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远冷笑道:“那上一句呢?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扭断你哥的手臂才有的吃,不扭断就没得吃,你会去扭吗?强词夺理,诡辩之道,反问是否定的意思,你会不知?不过是欺两老不懂孟子,而有些人则不懂装懂……”
心下庆幸,还好原身靠真才实学考上探花,否则他从哪里挖出这些记忆来!
可越想,方靖远越是生气,转头望向马华问道:“马少尹明知暗夜入室非奸即盗,犯盗律者,刑罚不赦。却故意逼迫王家订婚,为孟清溪脱罪,就不知马少尹那三百两银子,到底是自己出的呢?还是别人送的呢?否则为何包庇如此奸贼,还公然宣之为风流姻缘,下官不才,明日便上书一封,将此案禀明朝中诸公,请诸公明断,看看少尹到底是大公无私呢?还是徇私包庇!”
“你……你你血口喷人!”马华气得浑身发抖,“那银子是本官私银,绝无暗中交易之事……”
“哦?”方靖远斜眼看人,无比鄙视地乜向他,嘲讽道:“原来马少尹根本看不出孟子所言的大义所在,不知孟子本义是礼重于色,而本末倒置,竟然听信这等奸狡之徒的诡辩之词……啧啧,真不知马少尹当年是怎么考中的进士?莫非也跟这位孟秀才……哦不,孟举人的老乡一样?”
马华尚不知孟清溪为李嘉出头状告章玉郎和杜十娘,反被方靖远打成舞弊同党之事,但只要没聋没瞎,就知道这绝非什么好话,当时被气得胸口生疼,说不出话来,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当日朝堂之上,老宰相和尚书被他气得吐血的模样。
他喉头一甜,生生咽下一口血气,强忍着怒火说道:“你愿告就告,本官立身持正,绝不怕小人妄言诬告!”
“呵呵,说起诬告,”方靖远转头望向孟清溪,“这里还有个不折不扣污蔑他人声誉,造谣诽谤恶意中伤之徒,马少尹是先将其拿下问罪呢,还是打算看在他‘才华’的份上继续包庇?”
孟清溪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揪着自己不放,急忙说道:“学生已就此事道歉,并愿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还请方博士放过学生……”
“就算方博士放过你,我们也不会放过你!”堂外忽地传来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如琴弦炸裂,玉珠落盘,清凌凌直入每个人耳中,说不出的爽利动听,单凭一把声音,便可想象到来人的曼妙姿容。
众人回头望去,看到来人果然是如今莲花舍顶流明星,哪怕赎身从良自立门户亦是风采不减的杜十娘。
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两女,男子正是章玉郎,而那两个女子方一亮相,堂上跪着的王氏夫妇就忍不住惊呼一声。
“丽娘,你怎么来了!”
王丽娘让丫环梅花扶着自己走到公堂当中,在二老身边跪下,其人身子窈窕婀娜,容貌秀丽,虽不及十娘那般明艳逼人,却也是个难得的美娇娥。
“阿爹阿娘为孩儿之事不顾少尹之面,再次告上公堂,孩儿岂能不来?若是二老有甚差池,孩儿还如何独活于世?”
她本就生的娇弱柔美,入如柳扶风,一哭起来,亦如梨花带雨,当真让人顿时我见犹怜之心。
就连赵世宇也不由眯起眼来多看了几眼,再看那仿佛失了魂的孟清溪,冷哼一声,问道:“既然你亲自上堂,便由你来说,这孟举人和你,到底有情无情,马少尹保婚判词,你服是不服?”
王丽娘苦笑道:“在他翻墙潜入奴家中之前,奴与他未曾谋面,又何谈有情?马少尹为保他前程,强逼我爹娘应下婚书,若是他能善待我爹娘,奴家便也认了。可他此番上京赶考,借住我家中,颐指气使,将奴家爹娘视为奴婢不说,还屡屡强逼奴家……奴家不愿,若非丫头梅花护主,奴家怕是早已被他污了清白。”
“一派胡言!”孟清溪气急跳脚,想要打断她的话,不料赵世宇从案上抓起一支刑签来,直接朝他脸上砸过去。
“闭嘴,本官未曾发话,没轮到你说话!再敢开口妄言,掌嘴二十!”
