小孩来说。
小芽儿没克制住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就不再咬了,非要让娘咬一口她才吃。
最后母女分食了这小半个红薯。
中间晚香也提出让大芽儿也吃,却被大芽儿一句不饿给堵回去了。
“你还是跟奶去认个错吧,以前不就是这样,你跟她认个错,她就让你回去了。”大芽儿道。
是的,王香儿上吊后,当时杨家人吓得不轻,苗氏也被吓得不轻。
可后来发现人没断气,苗氏就新仇旧恨一起上来了,把王香儿关进了柴房,说让她清醒清醒,也让她长长记性,她若想死就在柴房里把自己吊死,别脏了老杨家的地方。
杨大志倒替妻子求了情,无奈老娘凶悍,最后还是王香儿两个年幼的女儿怕娘想不开,跟了过来看着她。
那时候晚香已经醒了,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娘,你还是跟奶认个错吧,认个错奶就让你回去了。”小芽儿跟在姐姐后面学嘴。
“嗯,明天娘就去找你奶认错,娘听小芽儿的。”晚香道。
她这话让两个孩子很吃惊,尤其是大芽儿。不过她没说什么。
“真的?”小芽儿问。
“真的。”
得到娘的肯定,小芽儿很快就笑着睡着了,似乎在那里什么事情都没了,娘也回去了,她们还和以前一样。
晚香却一点睡意都无,静静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黑暗中,大芽儿突然说:“你别骗小芽儿,这次要不是小芽儿坚持要来这看着你,怕你寻死,你以为谁愿意陪你睡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