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内外一片哗然,但有了先前那十几日的病危铺垫,众人震惊之后,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丧钟敲响,宫里宫外一片缟素。
金棺极尽华丽,里面却没有尸首,只有霍致峥寻常穿得几件衣物及他死前穿得那套染血的铠甲。
得知真相的霍蓉儿跪在浅黄色蒲团上哭得快要断气。
这半月来,她几次三番想去紫宸宫探望皇兄,但都被各种理由拒绝。就连卫承昭都拒绝见她,将他自己关在威远公府中,半步不出。
霍蓉儿心里烦闷,便趁着守门太监不注意,偷偷溜进了紫宸宫寝殿。没想到寝殿的床上半个皇兄的影子都没有,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下面只放了个长枕头。
经不住她的追问,宋清盈还是将真相与她说了。
如今看着那描金黑漆的牌位,霍蓉儿的眼泪落个不停,皇兄在的时候,她还总嫌弃他古板严厉……可是现在,那个面上总爱板着脸教训她,私下里却默默对她好的皇兄,没了。
霍蓉儿哭得伤怀,秦太后也哭得不能自已,险些在灵堂上哭晕过去,把其他人都吓得不轻。
宋清盈原以为她憋了这么久的眼泪,这回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哭,她一定要哭个痛快。没想到真的到了灵堂前,看到那棺材、牌位、四处布置的白皤,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就静静的跪坐在蒲团上,盯着灵堂桌上的白蜡烛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灵堂里哀声不断,大冷天的,香烛青烟弥漫撩得人眼睛红。
无人注意的走廊角落里,桑桑穿着素净的白袄子,偷偷的掉眼泪。
“我还当是谁在哭,原来是你个小汉女。”
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把桑桑吓得一个哆嗦,她慌张的转过头,当看到身前那个穿着狐裘锦袍的戎狄九王子时,方才的慌乱转而被一阵愤怒代替,“你!你怎么躲在身后吓人!”
“我可没想吓你,只是碰巧路过,是你自己胆子小……”阿斯诺耸耸肩膀,上下打量桑桑一眼,又伸手摸了下她脑袋上扎起的小鬏鬏,“还真像个胆小的兔子。”
桑桑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圆眼睛,小肉脸也气鼓鼓的,“你无礼!女孩子的头发不能乱动的!”
阿斯诺一怔,连忙收回手,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哦,不动就不动呗。”
汉人就是规矩多,摸个头发怎么了?
桑桑抹了一把眼泪,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就她和阿斯诺两人,她问,“你个戎狄人为什么会在我们这里?你走,你不要在宫里,这里不欢迎你!”
阿斯诺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故意道,“诶,我就不走,我以后就住在你们燕朝了。不仅如此,我还会在你们太学读书,如果我没记错,你和那个小世子也是在太学读书吧?……哦对了,他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他当了皇帝就不能跟你一起读书了,不过我可以陪你一起……”
桑桑像是小猫炸毛般,小短腿原地蹦跶了两下,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要!我才不要!”
阿斯诺,“……”
桑桑抽噎道,“你们戎狄人都是坏蛋,大坏蛋!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爹爹不用离开我那么久,那么多叔叔伯伯也不用死。还有陛下……呜呜呜,陛下那么好一个人,小宋姐姐那么喜欢他,可他也被你们戎狄人害死了!”
一想到小宋姐姐憔悴哀戚的模样,桑桑哭得更伤心了,“我讨厌戎狄人,讨厌你!”
小丫头个子小小,哭声却大得很。
见她鼻子和脸颊都哭得通红,又一口一个“坏蛋”“讨厌”,阿斯诺眉头皱起又松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索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准哭!”他道。
“呜呜呜……”
桑桑吓住了,大眼睛眨了眨,晶莹的泪珠儿“啪嗒”就往下掉。
落在阿斯诺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眉心皱起,“你不哭了,我就放开你,行不行?”
桑桑的眼泪继续往下掉。
阿斯诺有些无奈,汉人女子怎么这么多眼泪?泉水般流不断似的。
“小兔子,如果我告诉你,你们的皇帝没有死,你还哭不哭?”
“……?”
