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璃哪里知道魏楚楚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崇拜的对象,先前虽然跟裴三郎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倒也不曾特地留心,如今因为魏楚楚之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单论相貌风姿,自然是比不上自家先生,但放在海州这些士子当中,也算是佼佼者,尤其是目光清正,气度从容,不似那等满心算计之辈,也难怪魏楚楚这丫头会动心。
裴文卓被她看得背后冷汗直冒,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岳将军?”
岳璃回过神来,说道:“裴押司来见,不知有何要事?”
裴文卓见她终于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暗暗松了口气,说道:“下官先前扣押了裴家七郎裴文轩,并非只因为私怨,而是因为当初他买通燕京户部将济南府解试名额改成了他的名字,曾向金国太子进献厚礼,如今虽然跟着项汶投诚,下官只怕其中有诈,便先将他扣下,再行审问。果然问出,他留在济南府,是接了金国太子的密令,以向云台书院献书为名,求见方使君……”
“他想见使君?”岳璃神色一肃,但凡关系到方靖远的事,她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万一。
“那金国太子让他献的什么书,居然有如此霸王,能打动使君?”
裴文卓叹息一声,苦笑一声,说道:“先祖裴休,曾为大唐国相,主持漕运和茶税,曾将毕生为宦经验和漕运利弊写成一本,漕税之书,只是一直珍藏于主家之中,为裴家的传家之宝。就连我,因为出身裴氏旁支,都只是听过,而从未见过。”
“如今,却成了裴七郎的敲门砖,想要凭此来见到方使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以致用
“漕运之书?”
岳璃稍加思索, 发觉还真有这个可能,会让方靖远答应见裴文轩。
不光是因为书,更因为人。
她比其他人更了解方靖远, 知道他在意的, 不光是这个时代失传的文明和科技, 更重要的是人才。因为只有人在,才能有机会让这一切文明传承下去,而不是湮没在乱世的铁蹄下。
她曾听他感慨过,若不是因为辽金和后来的蒙古灭宋,原本一直矗立于世界之巅的中华科技, 也不会就此夭折,没落下去,后来反被万里之外的其他国家超越, 曾一度沦为列强殖民地,亡国之痛, 哪怕生在后来平安盛世的他,亦心怀悲愤。
能有机会从开始挽回这一切, 他自当竭尽所能, 水火不辞。
而裴七郎单从外表看, 也是一表人才, 若是再会掩饰一番, 在方靖远面前表现得勤奋好学一些,未必不能接近他身边……如此想来,岳璃不禁暗暗庆幸,金国太子买通的是裴七郎而不是裴三郎,否则还真是有可能中招。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打量了裴三郎一番, 不得不阴谋论地多想了一点。裴三郎……应该不会是苦肉计吧?此人智谋过人,城府颇深,迷得魏楚楚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杀伤性怕是比那裴七郎不知高出多少倍去。
“那依裴押司之见,对裴七郎和裴家,当如何处置?”
裴文卓神色不变,平静地说道:“下官出身裴氏,又与本案相关,检举裴七郎,已有逾矩之处,至于处罚之事,理当避讳,还请岳将军见谅。”
“既然如此……”岳璃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献书之事,裴家其他人可否知道?”
“下官不知。”裴文卓补充道:“下官昔日在裴家,亦非嫡支子弟,对族中事务并不清楚。若非如此,裴七郎也不会那般轻易地将下官的会试名额取而代之。不过,能得金国太子之诺,以七郎的性子,不会不告诉族长。”
岳璃理解,就那个在人前毫无遮拦的蠢货,比纨绔还纨绔,才是个真正的大号坑爹败家子。那么身为裴七郎之父的裴家族长既然知道,这件事不管有没有正式开始执行,他们一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事是由裴文卓“审”出来的,以他和裴文轩父子的夺妻夺产和灭口之仇,其可信度就得打个问号,尚需验证后再决定如何处置裴家人。好在裴文卓甚是知趣,并未加以催促,还很是“贴心”地将裴文轩等人转交将军府看押,自己这继续回历城县衙兢兢业业地处理公务。
交出裴文轩,对于裴文卓来说,是甩掉了个包袱,可对岳璃来说,却是多了个烫手山芋。
当天晚上,就传出了裴文轩之妻,那位王九娘回府被逼自尽之事,然而王家人并未如她所说那般放弃她,而是在救下她之后,直接一纸诉状递到了将军府,状告裴家,不光要和裴文轩义绝离婚,还要告他和裴家骗婚骗财,还带人上门砸了裴家好几处铺子,让他们赔偿王九娘当初带去的嫁妆。
