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她突然一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感谢你。但这和你的背叛是两码事。”
“我知道。”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你依然不会原谅我。”
姜蝶没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也许又到了夜晚,他们各自睡着又醒来,对光源已经失去感知,完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衡量时间。
外头依旧寂静,没有传来挖掘石板的动静,倒是期间又等来一次余震。这种感觉无比绝望,等不来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灾难。
他们起初还说说话,试图驱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后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空白。
没有力气多说话了,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两个明明已经没有话讲的旧日情人,偏被老天摆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后那半边面包蒋阎没要,他们在中间反复来回推,最后在姜蝶的一再坚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渐的,蒋阎丢给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穷途末路。姜蝶无声地念叨着四个字,却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蒋阎的名字,问:“出去以后,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撑下去。
蒋阎说:“我想洗一个澡。”
他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干巴。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
姜蝶心头一跳。
“没……只是有点困了。”
“你和我说说话,先别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门。
闻言,他笑道:“这是三年来,你第一次想听我说话,而不是让我闭嘴吧。”
姜蝶咬紧嘴唇:“我想听的时候你又不说了吗?”
“说,当然说。”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认真地,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但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下地狱。”
姜蝶拧起眉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楼宏远能坐牢,是我举报的。所以被带走前,他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我,要弄死我。他进去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绳子爬上去,却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语气微颤,“后来你的菩提种发芽的那天晚上,那个梦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举起刀,向我捅下来。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颗菩提种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被收养的机会,也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钱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来了我也不用怕了。我进到蒋家后,真的没有再做关于楼宏远的梦。但我又开始做起另一个噩梦。”
“……是梦到我了,对吗?”
“我总会梦到那天你告诉我说,其实你想把苗让给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过来只剩下后悔,我想过换回去,可是蒋家……我当时反而庆幸你没来。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洗脱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掩盖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实,我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已经没有力气再讲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个噩梦加一个噩梦的堆叠。但再次见到你,鼓起勇气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难得的好梦。”
多希望好梦不醒,可它就像课间的小憩,浑浑噩噩中带着贪恋,铃声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团模糊的雾,原来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但它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落。
余震没有来临,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和摇晃,感知到有什么正离她远去。
姜蝶喃喃:“你以为说这些能够得到原谅吗?你必须活下去,被有我的噩梦折磨到一百岁才可以。”
蒋阎没有再回应。
过了半晌,连通他们唯一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钥匙。你出去之后,回一趟花都,帮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下层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听到下葬两个字,姜蝶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凉的钥匙,烫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冷硬地回答:“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蒋阎气若游丝地说:“拜托你,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姜蝶从没听过他这么脆弱的声线,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干涸到头,只留下断续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无穷大的力气拼命敲击石板:“我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你不行!?”
“……其实,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块面包。”
从最开始就想给你的,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羽毛飘地:“对不起,又骗了你。”
阴暗的废墟,最后只余下气流穿过空洞的死寂。
第64章 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姜蝶的视线依然是黑的,但是她的鼻端闻到了非常刺的味道。
这是不该存在在困住他们废墟里的味道。
她耸动鼻子……好像是消毒水。
……得救了吗?!
得到这个讯号,原本还昏沉的意识挣扎着想要苏醒。
姜蝶微颤眼皮,光晕在眼缝的翕合间漏进来。
……真的是光。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从一片死寂中倾泻到耳边,脚步声,说话声,门开关的声音,椅子拉动的声音。
她终于完全睁开眼,看见了病床边坐着的几个人。
姜雪梅,陈叔,邵千河,卢靖雯,甚至连仲解语也在。
他们一窝蜂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姜蝶听了半天才慢慢捋顺,宿怀的地震发生后,因为铁路破坏,救援队一直进不去。直到第二天晚上,救援队才进来。
而她被获救,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也多亏了仲解语,知道她去百货商厦上厕所,着急忙慌地拉着救援队先搜索百货商厦。
姜蝶的眼神一一扫视过他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里判断,和她被困在一起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唇还在抖。
她不敢问。
姜雪梅还问她有没有哪里难受,姜蝶怔怔地看着她,盯着她的嘴形一张一合,半晌才呆呆地挤出一句:“我没事。”
病房门再次被打开,这回进来的人是文飞白。他先是和卢靖雯对上眼,摇了摇头。接着再看向姜蝶,惊喜地上前:“太好了,你醒了!”
