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无完人,被御史盯着的时候,总得给他们一些机会下手,只要自己能保证在这事儿上能圆回来就行,如若不然,那些人没事找事,反而会影响到他的大事。
更何况,他在朝中也不是没人,从掌握着朝廷喉舌《大宋朝闻报》的陆游,到已登阁拜相的范成大,甚至连高居龙椅的赵昚,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被人抓住把柄,想来这几位都能替他摆平了。
朱熹却有些不赞同地说道:“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昔日在朝中,尚可及时向官家申辩,自是不用担心那些御史的弹劾。可如今你远在海州,又手握一州之权柄,屡屡行事激进冒险,本就容易引起朝中相公们的不满,若是再因此而被人借题发挥,便是官家也未必能护得住你啊!”
方靖远默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考生自焚亦是逼不得已,眼下将消息封锁在贡院之内,让那些外面的人只当他们已经死了,我们才能有机会潜入他们的家乡去救人。若是消息传出去,只怕完颜允中就会立刻派人下杀手,然后将这口黑锅,都扣在我们头上。”
“到时候,就成了我们逼疯甚至逼死了考生……那些金人占领区内的汉人,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若是相信了他们的话,那我们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现在压着消息,顶多是我一人被弹劾,有事……我也能扛得住,就算真扛不住,大不了就是丢了这顶乌纱帽。可若是传了出去,那他们十三人的家人,要怎么活?还有金国占领区内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会怎么想?”
朱熹看着他,半响无语,到最后,方才说道:“昔日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日见使君,方知世上果真有君子如此,是元晦狭隘了,未及使君如此胸怀。既是如此,此事下官亦会上书朝廷,哪怕不能为使君分担,也要为使君正名,以免天下人误会于你,平白污了使君名声。”
方靖远摇摇头,面色平静地说道:“朱兄不必如此。眼下最关键的,是先阅卷,尽快阅完这五千多分考卷,张榜公告成绩后,再慢慢应付那些事。至于名声之事,其实我并不在乎,更不希望朱兄为我上书。”
“若真有一日,我退出朝堂,还望朱兄能应允我一件事。”
朱熹一怔,愈发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还比自己更光明磊落的上司,有种让他无法拒绝的魅力,“使君请讲,元晦无有不从。”
方靖远定定地望着他,说道:“朱兄来海州已有数月,觉得此地如何?”
朱熹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假思索地答道:“海州在使君治理下,百姓能安居乐业,百业兴盛,冠盖如云,能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男女老幼皆有所为,可谓之为大同世界也。下官以往曾对使君所为多有非议,非至此亲眼目睹,方知使君之远见。下官愿留在海州,以云台为基,发扬百科之术,承使君之志,复兴大宋,光耀中华。”
这几个字本是写在云台书院的地理图志中,朱熹前两月沉浸于藏书楼中,早已铭记于心,此刻听他一问,便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方靖远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事,这次这件原以为最难攻克的一关,竟然就被几本书给搞定了?难怪后世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不光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能够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原本的朱熹,不曾到过海州,不曾见过海州城中这么多男女同工同酬之事,更不曾见过懂医术的绣帛儿,力压群雄的岳璃,善于经营的卢氏,精于算计的霍小小……哪怕他只是在藏书楼读书,每日都会见到形形色色的小娘子在云台书院出入。
她们勤学好问,善于思考,无论从那一方面,都不亚于男子。
尤其是在制图和地理等方面,朱熹甚至还被一个女学生问倒,看到那个学生能够全凭记忆画出被大金所占的州府地图,震撼得他当场拜这个小娘子为师,去学习地理知识。
方靖远知道,其实这些大宋先贤,都各有所长,亦有所短,他们当时提出的一些观点,后来或许导致了一些很严重的后果。但在当时,他们提出之时,也未必完全出于恶意。而他们本身的才华和学识,绝不仅仅在于诗词歌赋,四书五经。
朱熹追求的格物致知,原本就是不亚于其他哲学家的思想,而后来的朱子读书法,开办学院,建立常平仓救济灾民,都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君子。哪怕是在鹅湖论道中有不同的观点,同样保持尊重而非打压。
方靖远从这些日子的观察发觉,其实他更适合做个科学家和哲学家,他从小对天文地理的兴趣,对万物本源的探索和追求,如果不分心于官场之上,专心钻研这些科学理论,或许他会是个比沈括更为厉害的科学家和哲学家。
他所缺的,是一个机会。
而如今,方靖远给他打开了科学新世界的大门,他一旦走进去,看到自己毕生探索和追求的奥秘都蕴藏其中,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官场的勾心斗角,是藏书楼里的书都看完了呢?还是天文地理中的那些难题都解决了?
