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可口的果子到嘴里忽然有些回味发苦,不知是坏了还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些东西是霍九郎送给你的?他怎么突然想着送东西给你了?”
方靖远想想霍千钧那个浪荡子的模样,每次提起岳璃都是避之不及的模样,怎么这会儿突然上赶着送了这么多礼物来?莫非这小子突然转性了?打算答应霍老爹“联姻”的事?可就他那样的纨绔子,成日流连在莲花舍里,不知跟多少花娘打过交道,怎么配得上自家徒弟。
“九郎这人是够义气,做兄弟没错,可若是要选择夫婿,可不能找他这样的。”
岳璃眨眨眼,一脸懵,“啊?为什么?”
方靖远看她眼神单纯如稚子,愈发觉得自己身为人师的责任重大,干脆盘膝而坐,让她也在对面坐下,开始好生“指点迷津”。
“首先,霍家勋贵出身,虽然大宋律法规定一夫一妻,但不限于妾侍通房,甚至还有典妾之说。这高门大户之中,妻妾一多,是非就多。”
“所谓祸起萧墙,兄弟之争,姐妹之乱,宅门阴私污秽,追根究底,大多因此而起。”
“不说别人,就说九郎,他明明是霍家长房嫡子,却已在同族同辈中行九,就因为在他之前,霍家三房嫡庶已有八子出生,而他的亲兄长霍二郎就因为家中内乱而夭折,二房如今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和一个庶弟两个庶妹,而能继承爵位的只有他。可他若是没了,那二房三房就有机会。”
“霍家老家主当初犯了糊涂,宠妾灭妻,才给嫡支长房带来几近灭门之灾,后来要不是霍老爹果断,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而他后来虽去武学读书学了点本事,可在钧容直跟那些人整日里混迹莲花舍,咳咳,那些勾栏瓦舍之地,你就别跟他去了,免得被他带坏了。”
“要觅得良人,不光要看本人,也得看家世,家中长辈子弟多有妻妾之乱者,自身难正不说,一个清清白白好端端的女儿家,又何苦陷进哪烂泥沼里去?”
“有你阿爹和老师在这,加上你的一身本事,将来若是挑选夫婿时,必要他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能像霍家那般乱来……”
“就算你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去他家时,也得小心一些。他那些个庶妹堂妹表妹的,成天跑霍家去讨好老太君,一个个也不成样子,你可千万别被她们哄了去。”
一提起霍九郎的妹妹们,方靖远就心有余悸,“你可千万小心,哪怕她们当着你面掉进湖里,摔倒在你面前,爬树上秋千上下不来,哪怕端茶泼你身上了……都千万千万别搭里!切记切记,包括你那几个弟弟也记得提醒……对了,你的弟弟们最近如何?”
岳璃听得忍俊不住,唇角弯起,一双眼也跟着笑弯弯得如弦月一般,双颊上竟露出一对酒窝来,“他们都挺好,只是根基尚浅,入不了太学,阿爹请了个举子在家中教导,如今整日里背书,看到我都叫苦呢!”