桑桑定定的看向阿斯诺,带着怀疑。
阿斯诺见她眼泪止住了,笑了下,“我说真的,不骗你。我还知道他现在在哪。”
桑桑眼睛睁得更大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示意他松开。
阿斯诺松开她。
桑桑皱起眉,“你是骗子,陛下他都在棺材里面了,怎么会没死呢?”
“棺材里是空的,根本没有人,我之前还见了你们皇帝一面。”
“你胡说,我不信。除非你说你在哪里见过陛下?”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在你们燕朝住十年。”阿斯诺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闪着亮光,认真道,“这十年里,我要你陪我玩。”
桑桑撇了撇嘴,“你要我跟你交朋友吗?”
阿斯诺“嗯”了一声,想了想,补充道,“好朋友,比那个小世子更好的朋友。”
桑桑虽然不大情愿,但想到阿斯诺说陛下没有死,又有些纠结。如果陛下真的没有死,那小宋姐姐就不用那么难过,阿淮哥哥也不用当皇帝,还有公主、太后她们都不用哭,又可以高高兴兴的了……
几息之后,桑桑仰头看着阿斯诺,“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但你得跟我去昭妃娘娘面前,不然我哪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阿斯诺摊手,“去就去。”
…………
紫宸宫偏殿,宋清盈端着杯盏的手都在颤抖。
没死。
霍致峥没死。
她将茶盏放下,扭过身子擦了下眼泪,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调整好情绪,郑重的看着面前不过八岁的小男孩,“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阿斯诺点头,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认真,“是真的。那户牧民是专门去战场上捡尸的,捡到你们皇帝时,他伤得很严重。他们本来都想把他埋掉了,正好我去我舅父家玩撞见了,就给了那牧民一笔钱,让他照顾你们皇帝……我人现在在大燕朝,我没必要骗你们。”
大燕人最是重情义,他救了他们的皇帝,不求他们善待,起码能保证他在大燕的安全。他之所以有底气来大燕为质,就是因为手中有这枚“保命符”。
如今见到昭妃这副激动的模样,阿斯诺就知道自己这枚保命符很灵。
宋清盈强压住心底翻滚的情绪,连珠炮似的问了阿斯诺许多事。
阿斯诺一五一十的说了。
宋清盈从榻上起身,眼含泪水,郑重的与阿斯诺道了谢,“九王子,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阿斯诺客气道,“昭妃娘娘言重了,我来大燕是与你们交好的。而且我临来之前,我母妃特地让我转达,她很喜欢你之前送她的那份礼物。”
宋清盈朝他点了下头,又吩咐宫人好生招待他,转身就跑去找秦太后他们。
殿内一下安静下来。
桑桑看了看门口消失的背影,再看面前的阿斯诺,也没之前的厌恶了,“你……原来你真的没有骗人。”
阿斯诺摊手,“我说话算话,那你开始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桑桑闻言,脆生生应道,“那当然!我爹爹说了,做人要言而有信!你没有骗我,那我也不会骗你!”
说着,她朝他甜甜笑了下,“以后在大燕,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
皇帝未死,尚在戎狄。
得知这消息的秦太后、霍蓉儿以及几名心腹大臣皆是喜极而泣。
欢喜过后,又谨慎起来,毕竟这消息出自戎狄王子之口,可不可信?会不会有诈?
他们想从长计议,可宋清盈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这个消息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光,哪怕有可能抓不住这光,她也想试试,万一呢?
万一霍致峥就在戎狄等着,等她接他回家。
宋清盈捏紧手指,美眸坚定,“我去!我带一队护卫,悄悄地过去。真要有诈,不论是被戎狄王抓了,还是被别的什么人抓了,你们也不用救了,就当我随陛下去了,我自愿的!”
秦太后他们还想再劝,见她态度坚决,也知道劝不动。
一番商议后,便也同意由宋清盈带着十六名精兵,伪装成商贩,前往戎狄寻人。
两日后,宋清盈带着宝兰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车轮辚辚向前,她在马车里听到街边百姓们的琐碎议论——
“哎哟喂,真是奇了!听说是昭妃娘娘最后给陛下整理仪容时,发现陛下还有一口气,这才急急忙忙将人从棺材里请了出来。太医看过后,说陛下先前断的那口气又续上了!”
“这说明咱们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天保佑,命不该绝啊!”
