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中胃口不好,这几日朝早都是慈音让人去那儿,与父亲买来的酸汤,方食之有味。”明煜边说着,边打量着马下的小丫头,却想起上回在张岐山府中,他夫人也是带病之身,该也是想着那家的酸汤吃。
今日那小丫头换了身青色的小袄子,面儿上两朵红晕,与那日他所见的又别有不同,在这甜水巷口上支开小摊儿,又多了几分活泼明媚。
明远玲珑之心,听得兄长如此说,自笑回道,“那我去与父亲看看,那酸汤儿料儿可有得卖,若是有,便买回去些,也省得慈音日日让人出来跑一趟了。”
明煜淡淡看向明远,“有劳阿远了。”
蜜儿正送走了位客人,却见得一身蟒袍翻身下马行来甜水巷前,那一身威风赫赫,直将客人们都吓退了些去。蜜儿自也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自觉没犯过什么事儿,便也不必害怕,只轻轻福了礼,“官爷,可有什么事?”
银荷正在一旁,忙拉了拉她袖口子,小声提醒着,“诶,就是上回张府里的那位官爷。”
蜜儿这才想起,抬眸又望了一眼来人背后的那行官兵,只见为首一人骑于马上,高冠锦衣,面色清冷,正也望着这边来。
又听眼前官爷问道,“你家那酸汤可有些来处,如何做的?家中老父卧病帐中,兄长孝顺,让我来买些酸汤料儿回去,好在自家厨房烹煮,与父亲开胃。”
这故事听来似是一片孝心,可蜜儿只觉这人无礼之极,哪儿有一上来,便要问人买配方的道理。那酸汤料儿的道理虽是浅显,可贵在那些酸坛子,每每腌制,得选上好的白菜,每每不同的时节,须得放置不同的月份,方才有得自然的酸味儿和鲜味儿。家中本就无所长,便是靠着这些糊口,哪儿能随意便卖了?
蜜儿自与他道,“酸坛子自是不卖的。若官爷喜欢,便每日朝早来这里买粉条儿回去吧。”
明远吃了一憋,却见这小丫头神色自若,丝毫不怯。他方才客客气气无果,正想着镇抚司中那些手段若用得上,莫说些酸坛子,叫这丫头在这京都城里消失,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明远轻笑了声,直翻身上马,又低声吩咐马下胡顺,“与那丫头见识些镇抚司的手段。”
话没落,却听得明煜一声,“罢了。”
“此等小民,不需一般计较。”
明远听得这话,心中盘算一遭,忙应声道,“是。还是兄长气量如海,阿远自愧不如。”
明煜说罢,勒着缰绳行开,目光却再从那小丫头身上扫过,却见得那人不慌不忙,面儿上笑意盈盈,重新张罗起来生意。
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他又何必放置心上。
虽是如此想着,心中却念念那酸汤儿,父亲卧病爱吃,着实是难得的…
蜜儿继续招呼着客人,银荷却在耳旁低声笑道,“蜜儿,那位活阎王,好像在看你!”
蜜儿抬眼望过去一瞬,方见马上那人回过了眼眸,骑马远去了…
第10章 贪鱼(10) 红风铃
转眼数日过去,便是除夕。
一大清早,天儿下起了小雪。甜水巷口已然冷冷清清,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却正忙忙碌碌。
蜜儿早早在小院儿门前挂上了枣色的灯笼,银荷再不勤快,也被徐氏支楞着将院子屋子清扫了干净。正是一年年关,自打秋天以来生意好,徐氏那银钱匣子中小有收成,这年便也能过得舒心。
就快午时,蜜儿正在厨房中预备着年饭,却听得银荷在外头喊她。“蜜儿,你家老爷派人来送东西了。”
蜜儿猜得大概是谁,方擦了擦手,沿着屋檐底下寻出来了院子门口。
许府上的老管家撑着把伞,正在门口候着,见蜜儿出来忙是一揖,“三小姐,近来可还好吗。”
蜜儿自也笑着问候,“安管家,我且还好。您身子可大好?”
