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拉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眸中没有温度,却并不显得呆滞,反倒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空茫。
随即,这种空茫,便渐渐化为了绝望,与痛苦,所有看到她模样的人,都不会怀疑她此时有多痛苦。
崔近月的表情与瞳眸似乎都没有变化,可她传递出来的痛苦却越演越烈,又没有丝毫显浮感,真真应了剧本上所说的,极致绝望,撕心裂肺却隐在胸腔之中,使得陈导都感兴趣地倾了倾身体,想要知道她会如何剑意初凝。
陈导没有出声,现场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全都沉浸在崔近月塑造出的氛围之中。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崔近月闭上了眼睛,这一下,让陈导皱起了眉头。
可也就在下一秒,崔近月便睁开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痛苦犹存,却多了道凛凛冷光,没有盛极至刺人心底,反倒给她更添了一丝脆弱感。
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多大变化,然而谁都清楚,此时的息秧已彻底和过去告别,她拥有了之前求而不得的剑意,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天真无忧。
她现在一定很疼,可她已经长大。
雨水给崔近月的表演增加了难度,她演的极为内敛,旁人并看不出深浅,唯镜头将一切记录了下来,却也还要陈导点头。
而陈导……陈导什么都没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不说话,崔近月便不能起来,只能依然直直跪在长阶之上,当自己还是息秧,在剧本里,息秧可是跪了一天一夜。
崔近月内外兼修,如今身体还算强悍,淋一场雨不算什么,在其他人看来,她却是敬业过头,导演不喊卡就不起来,一般演员都很难忍得住的。
还是副导演忍不住,在旁边小声提醒了陈导一下,折腾演员没什么,让她再淋雨演十遍八遍也是正常,可行不行的总得说一声,不能一直把人晾着。
陈导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崔近月一眼,大发慈悲出声,“过。”
导演一声令下,片场便动了起来,人工雨瞬间关闭,小杜联合其他人一拥上前,把崔近月扶起来,给她身上裹了一床被子,给她擦头发,又喂她喝浓浓的姜茶。
此时正是冬春交互季节,天气很冷,所有人都很担心这场雨戏过后,崔近月会生病。
用厚毛巾给崔近月擦手脸的小杜倒是有些惊讶,淋了十几分钟的水,她还以为崔近月的手会像冰块一样,却不想,崔近月的体温竟很正常。
她狐疑地看着崔近月,得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沾水的美人显得犹为楚楚可怜,这么一笑杀伤力很大,小杜瞬间便抛却了这个念头,满脑子都是,穆姐是天仙吧!
陈导既然说这场戏过了,也就代表崔近月过了这一关,而她一遍过,也使得片场所有人都挺高兴。
还有人在背地里偷偷议论,不愧是序女郎,演技没得说。
崔近月换下湿衣,重整妆容后,陈导就将她叫到了身边,很是温和地,和她探讨了一下她刚才的那场戏。
她总结了一下,就是让她好好保持这样的状态,也希望她能演出循序渐进,自剑意初凝到剑意通玄。
这对崔近月来说并不难,她虽不使剑,但习武者百家相通,所谓剑意,也就是武者的道,她也是自微末修练到通感天地的境界,自能演出陈导想要的感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着第一场戏很顺利,崔近月的表现不错,陈导已经变了态度,若她之后能一直保持这个水准,待遇一定不会差。
在片场,导演就是风向标,他的态度可以影响全剧组,被导演不喜的演员,往往也会被其他人排斥。
而现在崔近月经过了“考验”,剧组里的人便对她比以前多了些热络,小杜和其他人也更容易交上朋友了。
陈导可能也是比较喜欢崔近月演出来的,息秧成长之后的状态,因此将她电影后半部分的戏提了大半,至于之前活泼天真的戏份,则往后推了不少。
拍戏其实也向来如此,都是时间线打乱了来拍,崔近月便很是好过。
息秧失去了最重要的师父和师兄后,悟出了剑意,这之后,她再不是从前的娇憨少女,她变得冷静,沉默,也开始强大起来。
她还是会笑,却再没了以前的无忧,撒娇卖乖更是往事不可追,崔近月糅合了自己以前的状态,将息秧的成长演绎的极好。
陈导都很少喊卡,还尤其衷爱她使剑时,越来越可怖的剑意,如有实质,凛凛不可犯,让许多人觉得,她仿佛真的是那个渐渐成为剑宗支柱的息秧,而不只是在演。
她未抽离状态时,没人敢接近她。
因着崔近月戏份的调整,她和男主角周崇的对手戏也被挪到了后面,至于女主齐容鸯,更是和她只有几场对手戏,因此,崔近月除了看他们演过戏,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两个半月后,崔近月后半部分的戏几乎都拍完了,只保留了几场重头戏,接下来,她便要演息秧的前半生了。
说起来,如今许多人都觉得她演技很好,能将息秧转变后演的出神入化,想必演息秧无忧无虑活泼可爱,更能本色出演。
可惜的是,崔近月却颇为水土不服。
她演技不差,可达不到陈导的要求,短短几天被喊了无数次卡,破了之前十来天都顺利过戏的记录。
陈导也是不得其解,“天真烂漫你不懂吗?这时候的息秧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没有一点儿烦恼,你正是年纪小的时候,应当与她很像才对,这演起来不比后期简单多了?”