“是啊,我小时候也听人说过,贤明的帝王都是天上的紫微星变得,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不敢收的。”
“只是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听说现在还不省人事呢。”
“人都从阎王殿回来了,也应该快醒了吧!”
宋清盈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撩起窗帘,她抬眸往PanPan外看去。
天明气清,积雪初融,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一抹新绿,两只麻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她一定会把他带回家的。
第118章 你哪里我没碰过
茏葱二月,戎狄草原依旧积雪覆盖,放眼望去,一片荒芜苍凉的枯黄。
“夫人,再往前二十里就到日丹城了。”侍卫长恭敬的向马车里禀报。
“我知道了,在此处歇息一炷香再赶路。”宋清盈回道,伸手接过宝兰递来的热奶茶,喝了一口胃里也暖和不少。
她们现在都是一副边境商人的打扮,穿着窄袖长袍,头发盘在脑后,头戴皮毛帽子。因着戎狄气候干燥,宋清盈两颊有些泛红,她只顾着赶路,也没心情去搞什么水膜之类的,就由着它去。
护肤保养什么的,等见到霍致峥再说。
喝完一杯热奶茶,吃了几块糕饼填肚子,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日落之前,马车赶到了日丹城。
巴雅尔,也就是阿斯诺的舅舅,早已在城门恭候。
“收到阿斯诺的来信后,我一直期盼着夫人的到来。”巴雅尔客气的与宋清盈打招呼,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一路舟车劳顿,夫人辛苦了,美酒佳肴已经备好……”
宋清盈有些心急,“我想先见见他。”
巴雅尔一怔,旋即笑道,“他并不在城内,在天阔山脚下,与羊群们在一起,在阿苏的牧区里。我们得骑马去找他……”
他瞥向宋清盈身后的随从们,“不过你的人太多了,为了不引起巡防兵的注意,你最多只能带两个人。”
他说这话时,始终是笑着的,那眼神好像是在问“你敢不敢”。
说实话,人生地不熟的,宋清盈心里多少有点慌,但转念一想,她人都已经到戎狄了,还怕个毛线。
“好,两个人就两个人。”
宋清盈点了侍卫长和副手跟随,宝兰及其余人都留在城内,寻了个驿所安顿。
巴雅尔也是个痛快人,见宋清盈办事利落,他翻身上马,在前头带路,领着他们往牧区去。
半个时辰后,天几乎全黑。
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亮起的火堆像是指引路人的灯,给予人继续前行的希望。
“是那里吗?”宋清盈的嗓音忍不住颤抖,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被草原二月的寒风给冻得。
巴雅尔扭头看了她一眼,马车旁挂着的烛灯摇晃,光洒在她的脸上有些斑驳。他常听人说中原女子柔弱娇气,现在看到这个昭妃,倒不像传言那般,还是挺有胆气能吃苦的。
大燕皇帝能遇到这样一个真心为他的女子,真是好福气。
“是的,他就在那里。”巴雅尔答道,“这里位置偏远,他在这里养伤比较安全。”
“他的伤……很严重吗?”
“是,阿苏捡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身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浑身都是伤,血人一般。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没想到他竟然撑下来了……这简直就是奇迹。”
每每想到大燕皇帝当日的惨状,巴雅尔都忍不住感慨人的生命力怎能顽强到如此地步?
一开始阿斯诺认出大燕皇帝并且想搭救时,他之所以没去阻拦,也是抱着“这肯定救不回来了,不如就让孩子做件善事”的心态。可后来,见那大燕皇帝在努力恢复、进食,尝试着起身、走路,他倒真的对这男人的坚定意志多了几分敬佩。
“不过你别担心,他现在的情况还好。”
凛冽的寒风吹过宋清盈的眼睛,她的眼眶干涩得有些疼,勉强扯了下嘴角,“嗯,活着就好……”
越靠近那个帐篷,宋清盈的心跳得越快,莫名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紧张。
随着马蹄声接近,帐篷里有人走出来。
是个拿着长叉的壮实男人。
见着巴雅尔,那男人才放下警惕,将长叉搁在一旁,上前帮巴雅尔系马。
巴雅尔用戎狄语与他交流了一通,又伸手指了指马车这边。
宋清盈虽然听不懂,但猜测应当是说她来找霍致峥了。
“这位是阿苏,是他捡到了你夫君。”巴雅尔介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