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盈上前,与阿苏弯腰道谢。
巴雅尔又指着帐篷后面的一个小木屋,“走吧,他住在那木屋里。”
宋清盈点点头,跟在巴雅尔和阿苏后面。
夜里空气湿润,草地泥泞,宋清盈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刚走到那小木屋门口,就听阿苏朝里头喊了一句。
木屋的毡帘被掀开,里面出来个矮小的人。
因着光线太暗,宋清盈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看那丰腴的身形,是个女人。
一刹那,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大脑也嗡嗡嗡的,以十倍速闪过一出一出“男人重伤失忆,异族女孩不离不弃照顾”的狗血大戏。
救命!她可顶不住这个!
估计会连夜扛马车逃跑。
巴雅尔似是看懂了宋清盈的表情,掀唇道,“这是阿苏的妻子,乌古丽。”
还好还好。
宋清盈那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慢悠悠的落了下去,等乌古丽走近,她也看清了乌古丽的样子,是位面相很和善的大姐。
乌古丽不会说中原话,朝宋清盈腼腆的笑了笑,又伸手指着屋子里,重复道,“霍,霍……”
宋清盈朝她点点头,“多谢你。”
几人给她让出一条道,宋清盈攥紧手指,抬步朝着木屋一步步走去。
不要哭,不要哭。她暗暗给自己鼓劲。
重新见面是好事,得高高兴兴才是,对,得笑,他最喜欢看她笑了。
她努力扬起嘴角,伸手掀开毡帘,弯腰走了进去。
屋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味,霉味,闷闷的臭味,混杂着苦涩的药味,羊皮的腥膻味……
木屋很小,小到一眼可望见全部,一半堆着高高的柴火,一半摆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床上铺着羊皮缝制的毯子,一边有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碗水,半张饼,一盏小小的油灯,这便是屋内全部。
而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侧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宋清盈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这样艰苦的环境,她真笑不出来,勉强都勉强不来。
他背对着她,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见她?
心尖划过一抹浓重的苦涩,宋清盈缓步朝床边走去,“陛下?”
床上的背影微僵。
纵然他长发凌乱披散,形容憔悴,宋清盈还是认出他来。
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她曾经最喜欢用手指描摹,一遍又一遍,仿佛印在骨子里。
她不会认错的。
是他。
“你还活着,太好了!”
尘埃落地般的喜悦涌上心头,宋清盈趴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还活着就好。”
她哭得动静这样大,外面的几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侍卫长都握紧了刀,走到门边一看,又尴尬的将门给合上了。
他转身对巴雅尔等人道,“几位先回帐篷里歇息吧,夫人与主子应当有许多话要说。”
巴雅尔识趣,与阿苏和乌古丽说了两句,几人先行离开。
侍卫长与副手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
屋内,宋清盈眼圈通红,气闷的看着床上的男人,“你别跟我说你失忆了,不认识我了?我可不信。”
“……”
“你干嘛不转身看我?难道你就一点不想我吗?”
“……”
“好,装死是吧。那算了,你不转身就不转,就当我一片真心错付了,我走就是了!”
她气得起身,袖子又在一瞬被抓住。
感受到手边的阻力,宋清盈咬唇,还有些气,但那气也消了一大半,只是嘴还硬着,“拉什么拉,我不远万里来找你,你看都不看我一眼,还拉个什么劲。”
“小没良心的。”
磁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PanPan,还有几分艰涩。
宋清盈一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泪水又差点没绷住,她吸了下鼻子,“你才没良心,我要真没良心,知道你的死讯,我就该捐款逃跑,火速改嫁……对,还得带着新夫婿给你上香,就跟你对着干!”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无奈的笑。
“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人……”宋清盈无语的转过身,当看到男人的面容时,剩下半截话直接卡在了嗓子眼,“你……”
只见他英俊的右脸多了一道疤痕,那疤痕大概七八厘米长,自眼下横向耳侧,已长出新的皮肉。
像是上好的玉璧上多了一道裂痕。
“不好看。”霍致峥抿唇,将脸侧过去,黑眸低垂,“从坡上滚落时,被石头割破了。”
宋清盈一怔,表情变得不知是哭还是笑。
她重新在床边坐下,朝他伸出手。
霍致峥下意识躲开,不想让她碰。
宋清盈一把按住他另一只手,明明想装出凶巴巴的恶霸模样,可张嘴的声音却软软的,还带着哭腔,“你哪里我没碰过,现在摸个脸都不让了?”