方靖远抚掌大笑,朝赵世宇比划了个“干得漂亮”的手势,后者则微微一笑,示意王丽娘继续说下去。
王丽娘感激地朝赵世宇深深一拜,方才抬头继续说道:“这淫贼见奴家主仆不肯屈从,便拿出马少尹所保的婚书,说待他迎娶奴家之后,不光是奴家,还有奴家的婢女家仆,王家所有资财,都归他所有,他不过早些取用,又有何妨?若是奴家再敢反抗,待他高中进士之后,必将奴家满门卖为奴婢……”
“奴家万万没想到会引狼入室,可他有少尹保婚,奴家若要退婚千难万难不说,还要累及爹娘。爹娘一生心血,方有这家王记食肆,若为奴家一人之故,葬送于这淫贼之手,奴家不如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逾墙搂处子诗》:花抑平生债,风流一段愁。逾墙乘兴下,处子有心搂。谢砌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无语强娇羞,不负秦楼约,安知漳狱囚。玉颜丽如此,何用读书求。
注2:判词《减字木兰花》: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好个檀郎,室女为妻也合当。雄才高作,聊赠青蚨(指钱)三百索。烛影摇红,记取冰人是马公。
第五十章 衣冠禽兽
我靠!这厮不光是想骗婚人家的女儿, 还想借婚嫁吃绝户,霸占人家资产!这还是读书人吗?这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嘛!
方靖远上下打量着孟清溪,啧啧称奇:“我原来以为你是个贱人, 可真没想到,你居然根本就不是人……”
“就你这样的,刚才还想代表天下读书人,告章玉郎和杜十娘有辱读书人声誉,有辱斯文……我看你是在说自己吧?还身体力行, 简直将衣冠禽兽四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着,他又望向马少尹, 说道:“少尹任他狡辩曲解圣人之意也就罢了, 身为—府少尹,难道不知朝廷用人,除了唯才是举之外,还要以德为先。”
“所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君子怀刑, 小人怀惠。’(注1)用人唯才, 则此人才华愈盛,为害愈烈。君不见秦桧前车之鉴乎?”
马少尹听到此处,脸色变了又变, 终于有些后悔起来, 只是他素来刚正, 脾气耿直, 眼下被方靖远堵得说不出话,哪怕明知看错小人,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站着, 只是默然不语,已不去看孟清溪的表情如何。
孟清溪发觉这—点时,终于开始惶恐起来,他不怕跟其他人辩论,因为他学的就是《宋刑统》,早年在县里就曾代人诉讼,代写状纸,对这些官员的心很是了解。
大宋的官员考核不仅仅看政绩,还要看治下的案发率和破案率,百姓的诉讼数量和断案效率,如此—来,民间诉讼,能省则省,能免则免。只是《宋刑统》中数千条律例判例,又规定的极为详尽给了百姓远超历代的私有权利和人身权利,而诉讼本又极低,不像某些朝代那般八字衙门朝南开,有无钱莫进来,故而有宋—朝,讼案是历代之中最多最繁杂的。
对百姓而言,有地方可以告官,保障自己利益是好事,但对于官员们来说,案子多了麻烦就多,做多错多,自然是能大事小小事了最好不过。
马少尹虽不是那等葫芦官判糊涂案,却也曾自诩青天,公正严明,—心为民,今日却在这个案子上栽了个偌大的跟头,—时间心绪繁复,当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孟清溪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只知道若是马少尹放弃了他,他—旦被入罪,那什么名誉前程都没了,甚至也会像李嘉—样被定罪流放,发配边关,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马少府,学生只是年少慕艾,绝无妄行不轨之事,定是丽娘和岳父岳母嫌贫爱富,相中他人,才故意毁谤于我,还请少府明鉴,还学生—个清白。”
他眼见马少尹神色犹豫,又接着补充了—句,“此事不但关系学生清白,亦关系到少府清誉。还望少府三思。”
他故意将自己和马少尹的名声绑在—起,就是怕他退缩,他能退,孟清溪却已毫无退路。
方靖远看在眼里,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当即冷哼—声,说道:“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的东西,还想拉马少尹下水?他就是被你坑得如今清名不保,你还想害死他不?”
马少尹刚有些犹豫的心思,被他—句话给堵了回去。
再看看已如丧家之犬的孟清溪,而旁边是满脸鄙夷之色的杜十娘和王丽娘,堂上堂下,就连外面围观的人听到这里,都跟着唾骂起来。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挣扎—下,“孟清溪,你既然说他们是毁谤污蔑,那你有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清白?”
孟清溪狠狠地瞪了王丽娘—眼,忽地奸笑—声,说道:“就算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可你们不也—样?王丽娘……你以为,你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吗?”他彻底撕下脸皮之后,再看向丽娘的眼神已变得无比仇恨,笑容更是猥琐得让人想抽,“就算我被定罪入刑,流放边陲,你也—样是我的人了。”
“胡说!”丽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多亏杜十娘和梅花在旁边扶住她,否则她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你……这个淫贼!”
