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红漆的柱子后,将几人隔开,贺文轩靠在柱子后,青竹色的长袍在寒风中晃荡,如同秋风中的落地,瑟瑟发抖。
“玉承徽。”小太监又喊了一声,这下,贺文轩听得越发清楚了:“恒亲王府的奴才过来说人找到了,就在崇阳门。”
女子的嗓音依旧纤细柔和,却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软糯:“找到就好,你先起来吧。”
洛长安既已找到,也算是有惊无险,玉笙细腻算是松了一口气。
直到她带着嬷嬷们彻底离开。
贺文轩才双膝一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承徽……”贺文轩面上苍白,没了血色,嘴唇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
当年,与他情投意合,共诉衷肠的女子,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当朝太子的女人。
而自己对她……还曾夜夜肖想,不惜……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贺文轩狠狠地一点一点闭上眼睛。
陈珩从崇阳门往回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红墙碧瓦之下,彩霞呈现一片瑰丽的色彩,天边鸟雀齐飞,火烧云璀璨又夺目。出了车厢的门,他脚步异常地轻快。
他向来不是这样墨迹的性子。
他既怀疑洛长安,那他便放手去查,哪怕翻遍整个江南他总寻能到蛛丝马迹。他要寻洛太妃的画像,翻遍了整个如意馆,天南地北都设了眼线,他也要寻到。
如今既已知道画像就在东宫,他为何不去看?
又……凭什么不去看?
陈珩眉眼轻笑,眼中却是带着一份凉意。一路从崇阳门走到云都水榭,抬脚过去的时候,却瞧见庄牧旁边一道熟悉的身影。
“恒亲王殿下。”
贺文轩微弓着身子上前行了个礼,青竹色的长袍往下弯着,却是不动声色的挡住了他的路。他站在庄牧身侧已经等候恒亲王多时了,自从上次在福祥胡同消失之后,两人之间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他站在这儿,倒是二话不说直接捅开了两人的身份。
太子殿下生辰,云都水榭分外地热闹,相反,静心湖中的月室就显得安静了许多。
深秋的天带着几分凉意,从窗口携来一阵清风,吹起湖面的涟漪。两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酒气,淡淡的梅子香。
屋内的炉火咕噜咕噜的冒着泡,贺文轩起身拎起那烧开的炉子一人沏了一杯茶。
屋内泛着一股茶香,先洗茶,随即才是烫茶,闻香,水过了三遍茶色才算是正好。他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心中却是惊慌一片。
他虽没看见模样,但十有七八定然是玉笙。
恒亲王浩浩荡荡寻了一年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的后妃,这事如何看,如何的荒唐。
两男争一女,还是亲兄弟之间。一个是未来的天子,一个是手握兵权的亲王。贺文轩不管他们是如何的自相残杀,你死我活。
但他不得不在意玉笙。
后宫之中明面上是有数不尽的滔天富贵,实际上你争我抢背地里全是腌臜事。
玉笙自幼命苦,又无人护着,最关键的是还是瘦马出生。若是让太子知道他的妃子被亲弟弟惦记着。
贺文轩不知道到时候等待玉笙的一杯毒酒,还是一尺白绫。
“你约本王出来就是来喝茶的?”