可裴家人偏偏说,那些是当初裴家下的聘礼,并非王家的陪嫁。
结果清单一拉出来,这几个铺子和一个田庄,的确是裴家下的聘礼,但并非是裴七郎的裴家,而是裴三郎的裴家。只是当初王九娘嫁入裴家后,发现裴三郎的祖屋商铺和田庄都在裴七郎手里,可房契和地契当初都是裴三郎家当聘礼送去了王家,那这些到底是陪嫁还是聘礼,就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裴家坚持要休了王九娘,让她退还聘礼。
而王家则状告裴家骗婚要义绝离婚,这样就算是裴家过错,王家可以拉走嫁妆,王九娘再嫁也毫无阻碍。否则一旦她被休弃的名声传出去,不光她自己以后很难再嫁,连王家其他的娘子也要跟着蒙羞。
两家从通家之好,如今反目成仇不说,最终的目标都集中在了裴文轩身上。
裴家要替他伸冤,告王九娘和裴三郎通奸谋害裴七郎,而王家这要告他谋害裴三郎,骗婚王九娘……两家负责出面的裴家二爷和王家三爷在公堂上就骂了起来,加上几个妇人跟着一起破口大骂,将对方上三代的阴私都快掀翻了,听得公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大呼过瘾。
而岳璃听不下去了,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将裴二爷和王三爷都送去府衙关了起来,然后把这事交给了扈三娘,反正扈三娘平日里最喜欢混在街头巷尾跟那些三姑六婆聊天喝茶,处理这些家务事最合适不过。
裴家族长裴华宇这两日已经气得快要呕血,先是裴三郎“衣锦还乡”,拿裴七郎开刀,摆明了要报仇。再是王九娘反戈一击,要跟裴七郎义绝不说,还要告裴家骗婚,要带走她的陪嫁不说,连以前裴三郎家送出去的都要带走,这些早就被算在裴家族产之中,怎么可能再让给她。
他是恨死了王九娘,当即写下休书替子休妻,当初若不是裴七郎对她对了心思,也不会不顾兄弟之情地对裴三郎下手。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压根没去想自己的儿子错在哪里。
可眼下裴七郎被裴三郎送去了将军府,关押在将军府的大牢中,就没法像在县衙里一样跟他们串通消息,反告王九娘。先前裴七郎送去的人和厚礼都被将军府的人退给了裴文卓,这才被那小子借机发作,抓到了裴七郎的痛脚。
否则以裴家在济南的人脉,若不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岂会怕一个小小的历城县押司。可他记得,大宋素来看重名流士子,对书香世家尤为尊重,在历城县没法出头,他就干脆上告,把这事闹得大了,若是涉及“民愤”,裴家又是新归正地区的大户,就不信那位岳将军不给面子,上面的知府和刺史制置使都能坐视不理?
尤其是他还听说这位岳将军先前拒收辛家送的礼物,直接将人送去了沂州使君辛弃疾处,逼得辛弃疾不得不处罚了本家的叔伯和堂兄弟们,难道这次他送上这份状子,那位辛使君还能不趁机收拾这位不给他面子的女将军?
至于那位京东路转运使方靖远,正好将祖传的《漕运》一书献上,投其所好,还能为这点事再计较?虽说裴文轩曾借此跟金国太子有笔交易,但在他看来,如今济南已被大宋收复,他们正好可以借此投诚,也算是弃暗投明,对金人背信弃义又有何妨。
他自以为算计得十分周到,可没想到王家派来的妇人一个个都是泼妇,在公堂上就对着他一哭二闹,蛮不讲理,让裴三郎看尽了笑话不说,最后使得裴家成了全城笑柄,还没能把裴七郎给捞出来,简直气得他心痛如绞。
然后就听闻下人通报,裴三郎文卓来访。
裴华宇先是差点让人将他打出去,可转念一想,弟弟和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忍着心疼咬着牙让人将他请进门来。
一看到如今的裴文卓风度翩翩,气度从容,比原来在家时的模样更多了几分成熟和干练之色,再想想自己那个又蠢又色的儿子,裴华宇就心痛。
“三郎,你是来看裴家如何败在你手里的吗?”
裴文卓淡淡一笑,说道:“族长莫非忘了,三郎也是姓裴,只要我还在,裴家就不会倒。”
“呵呵,你的意思,是要我将族长之位让给你了?”裴华宇狠狠地盯着他,若有可能,真想生啖其肉,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应该帮着七郎一把,彻底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那倒不用。”裴文卓眼神坚定而自信,“别说族长手中的裴家,就是昔日被你们夺走的那些,我也从未想过要回来。只是我要迁走我父母的尸骨,将我们这一支从裴家家谱上独立出去,自开一脉,由我而始。”
裴华宇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连自家祖宗都不要了?由你而始,你以为传承一个家族有那么容易吗?我们裴家从秦汉到隋唐,经历百年战乱,至今数百年朝代更迭,仍能屹立不倒……”
说着就是心口一堵,他又忍不住狠狠瞪了裴文卓一眼,“若不是你估计设计七郎,裴家又怎会遭此大难?”