崔近月默默在心里道,不,还是演成长后的息秧简单多了。
连同上一个世界,她已经活了快三百岁,即使她少女时代的记忆还很清晰,她也已经记不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让她这么个刚刚才学演戏的老妖怪,演出少女的娇俏天真,难免有违和感,因此,即使她眼神和表情都没问题,陈导还是喊了卡。
他想要的是那种真正天真烂漫的感觉,她有一丝不对都不行。
好在崔近月之前两个多月的表现都还不错,陈导并未对她失去耐心,而是给她好好捋了一遍戏,一点点把息秧这时候的状态掰碎了讲给她听。
然而,还是不行,崔近月一遍遍演,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觉得她演的没问题了,陈导还是一遍遍喊卡。
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感觉。
这时候,崔近月和周崇的对手戏是最多的,身为男主,周崇戏份吃重,根本跟她耗不起。
偏偏陈导就是觉得,崔近月能演得更好,不愿将就,他不是片场暴君类型的导演,只是会一遍遍不给过,给了旁人非常大的压力。
崔近月能感觉到,周崇已经越来越不耐烦,剧组其他人也对此议论纷纷,唯有陈导,依然老神在在,甚至都没严厉责骂她。
她清楚的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在周崇忍无可忍之前,崔近月率先找到陈导,请了几天假,并保证回来后,她一定会达到他的要求。
陈导混圈几十年,他自己有怪癖,也接触过很多有怪癖的演员,见她敢下这样的保证,便同意了。
相对的,如果她做不到,他绝不会留情,删戏或者换人演,他会考虑后二选一。
崔近月也同意了。
第19章 身为正能量女明星对照组7 持靓行凶多……
崔近月突然请假离开剧组,在许多人看来,跟临阵脱逃没什么区别。
尤其和她对手戏最多的周崇,觉得她简直是不知所谓,戏演不好事还多,心里特别不痛快。
可这假是陈导亲自批的,谁都没办法说什么。
崔近月给陈导立下军令状的事,也传的到处都是,大家私下下了注,几乎全是押她是在耽误剧组时间,回来也改变不了被删戏或者被换掉。
陈导表面上一如往常,该拍戏拍戏,连他助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崔近月却是明白,陈导是因为她之前两个多月的表现,才容忍了她这几天的戏不好,也愿意给她机会寻找突破,她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7438问她,“宿主,你是不是想到解决的办法了?有几分把握?”
它其实可以理解崔近月,已经活了太久的武道宗师,小女儿情态早在她心中消失殆尽,即使她能演出息秧的眼神,表情,还有动作,在敏感细腻的陈导看来,也还远远不够。
这不是崔近月有没有演技的问题,而是她并没有办法能够像其他演员一样,将自己完全代入,沉浸在息秧这个角色里。
三四十岁的女演员勉强可以演十几岁的少女,可过了百岁甚至更长的时间,她就是有神一般的演技,也没办法如真正的少女一样娇憨可人。
崔近月的心太静,气太稳,甚至有点无欲无求的感觉,与青春无邪的息秧全然不同。
或许平常没人能看出她这具皮囊之下是个几百岁的老妖怪,可当她的表演被镜头放大后,便是有一丝不对都会令陈导这样的大导无法忍受。
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就是在电影上从不会将就。
崔近月对7438摇了摇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我这个问题,我也没什么把握。”
7438傻眼了,“什么?你一点把握都没有,你怎么能跟陈导立军令状?”
“也不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若是成了,我便能一劳永逸,若是不成……”
崔近月笑了笑,她没想过不成。
7438见她一点不慌,头上的触角都耷拉了下来,疯狂想着要怎么样才能给宿主恶补一下,却听崔近月又道,“小八,我需要你的帮助。”
7438立即抬眼看她,不明所以,崔近月却没再说什么,独身离开了剧组,留下了心慌不已的小杜,鼓了许久的勇气也不敢给李姐打电话。
五天后,崔近月重新回到了剧组。
她没回酒店,而是先去了片场,工作人员们看到她,目光各异,都等不及想看好戏。
陈导见到她后,只淡淡抬眸问了句,“成了?”