更不用说方靖远在云台书院里设置的实验室,将沈括《梦溪笔谈》和《营造法式》、《武经总要》里提到的很多东西都做出了模型,要求各个学院的学生不但要学习制作,还要学习改进,就如同那些纺织工坊的小娘子们改进了织布机,如今每月织布工坊的产出,比原来临安一年都要多。
若不是原料不足,她们还能创造出更多的奇迹。
朱熹在海州,看到需要格的“物”实在太多太多,只觉得穷自己一生都未必能探索到这些知识的尽头,哪里还有回临安的心思。看到方靖远盯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他还以为是不放心自己,便赌咒发誓地说道:“使君请放心,在元晦看来,云台书院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不但如此,还应该将这种综合教学,不拘一格的方式推广出去,若是能让大宋各州府都有这样的云台书院,岂愁大宋不兴?”
方靖远眼神古怪地看着他,“朱兄不在意男女同校之事?不觉得如此有悖礼法?”
朱熹想到自己进贡院前还问那个地理学院的女学子求了份江南地图,丝毫不觉得如此“私相授受”有何不妥,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何为礼法?恪守礼法者,唯心而已。更何况本朝女子,有才者如易安居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此等豪言壮语,便是堂堂男儿,也自愧不如。无论男女是否同校同学,但凡往来有礼,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人言?”
方靖远点点头,“既是如此,朱兄觉得女子不逊于男子,那是否也赞同女子在外工作经商,甚至从军作战?”
朱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着实不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发问,这些事在海州不都是人人习以为常吗?他都见惯了岳璃这等一个能打十个的女中英豪,还有那些本事层出不穷的海州狸狸娘,又怎么可能不赞同呢?
“使君何出此言?我大宋女儿不弱于男子,我还记得使君曾在朝堂与诸君争论时,曾说过,大宋子民,无分男女。多少农家商户,都是靠娘子们养家糊口,若不让她们顶门立户,难道还要将她们关于内宅之中,浪费了这些本事?”
……
他一说起来,滔滔不绝,反倒是在指责方靖远对他的不信任,毕竟他从临安而来,原本的确是带着前来监察之责,也要看看方靖远这次解试,到底是继续自作主张呢,还是顺从临安朝廷的旨意,选拔符合朝廷要求的士子。
可从根子上来说,他当初在临安时,就已经在太学和《大宋朝闻报》中接触了许多方靖远的思想,还跟太学生和其他地方的才子为《大宋朝闻报》的每月议题来回争辩了无数个回合。
不知不觉中,他接触到新的思想和知识,早已经开始改变了他的思想和观点,让这里的朱熹,和方靖远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平行时空历史上的朱熹,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是元泽之过。”方靖远笑眯眯地认错。“我以为朱兄自江南而来,又是儒门高才,最讲究礼法二字。会对我在海州的一些政策有所不满,所以才冒昧发问,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他深深一揖,反倒让朱熹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将他扶起来。
“使君不必如此,使君所为,元晦佩服之至,方才你说要我做的事,但请讲来,只要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方靖远收起了笑容,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请朱兄所做之事,就是请朱兄以后能将云台书院发扬光大,准许女子入学,而不要让这些娘子们的才华,埋没于后宅之中。”
“那是自然。”朱熹有些纳闷地说道:“自使君当初驳回贞节牌坊之事后,已经没多少人再敢提什么让女子守贞闭门,足不出户之事。便是我家夫人,也是操持家务、经营有道,家中田庄商铺,都是她一手打理,我又岂会做出那等事来?”
方靖远一噎,他倒是忘了,自己当初在临安怼回那些老夫子时,朱熹还在外放为县官,当时朱家的事务,都是他夫人一手打理,而后来临安的娘子们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出街经商,顶门立户,一时间临安的富豪榜上,娘子的名头比那些男子还要响亮。
正如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当初所做的一切,只是从心出发,努力做出自己能改变的,能拯救的,能挽回的,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会在他的触发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改变整个时空的历史。
“多谢朱兄,不光是海州,以朱兄之才,以后天下书院,都会以朱兄为荣,所以还请朱兄能够坚持此时的心意,让大宋的女子,都能够有机会入学读书……”
“下官明了!还请使君不要想这些不吉之事,刚才不是催我去阅卷吗?这次云台书院的弟子,怕是要让天下人都大吃一惊呢!”