霍致峥语塞。
宋清盈的手再次朝他伸去,这次他没躲。
纤细的手指轻落在那道凸起的疤痕上,宋清盈嘴巴一撇,鼻音更重了,“疼不疼?瞧我问的蠢话,肯定很疼的……”
霍致峥眼波轻闪,“不疼了。”
“你开始不肯看我,就是因为这道疤?”
“……怕你嫌丑,不喜欢了。”
宋清盈气得瞪他,脸颊也鼓鼓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霍致峥平静抬眸,认真的眼神似乎在无声答:你是。
宋清盈,“………?”
她刚想反驳她才不是这么肤浅的人,话还没出口,她忽然想起曾经有一回,他问她,他变丑了,她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而她的犹豫,害得她被惩罚得第二天险些下不来床。
啊这……
宋清盈心虚的摸了下鼻子,在霍致峥说话之前,朝他怀里钻去,牢牢地抱住了他,“不丑,一点都不丑,还是很好看的,显得很威猛,看起来更不好惹的样子,嗯,很有男人味……总之,我喜欢,很喜欢!”
感受着怀中柔软馨香的身躯,霍致峥迟疑片刻,也抬起手臂,抱住了她,“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她依恋的蹭了蹭他的胸膛。
原来,真的爱上一个人,外貌就没那么重要了。
只要他还是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致峥轻轻拍了下宋清盈的背,“外面还有人?”
宋清盈这才记起这档子事,依依不舍的从他怀中出来。
她坐直了身子,将朝中如今的局势,与戎狄大战的结果,以及如何从阿斯诺那里得知他的下落,如何从京城寻到这里的事,通通与他说了一遍。
“母后、蓉儿和福宝他们都在宫里盼着你回去团圆。”她握紧霍致峥的手,嘴唇微扬,漆黑莹润的水眸含笑望向他,“陛下,我们一起回家。”
第119章 我要跟你一起睡
夜路难行,宋清盈原打算在小木屋里将就的睡一晚,“真的没事,你都住了这么久,我住一晚也没关系。我又没那么娇气,先前我们山洞都住过了,这情况还能比那差?”
可霍致峥不愿。
他难以启齿,屋里味道重,他身上的味道更重,草原上条件艰苦,寻常人冬天洗一次澡都费力,何况他身上伤痕累累,最开始一个月翻身都难,整日像具尸体般躺在床上苟活着,活得毫无作为人的尊严。后来伤势稍微好转,他能动弹,但伤口不能碰水,条件也不允许他能痛痛快快洗漱一番。
上次沐浴,他记不清是半月前还是多久,在这木屋里活得日夜颠倒,语言不通。所谓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
这般狼狈不堪,他不想让她见到。
“你去马车上睡一晚。”霍致峥握着她的手,温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回去,嗯?”
宋清盈抿了抿唇,眼睛定定的望着霍致峥。
她从霍致峥躲避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小时候因为住在破房子里,跟着奶奶翻垃圾桶捡垃圾,有小朋友要找她玩,她却自卑不敢上前,怕小朋友闻到她身上会有垃圾的味道……
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
宋清盈鼻头一酸,手指紧掐着掌心,努力平息着胸腔跌宕翻滚的情绪,瓮声瓮气道,“好,那我去马车上。你……你先休息吧,我还得去跟巴雅尔他们道句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唰”得一下站起身,也不看霍致峥的表情,脚步匆匆的离开屋内。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
她怕再待下去,眼泪会控制不住的掉下。
然而一出屋子,干燥且透着凉意的寒风迎面抽来,宋清盈的泪水“啪嗒”的往下掉。
她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站在门边的侍卫长与副手面面相觑,最后选择默默站远,眼观鼻鼻观心。
屋内,听着外头夹杂在呼啸寒风中的低低呜咽,霍致峥修长的手指一点点的攥紧,深邃的眼眶泛着微微的红。
哭了一阵子,宋清盈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她抬起袖子擦了下眼泪,整理好表情,朝着那燃着火堆的帐篷走去。
巴雅尔他们正在帐篷里喝奶茶,乌古丽见着宋清盈进来,转身也给她倒了一杯。
宋清盈接过,朝她笑了笑,却没什么心情喝。
巴雅尔见她哭过的模样,心思转了几轮,最后只问,“见过了?接下来夫人怎么打算?”
