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高阳用帕子挡住了自己惊讶的神色,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她前几日去皇祖父那儿吃烤肉,他老人家还好好的,能吃一大碗米饭呢。
迅速掩盖住自己的表情,高阳低下头,只说:“我梦中看到了皇祖父他老人家,还如同当年英武。”
侍女听了,微笑着附和道:“公主纯孝,奴婢远远不如。”
谁人都不知,高阳的手心里都是汗,连呼吸都顿了顿。她不知道这是可怕的梦魇还是另一个世界,明明在她的记忆中,一切都不是这样。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高阳公主派人要来起记载大唐皇室的文书,翻开仔细阅读,只见上面写着:
【贞观三年,高祖得第二十二子,生母柳氏。】
【贞观九年,高祖病逝,谥号太武皇帝,葬于献陵。】
看得高阳一阵阵心惊肉跳,柳眉深深地皱起来。她屏退了伺候的婢女嬷嬷,小声地自言自语:“不对,这些都不对!”
她的皇祖父明明还没死,小叔叔才不是什么柳氏生的。她的皇祖母呢?那个姓萧的美丽女人?竟然仿佛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所踪。
四下无人,高阳害怕地抱住了双腿,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她的眼中尽是失望,嘴里不住地喃喃道:“皇祖父,皇祖母,小叔叔,你们在哪儿啊?房遗爱,我的房遗爱不该是这样的。”
连续三日下来,公主都不再笑了,她木着一张脸,任何事情都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听说那日的和尚传来消息,说要见她一面,高阳并没有理会。房遗爱回到府里,像鹌鹑似的躲着她,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听说“她”塞给驸马两个美貌的宫女作为小妾,高阳半空中的筷子停了两秒,又继续吃喝起来。
如今,唯有吃饭的烟火气,才能让高阳觉得她还活着。前日厨子做了大桌大桌的美食佳肴,公主夹了一口烧得软烂的羊蹄子,只说了一句“好”。厨房伺候的人以为她爱吃这个口味,就日日都呈上烧足火候的肉食。
清炖羊腿、红烧土鸡、酱焖大鹅、干锅鸭子……
各种浓油赤酱轮番上阵,蒸煮炖烤的样样齐来。高阳把郁闷的心情发泄在吃食上,性子越发清冷。今日大师傅做的是醋溜鱼段,开胃的酸甜味闻着不错,但一吃到嘴里,难以忍受的腥味就直冲天灵盖。
“呕——”
高阳把饭菜都吐了出来,吓得伺候的侍女都来扶她。可她的眼前一黑,只听到有人在喊“绿儿”,再也没听到声音了。
当高阳再睁开眼的时候,一个高壮男人靠在她的床边,嘴巴抿着,睡得不大安稳。她认真地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悄悄地伸手摸了摸。
房遗爱顿时醒了过来,他看着床上的人儿,非常激动:“绿儿,你醒了?你怀孕这几日,怎么叫都不醒,已经睡了三天了。”
哦,绿儿就是房憨憨给高阳起的表字。
她摸着平坦的腹部,瞠目结舌:“我,我,我怀孕了?”
“是啊。”房遗爱把头靠在高阳的小腹上,笑得一脸幸福,“我和绿儿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吧。男孩子生得高,女孩子长得美。”
他没有看到,傲慢的公主眼中泪光闪闪。
她终于回来了,是孩子帮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肯定是她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吧。
第102章 番外不负如来
【妖僧辩机判腰斩之刑, 斩!】
只听得这句话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和身体分离,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过去。在最后的一刻,他似乎听到高阳哭喊的声音。
“辩机,你在哪儿啊?”
“辩机你不要死啊!”
“辩机, 是我害了你, 呜呜呜……”
他像是濒死的鱼, 在地上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合上了眼睛, 喉咙里腥甜涌了上来, 干涸的嘴皮子已经张不开了。天地间顿时失去了色彩,但他还记得心中的那个宫装美人。
他心里大声地喊着:“公主,公主一定要好好的啊。”
从此, 世上再无妖僧辩机……
“啊——”
年轻的僧人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凉水冷得他的牙关打寒颤, 但却叫他无比安心。
因为这说明, 他终于从噩梦中出来了。
他在黑夜里摸索着点燃灯火,翻开了一卷经书, 迫使自己的精神沉浸在佛经当中。油灯把他的侧脸倒影在铜镜上,这是一张英俊的脸,眉目如画, 袈裟上还熏着淡淡的禅香。他气质出尘,如同冬日的白雪,嘴角总挂着慈悲的笑。
善信们仰慕他的模样, 都说:辩机和尚是真正的得道之人,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代高僧。
连辩机本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血色的梦境一直在他的睡梦中重复。他以为这是佛祖给他的考验,他定是天生的佛子。青年握住一卷《法华经》,嘴里轻轻地念了出来:
“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神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
这该是佛祖给他的劫,此时的辩机并不害怕。
因为长期被噩梦所困,辩机在意志和心性上反而比其他小和尚更加坚韧。要是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早就被这种梦境折腾疯了。每天晚上都死一回,无法挣脱,无法改变。
这种感受让辩机痛苦的同时,他也对梦中的“高阳”很好奇。
年轻的僧人捧着茶,浅浅地笑了笑:“莫非我前世对高阳爱得死去活来?”