贺文轩起身,双手捧着茶盏送上去:“之前不知殿下的身份,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陈珩瞧了他一眼,单手接过了茶盏。
他低头喝了一口,口中那股清淡的梅子气淡去了一些。
贺文轩瞧见他态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恒亲王虽是手握兵权,权势滔天,但瞧得出是个不拘小节的。
他心渐渐的放下来,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眼神放在桌面上,贺文轩随意扫了一眼桌面上那副画:“殿下是已经寻到了画像上的人了?”低头喝了一口茶,贺文轩说的面色平淡,像是毫不在意。
陈珩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没回答,眼神却是盯着贺文轩。
那双眼睛太过与直白与冰冷,就像是西北的天空下盘旋而来的雄鹰,贺文轩面上是一阵不在意,但心口却是克制不住的发颤。
略微有些惨白的脸挪开,贺文轩起身借口去沏茶,躲开了那逼迫人心的目光。
“刚撞到庄牧,我不过是问了几句。”贺文轩又低头倒茶,头顶的眼神一时盘旋着带着打量,他道:“说是殿下快寻到了。”
那双眼睛从他脸面上挪开,陈珩点了点头:“是有了眉目。”
只要他看到洛太妃的画像,在寻到画像上的人,到时候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贺文轩心中大惊,恒亲王莫非已经知道了玉笙在太子后院?他琢磨了一会儿,看向恒亲王的模样,却是察觉不像。
他借口喝茶,心口却是上下跳动:“说到底这画像也是属下画的,殿下若是寻到了人,不说让属下见一面,也合该让属下知道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哪一句讨了恒亲王殿下的欢心。
唇角的笑意往下压了压,陈珩转动着手中的莲纹杯,淡淡的开口:“若是寻到了,自然会与你说。”若是那人真的她的话。
是或者不是,他都要一个答案。
陈珩深吸一口气,仰头一口气喝了,将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清脆的一声响,茶盏放在了桌面上:“本王先走了。”
他隐隐觉得,真相就在眼前了。
骨子里那股气息,快是要压制不住。绯红色的长袍猛然起身,陈珩大步朝前走去。
“殿……殿下……”贺文轩瞧见他的身影,吓得猛然站起来。
一切来的太过于仓促,他还未想好如何说,恒亲王却是一副快要寻到的样子,贺文轩心中七上八下,眼看着人都要走到门口了,他才忽然道:
“画像有问题。”
他大喊一声,接下来猛然垂下眼睛,不敢再抬起头往前方去看。门口那人的眼神如同要吃人,面露凶光,若是一般人在场自然是要吓得立马跪下去。
贺文轩没跪,但也差不了多少。
袖子里的双手指尖微微发颤,贺文轩面上一阵的苍白,青竹色的长袍下,整张脸都没了血色。
“你说什么?”
平淡的声音一字一句,却越是叫人心中害怕,贺文轩被这声吓得到底还是瘫坐在了椅子上。
“殿……殿下……”他是文人,更是因为自小体质不好,要比一般人要体弱的多,如今被这一吓,饶是不愿意露怯,还是丢了人。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说实话,陈珩那双手已经捏紧了,若不是离的远他那拳头只怕是早就冲了上去,他轻笑了一声,拳头握紧嘎吱作响:“你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诓本王。”
这话说得是风平浪静,可那双眼睛却是血红一片。
贺文轩不敢再看:“属下不敢诓骗恒亲王。”他只是画了五分像,不算是诓他。
门外,陈珩拿着画卷的手紧紧地掐在了一起,许久之后才一点一点放开。空中的气氛胶着又紧张,连着呼吸都仿佛被僵硬住了。
贺文轩瘫坐在椅子上,感受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他闭上眼睛,苍白的面上连着唇上都没了颜色:“今……今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再如何恒亲王殿下总不会要了贺某的命才是。”
贺文轩轻笑一声,却察觉领口被一把抓住。
放在他脖处的手指扣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的扣住他的领口。
贺文轩呼吸都是一瞬。
头顶一只手伸出,握紧的拳头势如破竹带着一股狠厉的风,贺文轩闭上眼睛。意料中那只手却是没有砸到他的身上。
快碰到他的那一瞬,却是猛然落在了他身侧茶几上。
闷哼一声轻响,扣住她领口的手也放下来。贺文轩被砸在了地上,猛然大口的急促呼吸了好几下。
“你最好是想好了,如何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头顶的目光垂了下来,恒亲王的双眼中冰冷又狠厉,贺文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等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刚松一口气,身侧却传来一道深细微的声响,贺文轩拧着眉心转身,就见那张金丝楠木的小茶几,咔嚓一声,碎成了两段。
就在刚刚,他真的察觉到了,那只手对准的就是他的心口,这一拳若是砸下来,以他的身子不死也残。
贺文轩瘫软在地。
仰头靠在那碎了的茶几上,发凉的手脚过了好一会儿才浮出温度来,过了许久他才扯开一丝笑:“幸好。”
幸好他拦住了。
只他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被恒亲王找到后结果会如何,是福是祸这就要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
从静心湖出来,庄牧跟在身侧,吓得有些腿软。殿下那张脸狠狠地绷紧,浑身的戾气再也掩盖不住,活像是风雨欲来的平静。
“殿……殿下。”
庄牧的眼神看向恒亲王的右手,刚他在门外候着,里头说的什么他自然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一边嘴上骂贺公子不讲信用,这么长时间拿着一幅假的画像来将他们殿下耍得团团转,一边又为殿下委屈。
这天下为何要有那么多不公的事情?
