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岳璃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冲到了那人身边,用金国语低声说道:“想活命就跟我走!”那人—惊,也跟着回了—句,便任由她拉着逃走,连看都没看—眼被自己抛下的侍卫。
等其他人冲进来时,岳璃拦下了她们,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说道:“都在这里了,还有—个活口,都带回去。”
扈三娘跟在最后,有些汗颜地低声对她说道:“回将军,是我—时不慎,中了小小的暗算,才让她进来……”
岳璃挥挥手,低声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此事不宜宣扬。自今日起……就说小小……为国捐躯,跟那个金狗同归于尽了。”
扈三娘先是—怔,然后会意地点点头,“是,属下明白了!霍小小发现此间藏有金国奸细,搜捕之时,不幸中伏,与那个金狗同归于尽。我等迟来—步,未能救下她……将军,还需要给她立个衣冠冢吗?”
岳璃望向北方,那边是霍小小离开的方向,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然无法回头。
过去的霍小小,今日彻底消失。
只是她没想到,回去跟方靖远—说,方靖远却露出更为古怪的神色,告诉她霍小小的真正身份,岳璃不禁愕然,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般决绝地离去。谁能想得到,昔日燕京浣衣院无父无母的小小孤儿,竟然有胆子自毁容貌冒充已经死去的霍小小,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替她治好了脸上的伤疤,或许这个身份会—直隐瞒下去。
难怪霍小小—直说,她的心愿,是今生今世都无法实现的。
“小小她……不会对九郎……”
“应该是。”方靖远有些沉痛地点点头,说道:“九郎还在找她。霍小小的衣冠冢要立,而她……不知以后会如何。”
岳璃微微蹙起眉来,说道:“她虽然算计了三娘,却又不曾伤她。救走那人,或许是想回燕京认父?她的胆子真是不小……海州的防御她知道不少,要不要都做变更?”
“肯定的。”方靖远叹了口气,说道:“不论她如何打算,既然我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定得做出调整。不论她的身世和那人是否接纳她,我们都该走下—步了。”
“北伐的时间,到了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险恶用心
除了几个知情人外, 霍小小的“牺牲”让海州狸的娘子们都很是难过。
绣帛儿最是伤心,她跟霍小小共事的时间最长,虽然后来她转行学医, 却也没少跟霍小小出任务, 就连她成亲的时候, 霍小小那时脸上的疤痕还未褪尽,怕自己影响到他们,特地提前了一天去添箱,送的礼也是临安最时兴的全套头面,花了她小半年攒下来的饷银。
霍家给她的钱和首饰她都未曾动过, 整箱留给了霍千钧。平日领的饷银和出任务得来的赏钱几乎花的精光。到给她立“衣冠冢”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她还时常去海州的抚孤院收了几个小娘子做徒弟, 难怪不见她如何打扮却从来剩不下钱。
她从来不参与狸娘中的话题,在人群中也很低调, 默默做事很少说话,怕人嫌她丑担心吓到别人, 哪怕疤痕褪去变得美丽, 却仍是整日惶恐着想要掩饰, 直到她真的离去后, 大家才发现, 原来她在自己身边竟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就连方靖远和岳璃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送”霍小小,唯独霍千钧没有来。
大家都说他是伤心过度,甚至不肯面对现实,不肯承认妹妹的牺牲,借醉浇愁, 已经浑浑噩噩地在海州最大的酒楼海天楼混了好几日,众人怜惜他丧“妹”之痛,就连魏胜对他这次违纪都权当没看见了。
小小的“头七”正是七月十五鬼节,来拜祭的人依然很多。岳璃看到那么多在霍小小“墓”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孩子和狸娘们,心情颇为复杂,“没想到会这样……小小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舍不得她们?”
“她肯定会知道的。”
方靖远抬眼朝远处看了一下,虽然没看到霍小小的人影,但他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
给海清寺修了那么多景区,特地从后山请心智大师选了块“风水宝地”(闲置山地),建了个公墓,专门用于安葬先前在乱葬岗那些无主尸骨和当年在海清寺殉难的和尚和士兵,而霍小小的衣冠冢就立在了烈士陵墓这边,青山绿水为邻,蓝天碧海相伴,除了风景独好之外,周围一览无余,很难容得下埋伏的刺客藏身,他才能在重重护卫下来此祭奠英烈们。
从山上回来,方靖远就让岳璃去海天楼把霍千钧给逮回家来。他本来想自己去的,可海天楼在海州码头商埠,俯瞰码头,所有的船只进港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它,就算是海州府的官产,毕竟要开门迎客,里面的安保也不可能像府衙一样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在完颜雍撤除那万金悬赏之前他肯定是去不了的,他不能去,干脆就让岳璃把人带回来。
结果带回来的,是跟滩烂泥似的醉鬼,浑身又脏又臭,也不知几日未曾洗漱过。
方靖远一看就皱起眉来,让岳璃把他扔地上,吩咐人拎了两桶水来,让他们淋在霍千钧头上,看他们不敢动手,方靖远干脆自己上去,拎起水桶就整捅浇了下去。
“谁?!谁不想活了,小爷切了你——”霍千钧被水浇得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就开始骂。
“能起来你就试试啊!”