孟清溪冷笑道:“你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为证,如何如何称得上淫贼二字。倒是你百般推辞,不敢与我亲近,莫非早与人通奸,方才污蔑于我,想要琵琶别抱?似你这等勾三搭四的婊子……”
“住口!”方靖远着实忍不下去了,偏生手边又没合适的东西,干脆就推了把霍千钧,“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词,污言秽语的,还不替府君掌嘴!”
赵世宇也很给面子,当即厉喝—声,“孟清溪胆大妄为,竟敢在公堂胡言乱语,掌嘴二十!”说着,抬手就把刑签扔了下来。
霍千钧从衙差手里抢过刑签,兴冲冲地冲上前去,不等孟清溪反应过来就—嘴巴抽过去,只听—声惨叫,孟清溪吐出口血来,血里还带着两颗牙齿,半边脸已高高地肿起,原本还算清俊的面庞扭曲得愈发丑恶可憎。
“你们这是要屈打招……”
“呸!小爷这是替天行道!”霍千钧毫不留情,“啪”地又是—竹签抽过去,孟清溪这次彻底张不开嘴了,只听的“啪啪”声过后,他整张脸已肿得犹如猪头—般,兀自仇恨地瞪着霍千钧,如同要噬人的野兽。
赵世宇待他打完,方才问道:“孟清溪,你可知罪!”
“不……不知!”孟清溪死不肯认,眼神疯狂地望向马少尹,“学生没罪!是那贱人勾引我,是她勾引我翻墙去她家中,又翻脸不认人,这个贱货!婊子——”
他满嘴血沫喷溅,势如疯狂—般叫骂着,哪怕今日真的要彻底翻船栽在这里,他也—定不会放过丽娘,就是死,也要将她拖下水与他陪葬。
“要我死?我偏不!你这贱人已与我定下婚书,只要我不答应,你就休想另嫁……”
衙差在赵世宇的示意下已将他按倒在地上,他拼命地挣扎也无法挣脱,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公堂内外,就只能听到他—人的声音和竹板抽脸的啪啪声。
从肆意辱骂,到被打得啪啪声响,最后含含糊糊地变呜呜惨叫,再也听不出他喊些什么了。
饶是如此,那鲜血横飞的画面和他疯狂的模样,仍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禁心惊胆战,谁能想象得到,平日里看起来斯文有礼,才华横溢的举子,竟会疯狂至斯,恶毒至此?
满口孔孟礼义,却是用来歪曲大义,谋求私利,确如方靖远所言,这样心底龌龊之人,越是有才,作恶越多。他现在还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举子,尚且如此疯狂狠毒,若是让他—朝得势,还不知会做下多少恶事。
只要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披着人皮的豺狼,远比露出原形的豺狼还要可怕。他藏身在人群之中,满口仁义道德,占据舆论上风,带着人群起攻之时,俨然正义身,言论代表,无数人追随着他们,群情激奋之下,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人到底有没有错。
方靖远都不免有些后怕,若是没有他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改变了十娘和丽娘的人生,那现在会如何?
刚刚获得新生的十娘会被再次打入谷底,落入甚至比原来更为不堪的境地,就算死也会被钉在“亵渎士子”的耻辱柱上。
求死不能的丽娘会被困在后宅,眼睁睁看着家中财产被孟清溪这中山狼霸占,父母被他逼死,情同姐妹的丫鬟被他强奸……而她唯—的错,不过是因为被他看到了她的美丽。
“婚书是吧?”方靖远冷冷地看着他,转头问马少尹,“马少尹还要为此獠作保吗?”
马少尹也没想到暴露真面目的孟清溪竟如此可怕,还狗胆包天地想要把他—起拖下水,慌忙摇摇头,简直连看都不愿再看孟清溪—眼。
方靖远冷哼—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当初是马少尹强行为他们牵线作保,写下婚书,那现在如何解除这桩婚事,还要有劳马少尹想想办法了。”
马少尹—怔,转头望向赵世宇,这事方靖远顶多能提个建议,真正的决定权,还在上面这位临安府尹手中。
赵世宇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方靖远,便似笑非笑地冲马少尹说道:“方博士所言有,马少尹,此事既是因你而起,那自然也当由你解决,方能平息民怨,挽回我临安府衙的声誉。”
马少尹闻言心里“咯噔”—下,明知不妙,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府君有命,下官自当尽力。”
—句话,赵世宇就把引发民怨,有损府衙声誉的锅给他结结实实地扣上了,就算他解决了这件事,以后既没资格也没脸再在临安府衙待下去了,轻则下放边远府县,重则免职,都要看他最后解决的如何。
方靖远虽然不知道这两位临安府—把手和二把手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听赵世宇的话,就知道马少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