崔近月微微一笑,“成了。”
陈导既不惊讶,也不怀疑,对助理耳语了几句后,才又对她道,“那就试试,成不成的,先让我看看。”
崔近月并未迟疑,见陈导助理让人换景,便进了化妆室,换上属于息秧的装扮。
而另一边,刚和齐容鸯演完对手戏的周崇,知道崔近月回来后,心情一下子就不太痛快起来。
再一听陈导让她试戏,需要他这个男主角配合一下后,他便冷笑一声。
周崇重重将剧本甩到桌上,“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吃了灵丹妙药,脱胎换骨了。”
许多人都在猜,崔近月是真的找到了窍门,能演好了,还是破罐子破摔,来自取其辱了。
后一种想法的占比较多,没人愿意相信,这么几天的功夫,崔近月就能一下子达到陈导的要求,不会再演一次卡一次。
不过不管片场的人怎么想,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崔近月和周崇便就位了。
周崇年过三十,已经拿过四次影帝,在同一批电影小生里一骑绝尘,演技和颜值都很是不错,人又用心,几乎没有导演不喜欢他的。
只他有一点不好,演起戏来六亲不认,也很是自傲,最讨厌对手戏演员拖他后腿,还曾把别的年轻演员骂哭过。
之前他对崔近月还算客气,直到最近两人演起对手戏,崔近月总被喊卡,连累他也白演,他便觉得这个所谓序女郎出身的女演员,简直是堕了孙导的名声。
不过周崇到底是敬业,即使他连话都不想对崔近月说一句,在陈导喊“Action”之后,他瞬间便成了那个对小师妹温和宽容的大师兄莫苍。
莫苍藏着心悦,温柔宠溺,在息秧看来,是世上除了师父之外最可靠的人。
这场戏之前也演过,息秧十二岁拜入剑宗,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却再次凝剑意失败,即使剑宗上下都安慰她无需心急,她年岁还尚小,息秧还是有些不开心。
息秧一直很喜欢笑,仿佛这个世上不会有令她难过的事,让人一见她就忘了烦恼,她不开心,莫苍便想变戏法逗她笑。
这是他从山下学来的玩意儿,练得毫无破绽,还很有趣味,即使只是变出了一朵鸢尾花,也一下子便令息秧开怀,笑靥如花。
剧本上说,息秧这一笑,如雨过天青,极致的干净纯真,令莫苍都不由看痴了,将花戴到她发上,却只觉这朵盛开的鸢尾,比不过小师妹三分颜色。
周崇本以为自己又要陪着被喊卡,却不想,崔近月这一次并没有给他拖后腿。
她一抬眸,便成了息秧,一颦一笑都似那个少女真实存在,而不是在演戏,竟是瞬间令周崇忘却了其他,将自己当成了莫苍,面前则是他的小师妹。
陈导面色冷肃,专心致志的坐在监视器后,在两人进入状态的一刹那,便挑了下眉,又很快归于平静。
陈导偏爱流畅的长镜头,而不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场景,这也使得演员们要长时间保持情绪,能够撑下一整个片段,而不是碎片式镜头。
周崇和崔近月从入戏开始,便成了莫苍和息秧,对话和动作都流畅又自然,就是变戏法,也是真的变戏法。
周崇练了很长时间,才达到如今不露破绽的水平,甚至一遍就过,为崔近月变出了一朵紫色鸢尾。
这时,镜头拉近,对准了崔近月的脸,好在她骨相皮相都极美,撑得住镜头放大,展现出来的情绪也无可挑剔。
她之前不管怎么改变演法,都没办法消除的违和感,没有了。
表情,眼神,动作,都和她的里子贴合,而不是类似皮笑肉不笑。
陈导微微眯眼,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镜头中,少女对着鸢尾花微微睁大了眼睛,惊讶又惊喜,她抬头去看师兄,望见他眸中温柔,所有的失落都一扫而空,露出了一个笑容。
真真如剧本上所写,“雨过天青,干净到极致,也灿烂到极致,比之彩虹更令人惊艳。”
崔近月这具身体长相并不很甜美,且眉骨略显深邃,鼻梁挺翘,眼角至下颌的轮廓都与柔软不沾边,若是不笑,甚为冷艳。
而息秧,是眼角眉梢都透着甜,纯真可爱,唇角一上扬,便令人见之忘忧,她漂亮的如此柔软无害,没人会不喜欢她。
陈导之前觉得她和角色不够贴,却喜欢她演绎的,息秧一朝被迫成长后的样子,觉得她眼有灵,剑有骨,与息秧简直有八分相似。
之后拍摄息秧最为无忧时的戏,陈导又觉得,她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再与息秧没有半点相似,仿佛面瘫脸假笑,老太太装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