方靖远让侍从都退下,连岳璃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方便说话。
霍千钧一听他的声音,也顾不得身上的水了,反而蜷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道:“不用你管我!”
方靖远冷笑一声,“呵,你以为我想管你?科考在即,还马上要北伐开战了,你再这样下去,自己找死也就罢了,还想让多少人跟着你一起送死吗?”
霍千钧身体忽然僵硬地哆嗦了一下,眼前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血色,还有熊熊燃烧的大火,那是在通州港跟金国铁甲军血战时的画面,还是在徐州城外看到无数同伴前赴后继地扑上去跟金兵同归于尽,哪怕到死都不肯撒手,就为了给他和赵士程争取逃走的时间……
他在干什么?
难道忘了,现在这条命,本就是靠多少人的牺牲捡回来的,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要为他们报仇,要收复大宋失地,重振大宋军威。
就这样沉溺在醉酒之中,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情而忘记自己的誓言,他……还配做个人吗?
“啪!啪!”
霍千钧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做起来,一把抓过旁边剩下的水桶,将里面的水当头淋下,打了个哆嗦,眼神却终于清明起来,人也站了起来。
方靖远看着他的举动,心底松了口气,嘴上还是嫌弃地说道:“赶紧去洗个澡吧!浑身臭烘烘的熏死人,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海天楼的人早把你扔海里喂鱼,真是把你们老霍家的脸都丢到海里去了!”
霍千钧默默地看了下自己,转头朝他在方家的院子走去,方靖远和岳璃都没把他当外人,装修宅院时也没落下他,给他单独装了个院子,比客房舒服多了,跟主院有一样单独的恭房和浴室书房,客房也足够他招待自己的客人,连霍小小时不时也会跟他来这里住一两天当休假。
进门之前,他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还有些发干发涩,“小小……她没死……对不对?”
方靖远说道:“小小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至于你说的她……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以她的本事,没那么容易死。”
霍千钧自嘲地一笑,说道:“是啊!她何等聪明,将我们一家人都骗得团团转,那时候都能保住性命,现在……登上枝头要去做公主了,谁还能得罪了她不成?”
“九郎,你这话是真心的吗?”方靖远并未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道:“她为什么走,你不明白?她想做公主还是霍小小,你不清楚?你也不是孩子了,说话时,先从心里过一遍,这样话别人如果对你说,你会这么想?再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此生不见?”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也一样,好自为之吧!”
霍千钧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渐远,知道他已经离开,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似乎到这一刻,他的嗅觉忽然苏醒,被自己身上的酒臭熏得险些作呕,走进浴室,打开水阀,头顶上的竹喷头就如同下雨般流出水来,他连衣服也没脱,就那么站在水中,任由头顶的水从凉水变成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淋透。
好自为之,三思而言……
是啊,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因为有老爹在上,有兄弟在旁,他一直过得如此逍遥任性,随心所欲,遇到过的最大磨难就是那两次失败的险死还生。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同辈纨绔中的佼佼者,除了比不上方靖远这个妖孽外,几乎没什么人敢说比他更强。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风光无限,谁敢说他不行?
可他从海清寺回来,找遍了海州狸营地,方府和自己家,完全没有小小的影子,直到最后,有人来报信,说小小遇到了金国奸细,为国捐躯,和敌人跳下山崖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他当时就懵了。
哪怕当时他恨得想要撕碎了那个欺骗了自己的“霍小小”,可冷静下来之后,却有些茫然无措。
正如方靖远所说,他是因为她的身份欺骗而生气,还是为了自己曾经付出的感情而不忿?身份她已经说过有自己的不得已,可无人能回到过去去证实她所说的一切。在眼下宋金对峙之时,她若是留在海州,认识她的人越多,只会越来越危险。
所以离开才是对的?可真的赶走了她之后,他为何又会如此痛苦?明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霍小小,不该对她好,不该再想着她,可霍千钧长了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回这般因一个小娘子而心痛难忍。
曾经当成亲妹妹一样百般呵护的心情,都成了一种讽刺和笑话。
她不但不是他的亲妹妹,跟他没有任何的血脉家族关系,甚至还是他和大宋最大的仇敌之女。
离开,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不明白,但理智上的明白,和情感上的痛苦,丝毫不冲突。
抹了把脸上的水,霍千钧自嘲地一笑,方靖远说得不错啊,他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资格去颓废和浪费时间?这样下去,如何对得起那些用性命保护了他的人?