他天生冷情,待其他人都淡淡的,并不热络。能爆发出如此浓烈的情感,是他难以想象的。但梦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情感,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疼进他的心里去。
像是一种会呼吸的痛,在他全身的血液中流动。
“高阳,高阳。”他反复嚼着这个名字,眼神中平静无波。
这种事情,辩机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在佛学上修为很高,拜玄奘为师,不仅学习西域诸国语言,还协助翻译从西方带来的佛经。
辩机听着玄奘口述西域的风土人情,对西域各国的生活方式、建筑、婚姻、舞蹈等方面都大感好奇。他在玄奘描绘中,写下了《大唐西域记》一书,当真大开眼界。
他蠢蠢欲动:“原来大唐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真想出去看一看啊。”
这个想法,便如同一颗种子,扎根在年轻僧人的心里。
但在这个年代,出一趟远门都是很艰难的事情。在旅途中生病死人,也常有发生。辩机也只是想想,没有付出太多的行动。
毕竟哪里能有长安繁华呢?
即使是和尚,也偏爱长安城外的大寺庙啊。这儿信众很多,庙里的香火鼎盛,辩机的袈裟是用上好的丝线织成。他日日诵经喝茶,或者和施主聊一下人生。除了不能吃肉喝酒,这小日子过得忒滋润的。
辩机以为,他会一直从繁杂难懂的经书中学习,等老了的时候,熬成庙里的主持。
然后死去,说不定能超脱自然,见到佛祖……
直到有一天,他平静的日子,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打碎了。辩机那日在郊外歇息,正身处一草庐之中。他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似是热闹无比,瞬间掩盖住他念经的声音。
辩机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也并未说什么。
但外面的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耳力不错,分辨出是一男一女骑着马,带着一大群奴仆,在打猎欢乐。佛祖慈悲,仁爱万物,辩机对这种杀生的行为非常不乐。
正想要出去劝诫一番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女子在说话。
“遗爱,快,我看到那儿有一只兔子,能做好大一锅香辣兔啊!”
是她的声音。
是高阳。
辩机愣住了,他绝对不会认错,他在梦里听过千百回的声音。这已经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和他的记忆融为一体。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他又听得有个男子在说:
“高阳,你放心,我们等会儿带着猎物去太上皇那儿大吃一顿。”
对了,就是高阳。
辩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他把草庐的帘子掀开一角,远远望去,看到那马上的人儿。
她身穿着贴身的骑马装,勾勒出美好的身体线条。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宛如玉做的美人一样。她挥舞着马鞭,嘴里不知道在嚷嚷着什么,笑得骄傲矜贵。
她合该是天生的贵人,光芒万丈。
辩机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公主……高阳……”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让他昏厥过去了,比梦中经离腰斩之刑更可怕。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眼神中似乎有什么变了,再一看,琥珀色的瞳孔中不知道染上了什么。
他痴迷地看着骑着马打猎的公主,他的高阳啊,他终于又见到高阳了。
但他紧紧地抿着双唇,气质又变回冬日白雪般高冷。他不能再见高阳了,他忘不了高阳那日嘶声裂肺的哭声。
他不想要她哭,他只想要她笑着。
能好好地活着,便好。
从那日起,辩机回到庙里,一头扎进藏经阁中,埋头读书,再也不出来。其他僧人都说辩机开了悟,从经书中寻求大道。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乱了,他的道也求不成了。
她的身影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刻在他的灵魂中。她的嬉笑怒骂都被他记得,她已成为了他的神,他的佛。
终于,他在师父玄奘的禅房中,见到了当今天子。天子对年轻僧人的博学很赏识,谈及如何普渡众生。
辩机淡然一笑:“小僧愿携经书向西而行,至吐蕃传播佛法。若人人心中有佛,便再无伤痛。”
天子抚掌,曰:“大善,辩机果然修得真佛!”