宋清盈道,“天黑路难行,今晚先在这住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他回日丹城,找大夫给他仔细检查遍伤势。”
“若夫人相信我,大夫我替你们找。你们也不用另寻住处,我给你们安排……戎狄与大燕战事才停,那些巡城兵见着汉人面孔,总会查得更严。日丹城我熟,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帮了你们一回,也希望你们能善待我外甥阿斯诺。”
宋清盈挺喜欢与这个巴雅尔打交道的,他说话爽快,也不隐藏他的目的。
利益交换,有时比情感牵绊什么的,来得更可靠。
“那就麻烦你了。”宋清盈朝他感激一笑,又问,“那你今晚……住在这?”
巴雅尔摊手,“这可没法住,我总不能将阿苏夫妇赶出去。再说了,我妻子还在家等着我,我待会儿就骑马回去,昭夫人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会派人过来接应你们。”
“那就麻烦了。”
宋清盈应下,喝过一杯奶茶,没多久巴雅尔先行离开。
阿苏和乌古丽想让宋清盈住帐篷,宋清盈也不好打扰别人,连忙推辞,自己钻进了马车里。
草原的夜空分外辽阔,星辰如宝石般璀璨闪耀。
夜深了,帐篷里的火灭了,万籁俱静,只偶尔听得几声清脆的虫鸣。
霍致峥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倏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轻轻推开木门,刻意放轻的脚步一点一点朝床边靠近。
床上铺着的毯子陷下去一些,一个柔软的身躯很快钻进薄被中,又迅速钻进了他的怀中。
霍致峥的身子一僵。
静了片刻,怀中传来个小小的声音,“马车里冷,我睡不着。”
像是怕他拒绝,她抱紧他的腰,急急道,“抱着你睡暖和,你别想赶我走。好了,我睡着了,呼呼呼……”
她闭着眼睛,故意发出打呼噜的声音。
霍致峥哭笑不得。
稍顷,他道,“别打呼噜了,仔细嗓子疼。”
宋清盈,“……”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那我要跟你一起睡。”
霍致峥失笑,人都已经钻进被窝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陛下,你刚才睡着了吗?还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睡着。”
“好巧,我也没睡着。”
宋清盈一开始钻进被窝里还有点受不了那怪味,这会儿待久了,反倒察觉不出什么异味了。她觉得这事和臭豆腐、螺蛳粉是一个道理,习惯了就好了。
这会儿她的神经还有些亢奋,小嘴叭叭的与霍致峥说着宫里的事,还不忘埋怨他,“你知不知道收到你遇害的消息,我和母后多伤心,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对了,你掉下山坡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被救的?”
“当时我并不知穆云朗会带兵赶来。被箭射落于马下,滚到山坡后昏迷了一阵。等醒来时,便想着要尽快脱身,不能留在原地,以防阿赫舍带兵来搜寻尸体时,再次遇险……铠甲太重,我失血过多,身上没力,只能解下铠甲逃生。当时也不知道是在什么位置,只能看日头往南边走……走了一段,实在撑不住,就在路上晕了过去。”
一想到霍致峥浑身是血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宋清盈心里就像是被针扎般疼。
霍致峥的嗓音低而平静,像是在叙述着旁人的故事,“等我再次醒来,就已经在这个木屋里。之后,阿苏和乌古丽夫妇一直照顾着我……”
宋清盈的声音有些哽噎,将他抱得更紧,“陛下,你受苦了。”
宽厚的大掌轻抚过她纤薄的背,他低声道,“都过去了,不苦了。”
只要人还活着,再多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的话,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的分别都补上。
说到最后,还是宋清盈先顶不住困倦,窝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沉沉睡去。
床板硬,薄被脏,比不得昭阳宫的软床锦被,可她却睡得格外安稳——大概是她这大半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