从这里出去,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当霍小小牺牲了,是以霍家女的身份,为国捐躯,给霍家留下一个好名声,总好过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他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白衣,虽说并不要求兄妹守孝,他依然按兄妹之礼,服白食素,认认真真地尽最后一份兄妹之情。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去过海天楼,而是泡在海州军的战船上,训练得比谁都狠。
在半个月后京东路解试开考当日,金兵来犯。
领兵者是滨州刺史徒单习烈,如今还兼知济南府事,然而山东大半落入辛弃疾之手,他却能带人绕过沂州防区,先是在沂州青州和密州境内的平原地带转了一圈,然后直奔海州。他只带了几千轻骑,一路疾驰,只盯着防守薄弱的城郊,烧杀屠戮,所过之处,几乎无人生还。
每每等到宋军收到消息赶去时,金兵已经呼啸而去,奔向下一个目标。
而那些村镇县城的守军,根本无法抵挡这支轻骑兵,短短十余日间横扫了山东和淮东大片区域,将即将秋收的田地几乎连烧带踩得毁了大半,就算是躲在地窖或其他地方逃过一劫的百姓回来,看到被烧毁的房屋和田地,亦是痛哭流涕,眼见无法维生,纷纷朝着附近的县城和州府涌去。
辛弃疾只占据了三州一县和一些村镇,这次损失的也大多是他的地盘,而那些靠近金国州府的村镇则平安无事,就有人开始传谣,是因为宋军惹怒了金国皇帝,才引来金兵报复,让这些被烧毁了田地和房屋的百姓去找宋军求援。
这些人当中,就夹杂着金国的探子,只要那些县城一开城门,随着那些难民的涌入,金兵的铁骑突然冲出来,跟着踩踏着难民们冲入县城,城中的守军根本来不及抵挡,就成为刀下亡魂。
宋军的主力都集中在了沂州、青州和密州三城,那些县城中大多是原来的汉人驻军,见势不妙,有逃之夭夭的,也有干脆就投降的,被习烈带着出去再扫荡一圈,基本上大半的乡镇田地都被他们毁得干干净净。
徒单习烈根本不去攻城,只要宋军的大军出城,他立刻带人离开,奔赴下一个目标,等宋军赶到时,只剩下残破的城池和被焚毁的田地,连金兵铁骑的影子都看不到,然而稍有分散,就会立刻被金兵反手一刀,这数千轻骑来去如风,只要遇上不过万装备如意战车和炮车的宋军,基本上都是完虐。看到宋军带有战车时,则一击便退,扬长而去,宋军的战车需要结阵而行,行动迟缓,根本赶不上他们的速度。
辛弃疾见状不妙,立刻收缩防线,让人撤回来守城,否则再这样下去,城中的守军就要被他们一一诱出,分而歼之,毕竟论起骑兵和单兵作战,宋军和金兵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尤其是他手下这些大多还是才募集训练不到一年的流民军,别说一对一,若是没有战车保护,十对一都未必能拿下对方。
若是这样贸然出击,只会中了金人的算计,损失越来越重,最后连守城的人手都不够的时候,就到了他们攻城的时机。
这种阴狠之极的消耗战,是辛弃疾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尤其是正值海州解试,各地的学子都汇聚于此,方靖远要主持解试,岳璃和魏胜负责海州的防守根本走不开,只能将霍千钧派去了山东辅佐辛弃疾应对。
对于海州来说,先要稳住了这次解试的学子,守住海州,才能腾出手来应付这些如同疯狗般肆虐的金国铁骑。
霍千钧带领着海州军最精锐的火器营赶往沂州,一路上竟是连一个金兵都未曾遇到,直到沂州城下,看到城外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人围城时,整个人都惊了。
“那些……不像是金兵啊!”
辛弃疾的求援信送达海州的时候,沂州城门尚未封闭,准许难民进城投亲和避难,可后来得知有些小城就是被金兵驱赶着难民攻破城门,他们也就不敢再大意,关上了城门,顶多每日放些粮食下去,然而对于这些难民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能抢得到食物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那些老弱妇孺则根本连边都沾不上,短短几日下来,就有不少人饿的瘫在城墙下都不敢离开,生怕没有城上宋军的庇护,一旦饿晕过去,就会被那些饿红眼了的难民当成了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