他们殿下寻了那么久,怎么就是那么难?庄牧吸了吸鼻子,上前作势要去接恒亲王手中的画。
“属下帮您拿着。”这没用的东西,趁早扔掉的好。
可等他手碰到那画卷,恒亲王却是立马就躲开了。庄牧扑了个空,叹了口气,语气讪讪地:“那……殿下我们去哪?”
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火烧云越发的璀璨艳丽。红墙碧瓦之下,皇宫中庄严又肃静。
太子的晚宴一直到酉时才结束。
与中午相比,整场晚宴格外地庄严,歌姬舞女们跳着舞,却是格外的冷清,毕竟有陛下坐镇,谁也不敢轻易放肆。
除了恒亲王,他今日从开宴开始一直喝到了结束,灌了一身的酒气。
出了乾清宫的门后,就被淑贵妃身侧的奴才给拦住了。
承恩殿中忙成了一团。
淑贵妃这段时日深养宫中气色好了不少,可看着倒在软塌上昏迷不醒的人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晚宴的时候就瞧见他不停地灌酒。”
“估计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嬷嬷在一边劝道。
淑贵妃叫人过来,是因为听到消息,晌午在东宫,安明珠与洛长安闹了起来。
如今看着人昏迷不醒的样子,估计是半句话也问不出:“派人去跟陛下说一声,就说今晚上恒亲王留宿承恩殿。”
陈珩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宿醉之后头疼得厉害,他抬手撑着眉心从床榻上起来,才刚有动静,外面的小宫女就听到了。
“殿……殿下您醒了,奴婢去叫娘娘过来。”小宫女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陈珩单手掀开绯红色的帷帐从床榻上起身,往四周瞧了一圈,发现这是承恩宫的偏殿,也是他从小到大住的地方。
宿醉之后一阵头疼,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淑贵妃刚走进来的时候便瞧见他这副样子,往前走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她一边说:“让你昨日喝那么多……”
一边赶紧让奴才们绞了帕子来,捧来刚熬好的解酒汤。
“多谢母妃。”
陈珩拿帕子擦了把脸,脑袋才算是清醒得多。奴才们一边伺候他洗漱,一边给他熨昨日的衣裳。
他成年之后就很少住在宫中,这里暂且没有他的秋装。
屏风后传来洗漱的水响,淑贵妃一边给他收拾着玉佩,一边道:“昨日你府中那位与安亲王的郡主闹起来了你可知道?”
洗漱架前,陈珩拿着帕子的手就是一顿。
摇了摇头:“为何?”洛长安并为与他多说。
“皇后告诉我的。”冷笑一声,淑贵妃的面上已经冷了下来,昨日正好是太子生辰,东宫之中任何事都瞒不住有心人的眼睛。
何况,那么多人面前,洛长安说的那句惊人的话。
“ 你府中那位将手中的茶泼在了安亲王郡主的衣裳上。”淑贵妃倒是没添油加醋,查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水声渐渐地停住,陈珩洗漱完任由奴才们给他穿衣。
听着里面细微的声响,淑贵妃接着道:“她不承认,与安明珠在太子的宴会上闹了起来,还说了一句本宫听着都觉得抬不起头的话。”
“说的什么?”
陈珩衣裳穿戴好,奴才们正跪在地上给穿靴,他挥手让人下去,自个儿穿起来。
玉佩已经整理好,淑贵妃亲自拿着送到了里面,平淡的面上没有半点的偏私:“她说,孔雀羽她们恒亲王府多的是,改日让人给安亲王府拉一马车去。”
陈珩那张脸上,眉心飞速的拧了拧。
点到即止,淑贵妃也不便多说,只问:“母妃是想要问问你,你是真的要娶她做王妃不成?”
陈珩这次没说话,那张脸上让人瞧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但……他没有一口否定。
淑贵妃失望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玉佩交给他,随口换了个话题:“这画是什么,昨日就见你拿着了。”托盘中装着的都是他的东西。
她走上前,将那画给拿了过来,一边打开一边问:“母妃能看看吗?”
陈珩开口阻止她却是已经打开了。
“好漂亮的姑娘。”画上那女子拎着一盏灯走在雪地中,背后,是一大片的白雪红梅。淑贵妃低头瞧了一眼,目露惊叹:“这是哪家的姑娘?”
无奈的叹了口气:“母妃。”他走上前,准备伸手去夺。
手才刚碰到,却又见淑贵妃道:“这姑娘看着怎么这么眼熟……”那伸出去的手僵硬在原地,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母妃,你在说什么?”
淑贵妃却是没理会他,眉心微微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