男儿都信佛当和尚,那谁人去拿起杀人的刀?谁人去种植食用的庄稼?当和尚好啊,男人看到不能干活都有饭吃,能不去当和尚吗?
至于是不是都信奉佛祖,谁在乎呢。
大唐皇帝才不在乎呢。
李二陛下觉得这个辩机和尚挺绝的,居然想出了如此毒计。吐蕃是大唐的心腹大患,屡屡烦我大唐边境。松赞干布借口吐谷浑从中作梗,出兵击败青海吐谷浑、党项、白兰羌,直逼唐朝松州(今四川松潘),扬言若不嫁公主,便率兵入侵唐朝。
李二陛下没有选自己的女儿嫁过去,而是选择了宗室的女子。但这口恶气憋在他的心里,早就气了个半饱。
天子不要脸地想,如果大批和尚都去吐蕃传播佛法,带以大批金银法器。看似体面,实则……嘿嘿嘿,华而不实。
如果和尚们能发挥一下洗脑大法,教吐蕃百姓一心向佛,把挣来的钱都供奉给庙里,那就更好了。拔地而起的寺庙,佛祖的金身,这种搜刮钱财的手段,光明正大极了。
在辩机的推动下,公主合亲的队伍里,少了大批能工巧匠,反而多了一批脑袋发光的秃头。这群身负重任的和尚以辩机为首,文化功底极好,都是佛学的优秀人才。
他们怀着一腔热血,还有些天真,誓要把佛教传播为吐蕃的第一大教。
辩机遥遥地望着长安城一眼,心中仿佛卸下了千斤枷锁。
前世他害了高阳,高阳为了他违逆天子,想必她在之后的日子都很艰难了。这辈子,他想要为她的国做一份贡献,若能积下一点功德——
他只愿高阳一生平安顺遂。
在驼铃声中,年轻的僧人拨动着手里的转经筒,默默念着上面的真言。夕阳在草原上撒下了一片金黄,他的脸边落下了一滴泪。
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当辩机老去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都松芒波杰王的座上客。这位吐蕃首领性格桀骜不驯,唯独愿意听圣僧辩机劝两句。
吐蕃百姓都说圣僧有神助,即使年过花甲,面容都如年轻时一样俊美,像是雪山上的莲花,一尘不染。只有眼角的细纹,证明时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因而,信奉佛教的人就更多了。
松芒波杰王想要出兵大唐,在决策前来询问圣僧辩机的意见:“大师,此事可为吗?”
辩机拨动着转经筒,闭上眼睛,用手指了指南边的方向。
半晌后,他才慢慢地开口说:“南边可为,松州、洮州有天人相护。”
南边是南诏小国,辩机这次祸水东引,不知道能保大唐百姓多久的安危。数年后,听闻松芒波杰王于南诏去世,上台的是主张亲近大唐的赤德祖赞。
圣僧辩机送了一口气,他做到了。
他拨动转经筒的速度越来越慢,服侍他起居的小沙弥也感受到,圣僧终于老了。圣僧每日都爱坐在朝东的方向,看着天边太阳的升起。
他眯着眼,那是长安的方向啊。
没了他,高阳也许会幸福吧。他依稀记得那对骑着马的男女,那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不会让高阳为难的。高阳会给他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儿孙满堂地坐在一起。
只是欢乐之中,没有了他。
一口腥甜涌了上来,在圣僧的袈裟上落下了血红的梅花。小沙弥虽然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但小孩还是一脸紧张地赶紧来扶他,问他怎么样了,有什么想说的话。
辩机的手往东边指了指,小沙弥以为圣僧的意思是,会在东边的人家那里投胎转世。
辩机用小孩听不懂的汉话,艰难地说:“若有来世……我……还是想……”
他想有一个好的家世,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高阳的身边。
第103章
长安城中一处小院子
这处院子里住着母女三人, 是杨氏出嫁前的嫁妆。她本是前隋贵族之后,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还是有一些产业留下的,若不是前朝败了,杨氏也不至于给木材商人武士彟当续弦。
武士彟出身低微, 年纪又大, 但胜在对她体贴, 生活富裕无忧。而且武士彟的投资眼光不错, 一把押中了尚未称皇的李渊。因而得封应国公。杨氏对丈夫也有几分爱意, 她在成婚后不仅尽力抚养武士彟前妻所出的两子,更是给家主生下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