姜蝶却在脑海中过反复过着他刚才摇头的动作。
“……那个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不觉地问出声。
文飞白和卢靖雯对视一眼,他硬着头皮说:“蒋阎……”
姜蝶的呼吸蓦然急促。
“他没事!”文飞白吞吐,“就是……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卢靖雯握住她的手低语:“但是不用太担心。肯定会没事的。他比你状况差一些,救出来时已经高渗性脱水休克了。”
一旦体内脱水,红细胞的输氧能力就会下降。产生的危险后果之一就是大脑无法得到及时供氧。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死亡。
可蒋阎被救出来时,偏偏还吊了唯一一口气在那儿。可也就那一口气了,抢救后昏迷不醒,人躺在ICU。
所有的受困者被救出来后,都一齐安置在宿怀附近的省城医院疗养,期间蒋阎的父母一次都未来,只派了护工过来照顾他。
这和倾巢出动的她这头来说,形成了很鲜明的反差。
文飞白告诉她这些时,姜蝶忍不住就想起他在废墟里平淡陈述的那些话。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告诉他,爱可以是流动的。即便没有血缘勾联,依旧会有比血缘更深厚的纽带。
但事实上,蒋明达不是姜雪梅,根本给不了蒋阎这些。
他依然是一个两手空空的孩子。
可是,那不都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吗?你真的活该啊。
姜蝶心里这么想,可她已经恢复得七八成,明天就可以出院时,她没有选择出院,谎称自己身体还没缓过来。
一直到蒋阎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姜蝶才说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的夜晚,她偷偷去了蒋阎的病房,站在门外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病房里,负责照看蒋阎的中年护工正在吃着苹果看综艺,公放着声音,嘻嘻哈哈的,显得病房特别热闹,越是如此,越显得插着呼吸机神色苍白的他很寂寥。
对方看到姜蝶进来,慌张地摁灭手机,起身说:“您来探望蒋先生啊,他状况挺好的,我才抽空休息会儿。那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们哈。”
她火速溜之大吉,将房门带上,整片病房顿时空落落的。
姜蝶在空掉的位置坐下来,视线不由得聚集在他插针的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像延绵在红色河流上的山脉。
她对着这座无法给予回应的山,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你这个人真的太自私了。之前擅自剥夺我的人生,现在又擅自帮我决定生路。你以为这一回我就会感激涕零了?你以为背负人命活下去会比死亡更轻松吗?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个决定?”
“你擅自做就做了,为什么又要在最后时刻告诉我。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希望我因此能原谅你,甚至不惜用生命做赌注,对吗?你是不是在那一刻还在算计我。”姜蝶喉头一哽,“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猜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原谅你了。”
她看不见的另一侧,蒋阎的手指非常不着痕迹地,颤动了一下。
“但我原谅你,不是因为这件事。”
姜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语速平缓下来。
“你知道我再度面对粱邱材的那一刻,看到他在扒那个小孩的裤子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你别想置身事外,你也是帮凶。”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这么多年,我都有机会再次去抗争,把这个男人抖出来。可是我没有,才给了他再次伤害别人的可能。我只想着,自己逃掉已经是万幸了。”
姜蝶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又看到了那时静止的天空。
可现在的天空看过去,已经和过去不再一样。这世上再不会有粱邱材。他被救出来时就已身亡。
“困在废墟里那时候,你和我剖析你的过去,我终于理解你了……因为我好像也更理解了我自己。你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但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也许我们都逃不过自私和软弱,都免不了某一刻当生活的侏儒。我终于接受这一点了,就像接受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并不爱我的父母。”
总是让人遗憾的疼痛和带给我们温暖的东西一起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一起存活在身体里,构成名为“人”的小世界,它们的地表是一湾深浅不一的河滩,落潮之后,每个人都留下了属于各自的砂石,也残留过,小心翼翼想要献给彼此的珍珠。
姜蝶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捋平。
“你真的不再欠我什么了,也不要再被过去困住了,快点醒过来,好好吃饭。我们都各自往前看吧,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说,这回是真的再见了,然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护工去而复返,填补姜蝶的空位,继续没心没肺地拿出手机刷快手,时不时迸出笑声。
嘻嘻哈哈的段子声里,床上的人,眼角无声息地沁出静默的水渍。
*
姜蝶他们因为出差遇险的事,公司特地发了一大笔体恤金,并且给他们放了一个小长假。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她,总监特地给打个电话慰问,透露会将年末欧洲考察团的名额分给她一个。
考察团的名额一般不会落入区区的设计助理手中,出去转一圈能长非常多的见识,机灵点还能认识不少大咖人脉,这个意外之喜将地震的阴霾冲淡不少。
这中间,她跟着姜雪梅回了花都休养,在回程的列车上,她忍不住把疑问说出口。
“妈,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说腰伤的事情,是不是蒋阎告诉了你粱邱材的事,让你来阻止我别去?”
姜雪梅心虚道:“这种人,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幸亏死了,老天有眼。”
“我还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姜蝶看着窗外,“该躲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们。”
姜雪梅一愣,似乎第一次听到姜蝶这么反驳,半晌,她点头道:“说的对,哪有人让老鼠的道理。不过这次多亏蒋阎跟去了,他这孩子……”她小心观察着姜蝶的脸色,忍不住说,“其实人挺好的,都分开这么久了还关心你。”
姜雪梅不知道他们的那些过往,当时分手时姜蝶也只告诉她是因为性格不合。
“两口子之间哪能没有摩擦,你看我和你陈叔,我们现在在一起也动不动老吵架。钥匙和锁能正正好那是工匠修的,工匠上哪找呢,还不就是我们自己。”
姜蝶看着远处正在接热水的陈叔,揶揄地问道:“你们都谈了好几年,是不是也该考虑结婚了?”
姜雪梅一下子支吾起来:“结什么,这有什么好结的。我啥样的人啊。你陈叔是提过,但我觉得不用。”她也跟着看了一眼陈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姜蝶从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期盼眼神里,莫名就到感受到了姜雪梅的心情。
年纪大,离过婚,丧过女,条件不好,一生坎坷,各种落魄的标签贴在姜雪梅身上,让她自觉自己是个不配正式得到爱的女人。
姜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拿起水杯:“我也去接点热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