“哎哟,一把老骨头,怎劳烦得三小姐亲口问候。”老管家边客套着,边又是一拜,“今儿除夕,三小姐可想回府上过年?方出门前老爷便说,能将您带回去便是最好了。”
蜜儿面上犹豫不过一闪,方笑着回话,“他们府上过年,我便不打扰了。劳烦安管家还亲自跑了一趟。可否与他们带个话儿,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老管家素来知道这甜水巷里母女的脾性,只微微叹了一声气,却也并未强求。又将身后一直候着的两个小厮喊了来,“将些东西送进去三小姐的屋子。”说罢,又对蜜儿笑着解释,“都是老爷和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人不回去,可莫再推却了。”
蜜儿点头,他许祯琪的恩惠,她自是受得起的。她许了人进屋,又与安管家闲谈了两回,问起老人家胃口可好,家中儿女可好,偏偏只字不提许府上下。
安管家一一答话,心中自也知晓,三小姐定是因得李姨娘的丧事,心中还未放下。
安管家只好另起了话头,“那些东西里,最娇贵的便数那盆红风铃了,是宫中得来的赏赐。开白花儿,结红果儿,得在温室里养着的,千万受不得寒。老爷念着姨娘生前素来喜欢这些花草儿,便让送一盆来。便托付给三小姐照料了。”
听得三小姐答应了声,安管家便见得小厮们从院里出来,他方与三小姐拜了别。行出来院门不久,又再回身望了望,见得三小姐已经入了院子。
小厮从他手中接了伞去,与他撑起。安管家方想起今年秋天那晚,天大寒,三小姐去了许府门前敲门,想让老爷去看看病重的李姨娘。却是大夫人让房中嬷嬷寻来回话,“我家老爷随皇帝去了远郊,见不得你们。”那嬷嬷冰冷之词,虽是实情,却也令人唏嘘。
安管家那时也在旁侧听着,等得三小姐失落落去了,他慌忙派了长子出门,往远郊一趟,将李姨娘病重的消息传给了老爷。
可世事无常,老爷次日一早赶回来城中,再来这甜水巷里探望之时,李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小姐今日待人礼貌客气,然提起许府,连阿爹兄长都不愿称呼,只单单一句“他们”…
安管家思绪回来,叹着气摇了摇头,方加紧了些步子,叫着小厮们一道儿回去府上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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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儿回来家中小堂,眼见得许家送来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蜀锦云缎,瓜果糕点,许祯琪官拜太医院院首,府上用度,自是市面儿上都不好买的。
可前些年阿娘在的时候,用度例银常年克扣不下,得让她自己张罗生意方能度日。现如今等人都走了,他许祯琪反倒是上了心,该用的人也用不上了。
那些瓜果布匹,蜜儿自打算拿去东屋里与徐阿娘分着用,却只挑了那盆红风铃,抱着回了屋子,摆去了小书柜上,与阿娘的灵位做伴儿。
蜜儿伸手触着那白色小花儿,方与那灵位拜了一拜,“人家的一番心意,讨您开心的。阿娘可莫怪我,便将就着看看吧。”
话完了,她方又燃上了三炷香,却听得外头银荷声响慌乱,“密儿,你快出来看看,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蜜儿寻了出去,见银荷一脸着急来拉着她,指着东屋子里,“方她下床的时候没站稳当,摔着了,流了好多的血!”
蜜儿急忙走去了东屋,果见得徐氏躺在床上疼得脸色煞白。蜜儿又见得地上那些血渍,方与银荷道,“徐阿娘该是要生产了,我去寻古大夫来,你且在这儿照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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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雪落得簌簌作响,天色也早早就沉了下来。
虽是除夕夜,明府上下却并不显得热闹。
自打上回方家来提亲之后,林姨娘就称病没出过门,今日除夕,本还想往惠慈轩中走动走动,却听得方氏房中的嬷嬷来传话。“夫人说,雪下得大,老爷身子又不便,今日夜里各自院子里各自守岁便罢了。”
嬷嬷从林姨娘那儿出来,便又去了箫音阁传同样的话。方家的事情一闹,慈音也越发懒得与方氏虚假问候。听得嬷嬷这般说,便让巧璧将屋中炭火再生暖了些,今日明煜与明远都入了宫替皇家除岁,夜里便该只有她一人守夜了。
慈音自去照看着哥哥早前送来的衣物,时新的料子刚做的,说是练武的时候抻坏了,托付与她来缝补缝补…
天色落幕的时候,雪又下得大了几分。方氏只带了一个丫鬟,亲自挑着灯笼,往静松院里去。
明炎的屋子里灯火昏黄。方氏只让丫鬟放了粥和药,便将人屏退了下去。她自己寻去了床榻边的梨花木的小香台旁,袖口里摸出一塔安息香,燃入了那青花瓷莲花纹的香炉里。
明炎听得动静,缓缓睁了眼,见得方氏在床边忙碌,沙哑道,“是夫人来了?”
“老爷…”方氏笑着坐来他床榻旁,端着那碗热粥来喂他。“您快先将晚膳用了吧。”
方氏边侍奉着,边叹气道,“煜儿和远儿如今都是皇家的人,明府里这些年,一到除夕便就冷清着。那皇家祭祀、除岁、请相国寺高僧来作法祈福,都得他们兄弟二人看着。今年又恰逢慈音和香琴那屋子里都病着,我便让她们各自歇着,且不必再走动了。”
明炎听着方氏说话,只微微颔首,知道是些家中清冷的小抱怨。吃过了粥,便又见方氏端了药来。味道似与平日里不同,他却也无心问起。
却听得方氏又问他道,“老爷可记得,有多久没唤过我‘淳儿’了?”