朱熹被他再三叮嘱的也有些头皮发麻,不明白他为何执念于此,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拉着他去看各房考官阅卷。
现在的各路解试和临安会试都已经开始采用他当初的“流水作业”式阅卷法,从考生们交卷开始,就有糊民官先负责封卷糊名,然后由誊录官负责誊录,再传送到考官处开始阅卷。
自从北宋范仲淹改革科举,将原本唐朝和北宋初期的七科科举改成了文武两科,到赵构南迁定都后也曾经重开过明算和明律,但因为锁厅试和秦桧操纵下,这些科目更容易发生舞弊现象,干脆就彻底取消,合并为进士一科,但考题却开始变成综合性质,不光考四书五经,还有律法案例,田亩算税,公文判词等等都作为考试内容,只是侧重各有不同,而考官们一般也只重第一场的策论,才给人造成了程文定科考的印象。
方靖远在太学跟着出考题时,那些太学的博士们都并非拘泥于一科,各种试题都变着花样地为难学生,模拟试卷一套套地做下来,他也就大致知道了大宋如今科举的方向,只是他这次解试,不光是要替临安会试输送人才,还要为海州选拔人才,所以出题范围之光,涉猎科目之多,很多考生六日下来连题目都没做完,就可见一斑。
而负责阅卷的考官也根据这六日的题目分步骤进行阅卷,每人只负责一个类型的题目,如此考官能够牢记答案,对比出最优的成绩,阅卷的速度自然加快,加上有些题目并不似原本的策论单凭考官喜好评分,这速度就比原来的阅卷速度不知快了多少去。
朱熹还是第一次做解试监察,看到方靖远安排得如此有条不紊,也大为震惊,他当初是考生,后来也做过一县之长,送选士子时,一次解试光是阅卷没有半月根本看不完,就这样还有不少卷子是单凭考官喜好就被黜落,而到了方靖远这里,所有的考官都紧张地照着答案阅卷,得分点和标准答案都清清楚楚地贴在每个考官的案头,让他们根本不可能以私心择优或黜落,不光是提高了效率,也避免了很多舞弊的嫌疑。
最终不到六日时间,所有的试卷都已批阅完毕,不光是朱熹,连在场负责阅卷的考官自己都震惊了,伸出去习惯性拿试卷的手摸了个空,才发现案头空空如也,几日辛苦终于到了头,
而外面一直翘首期盼等待成绩的考生们,压根没去管城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失火传闻传得有多离谱,就等着发榜的那一刻到来。
天大地大,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比发榜更大的事了。
谁都不知道,曾经有一天,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来的岳璃,在考场外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拿到了方靖远让守卫交给她的密信,就立刻带人直奔徐州而去。
等到发榜这一日到来的时候,城中关于方靖远逼死考生之事的传言,也沸沸扬扬地闹到了顶点,甚至有一些未曾出考场的“考生”亲友,披麻戴孝,打着白皤,扛着棺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堵在了贡院门口,哭闹着要方靖远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怜我家安郎,十年寒窗苦读,竟然被这沽名钓誉的狗官逼得在考场发疯自焚,至今我连他的尸骨都看不到……”
“早知如此,安郎啊,我便是为奴为婢,也不要你来这吃人的考场考试啊!”
那妇人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周围的考生看得都退避三尺,有些心有戚戚焉的,但更多的人却像是在看什么古怪的物事一般,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你们若是再不放我安郎的尸体出来,我就撞死在你们门上,与我安郎做一对黄泉夫妻……”
“还我安郎啊!安郎你等等我,为妻这就拼死为你洗冤……”
那妇人正要往贡院的大门上一头撞去,那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却缓缓开启,一行人被士兵押着站在门口,其中一人看着那一身披麻戴孝的妇人,神色古怪之极。
“为何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还有个妻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降“娘子”
“你是何人?”
不光是打开门站在那穿着考生专用儒服的男子神色古怪地望着那群披麻戴孝的人和差点一头撞在门上的妇人, 其他人的脸上也都是一言难尽之色。
“为何要冒充是我娘子?”
“你……你们没死?”人群里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怎么就有人咒你们说你们被使君逼疯自焚而死了呢?”
“还有这位娘子, 你连自家夫君都认不得了吗?”
那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先是呆了一呆, 眼珠一转, 扫过面前几人,立刻又大哭起来,“奴家说得又不是你,奴家的安郎尚未出来,你们把我家安郎还回来啊!这吃人的贡院还想要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