裴文卓淡然一笑,说道:“族长此言差异。七郎去将军府行贿,妄图打通关节,却被岳将军驳斥,这可不是我教他的吧?更不用说,借我的功名去燕京会试,派人暗杀我后又冒我的名娶了王九娘……”
“他未曾冒名!”裴华宇忍不住说道:“是你一再守孝,耽搁了会试,七郎替你去考,也是为了家族荣光。至于你被人暗杀之事,绝对与七郎无关。”
裴文卓嗤笑道:“族长或许不知,这是七郎在狱中,对我亲口所言。他还说,若是他替金国太子借献书之际刺杀了海州使君,那他就能一步登天,封官进爵……族长莫非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献什么书,从无此事!”裴华宇的眼神乱了乱,果断否认,“这定然是你故意陷害七郎,诱他招供之词。裴三郎,你别以为当了个小小的历城押司,就能一手遮天……”
“遮天吗?当然不。”
裴文卓抬起左手来,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已经手掌当中的一道刀疤,那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将他的手掌掌纹尽数斩断,可最终他的生命线顽强地绵延下去,唯有当中的三条线被那道刀疤连成一线,形成一道更为凶险的纹路。那是人人都怕的断掌。断亲断情,凶险狠毒,终此一生,都难得安稳。
“我从未想过要遮天,而是想要撕开你们困住我的囚笼。”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有我的裴家,和你们的裴家,再无干系。至于七郎犯下的错,就算要被诛九族,也轮不到我这个出族之人。族长,你说对不对?”
“不!——”裴华宇神色大乱,他做好的一切准备,并不包括裴文卓让裴七郎招出的这件事。若当真如此,那裴七郎犯下的大罪,当真会牵连全族,那他就算现在夺回了裴家的财产,赶走了裴文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就当我求你……只要能放过七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被人骗了,自以为是,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去献书……啊!你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把书拿出来给你,你替裴家献书,以表示我们的诚意,绝无对方使君谋害之心,还不成吗?”
裴文卓不是没想过将裴家抄家,来找出这本传承数百年的古书,可书籍一物本就脆弱不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裴家干脆将书毁去,就完全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所以他才亲自来走一趟,连蒙带吓,终于让裴华宇亲自交出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本古书。
看到这本以檀木盒盛着,还铺垫着一层雪白的丝帛,生怕弄脏污了书页的古籍,饶是裴三郎这等人物,也忍不住有几分心情激荡。
这是裴家最为骄傲的祖辈所著的经典名作,便是前朝大儒也曾上门拜访,不惜以名家书画为交换,但求一看。更不用说裴家还因此出了几个户部的侍郎,就是专门负责漕运一事,不知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方能使裴家成为历城世家,连金兵入城后,都优待有加,看在他们识趣地前去投诚拜会,送上礼钱后,让他们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又多苟了几十年。
可如今,裴家没有倒在改朝换代的战火中,却要毁在自己人手里。
这本成为裴家数代子弟在官场的立身之本和进阶之梯的名作,就在眼前,让裴文卓如何能不激动。
看到封面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漕运”,裴文卓曲指跟着笔顺描绘了一番,方才翻开书页,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只是越看越是惊奇,越看越快,从一开始一字一句,到后来一目十行,最后干脆一页页哗啦啦翻过去。
裴华宇见他如此“粗暴”的看书法,不禁有些心疼起来,“三郎,你若是看不懂,也莫要如此用力翻书,这本书年份已久,可经不起你如此折腾。”
“年份已久?”裴文卓猛然抬起头来,嗤笑道:“宇叔莫要唬我,随便拿本书,用个盒子装了就冒充传家之宝,若是我当真将这本书送去海州,才是真的找死吧?”
“你说什么?”裴华宇大怒,“你若是看不懂就直说,何必辱及先人。你可别忘了,就算你自立门户,你也是姓裴!”
裴文卓一怔:“你是说,这本书……当真是昔日裴公留下的亲笔手书?”
“是裴公留下,但并非他亲笔。”裴华宇有些尴尬地说道:“那原本传承数百年,早就破旧不堪,自然得有誊本供子孙学习,这本可是九世祖亲笔誊抄的,与正本一般无二。”
“这……居然是真的……真的……”裴文卓先是喃喃自语了几句,最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惜,一样是本废物,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