明炎心口顿了一顿,这才仔细望向方氏,虚弱唤了一声,“淳儿…”
方氏笑着,又送了一口汤药来。
明炎这才见得,方氏今日精心打扮过,眉画远黛,唇上点绛,发髻上的玉簪,也是二人新婚定情之物。他从十六岁起与高祖皇帝沙场征战,年近而立方才回朝。方氏嫁过来之时候,十七岁芳华正茂,他自也曾悉心疼爱,呵护有加。
只是因得那年元宵节,慈音走失,明煜拷打方氏房中嬷嬷说出线索,他方知原他的淳儿还有另一幅面孔。慈音那时仅四五岁的年纪,险些被人拐卖去了小巷花楼之中,被明煜救回之后,又因得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好在慈音病愈之后,便失了那回的记忆,并未记得什么明家人的不好。
方氏似也后悔,来他面前哭诉,她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求他原谅。后又认了慈音做嫡女,在他面前发誓,日后定会好好对待慈音,弥补那日的过失。
然而夫妻两心本在一处,若这处生了变故,便再难如初。他尊敬她为他生养远儿,也挂心她的身体问候安好,可他却再没有唤过她“淳儿”,人前人后只剩下“夫人”二字。
方氏听得这声“淳儿”,笑了起来,“老爷这一声,我可担当不起了。”方氏又送了一口汤药过去,“我是记得的,老爷心中偏袒着煜儿。我自也不敢与老爷求什么。”
“煜儿,可多好的一人啊。年方十二,便得高祖皇帝赏识,入十三司为首,替当年太子办事。现如今,军功,家财,当今皇上也颇为宠着,样样儿的他都有。我那远儿,是远远比不上的。”
明炎听得这话,又见得方淳面上冰冷的笑意,方察觉出来几分不对,“你…”
“我自也是疼着煜儿的。”方氏说着,放下手中药碗去,又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心尖儿的位置,“这些年来,我都将他放在这儿的。”
眼前如疯如癫的方氏,已然不是明炎所认得的夫人了。他此下方才发觉,喝完那药,手脚开始发凉,身上也是一阵一阵地发寒,“你与我的药里放了什么…”
方氏啧啧摇头,“老爷不必知道这个。老爷只需好好上路,可别走得太急,在奈何桥边等一等,该就能见着您的煜儿了。”
方氏说到此处,哀叹了一声,方再道,“煜儿孝顺,自该得为您送送行,陪着您一道儿去那阴间路。这明府中的事情,您不必挂心,还有我,爵位也还有远儿来袭。香琴慈音,我也自会为她们寻一门好人家,每年鬼节之时,老爷若要回来寻我,我便敞开着门窗来等您,与您说说我们的好…”
“煜…煜儿,你们动不了他。”明炎胸内气息汹涌,一口淤血喷涌而出。
方氏冷笑了声,“我倒是记得的,当年瓦剌兵临城下,他一双快刃斩了瓦剌太师首级。可若他没了眼睛,可还能那么厉害么?”
明炎咳嗽嘶喊,又担心明煜被害,可身子却早已无力,抬手直指着眼前妇人,气得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副病体早就是强弩之末,被方氏如此一击,身体最后的元气,只化作一口血痰,从胸口喷涌而出。
明炎双目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幕幕画影,十七岁的方氏,持着利刃的明煜,蹒跚学步的明远…最后,却是高祖皇帝一身铠甲,腰佩着宝剑,英姿勃发,来接他离去…
一阵冷风从小窗缝隙中吹了进来,直将那独独一盏烛火也灭了。方氏不动声色,再去明炎床边,与他擦了擦唇边血渍,又与他压好了被角,方挤出两颗泪来,扑倒在尸首身上,嚎啕哭泣…
嬷嬷丫鬟们听得动静,挑着灯笼进来,见得这般景象忙去扶着夫人。
方氏这才当着众人道,“老爷,他去了…”
第11章 拾瞽(1) 除夕
大雪纷飞,皇宫除岁。
教坊司奉銮身姿魁梧,着一身金铜盔甲,威风凛凛,领着教坊司二司乐大人扮作的左右镇殿将军,游*行与金瓦红墙之下。身后浩荡长队,由得禁卫军各司办作大小神佛,击锣鼓,唱傩戏,震吓鬼祟。雪虽大,一路爆竹热闹不绝于耳,烟火缭乱不绝于目。
明煜一身刺绣五彩锦袍,戴傩艺鬼面,怒目獠牙,黑面狰狞。身后巡视的一行禁卫军,亦是各个如此。行至宫中庆丰殿门外,便见得相国寺住持桑哲从殿中出来。
桑哲于皇家祈福三日,正要回大相国寺中,住持寺中除岁法会。
明煜取下面具,行来桑哲面前,合掌微微一拜,“今日节庆,唯恐路上百姓慌乱,陛下忧心法师安危,让臣护送法师回去。”
“又要有劳明都督了。”桑哲亦是合掌回礼,却仔细打量了一番明煜面色,方从身上取出一件儿东西送去明煜眼前,“都督面色不佳,望桑哲这件东西,能保佑都督平安。”
明煜听得法师口中似有深意,却未问及天机,只抬手接了那件檀木佛珠来,“多谢法师。”说罢,方将人引去了身后备好的车辇上。待得桑哲在车中坐好,他方重新戴回面具,与一干禁卫军下令,出宫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