“背书是苦,不过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方靖远点点头,还是头一次看她笑得如此畅意时,才注意到她居然还有酒窝,难怪平日都是板着脸不肯笑的模样,否则这一笑,早就暴露了女儿家身份,再想混在军营中就难了。
撇开这些纷乱的心思,他还是很有老师风范地继续说道:“他们既已绝了武学一道,自然要多读书才行。就算过不了会试科举,以后无论是承爵袭官还是另谋出路,总得有些本事才好。身为岳家子弟,读书再苦,也不可堕了先人之志,污了岳家名声。”
岳璃闻言神色一凛,认真地点点头,正色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改日先生若是闲了,我便带他们来向先生道谢,请先生不吝指点一二。”
方靖远摆摆手,说道:“既是你的弟弟们,又何须见外,哪天寻个空带来就是。我且看看他们各自喜好和擅长,也好选个专注的方向,否则若是背不进四书五经去,生啃硬记的恼火不说,也未必能考中。”
“多谢先生!”岳璃听他如此一说,笑得愈发快意,更是殷勤地给他挑菜倒茶,尽捡着他喜欢的口味,让他根本顾不上说话,看着她笑吟吟乖巧听话的模样,似乎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尊尊教诲,便不再多言,专心对付美食。
过了今日,明日到赵昚的寿诞,要足足忙一整天,不养好了精神可是扛不住的。
是日,皇帝寿诞,赵昚上服通天冠、绛纱袍,手执大圭,于紫宸殿受百官贺寿。
其时礼乐齐鸣,迎阳展采,御宴极欢,自皇帝以至文武百官和禁卫吏卒,人人簪花以贺。
“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注1)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是时在紫宸殿上,文武百官之中,不论朱紫华服,哪怕身着绛纱龙袍清俊如赵昚者,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集中在殿中偏后排的探花郎身上。
哪怕前前后后赵构选了十几个探花郎,可只要在有小方探花的时候,众人能想到的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位。
青纱簪白芍,郎君世无双。
岳璃发现,原来看到美好的事物,果然连最不懂风雅的人,都会忍不住吟咏一番。
真是,忍不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武林旧事》庆寿册宝,任希夷应制诗作,全诗为“晚年觞举庆重华,百辟需云始拜嘉。寿宴开时先雪宴,天花舞罢带宫花。”
第五十五章 声动九天
赵昚的寿宴上, 赐百官御酒,觱篥起舞《三台》,三歌三赐宴, 歌罢起舞, 舞毕笙和, 百官贺词,歌舞不断, 从早到后, 足足演出了三四个时辰。
到最后还有章玉郎和教坊合作的杂剧《君圣臣贤》、《三京下书》, 左右均百戏表演, 武学的蹴鞠筑球反倒安排在最后成了压轴好戏, 有些喜好蹴鞠的官员都忍不住借酒下场跟着踢了几脚, 一时间君臣尽欢, 其乐融融。
方靖远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大场面的千人盛宴,尤其是那些舞者在宴席间回旋飞舞, 长袖如云, 翩然若仙, 比以前看过的什么联欢晚会更加华美绚烂, 那些玩百戏的艺人,上竿、跳索,跟杂技一样在半空里凭借一根竹竿或绳索就能倒立、折腰, 看得人目眩神迷之余,不免提心吊胆。
而那些弄碗踢瓶的艺女, 穿着花团锦簇, 表演时更是如飞猿灵猴,有的能一口气翻几十个筋斗,紫宸殿前立有盘龙石柱, 他们便借此飞索戏竿,表演精彩程度比之后世的空中飞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不用说后面那些琵琶飞天舞,仿“八佾舞青鸾”的百人队舞,女童的《采莲》舞,群臣和曲破舞旋时,就连赵昚都跟着下场跳了几步踏歌舞,方靖远可没想到会有群魔……不对,群臣乱舞的时候,愣是被身边的赵士程给拖起来击掌踏歌,搞得他手足无措之间,反倒被赵昚取笑了一番。
“想不到探花郎竟不会踏歌行舞,真是可惜啊!”
方靖远呵呵一笑,看在他的生日份上,就不怼他了,只不过下次他再想要什么东西,就没那么便宜了。
跳舞,那是想都甭想的,头上被硬簪了朵花在大殿中公开处刑,就已经让他够丢脸的了,还跟着这些老老少少的官员们一起群魔乱舞,他还是告辞好了。
远远地,冲着赵昚做了口型,正是“阅兵”二字,被几个旋舞胡姬围绕着正玩得开心的赵昚看到,忽地一下就停止了脚步。
啊,踏歌行舞有什么好玩的,去武学检阅练兵,见识下将作监和武学最新火器和攻城弩神臂弓才是正经事,赵昚立刻恢复了身为皇帝的威严,敦促着礼部进行下个环节,务必要赶在未时结束,然后起驾武学。
这次跟五年一次的大阅兵不同,只是检阅新式重武器和武学的新军阵,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赵昚带的人也不多,一行人待宫宴落幕,便轻车简骑,直奔武学而去。
昨日赵昚收到方靖远送的贺礼后,在他走后,又跟慕峥玩了大半个时辰,若非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想到今日寿宴更没法工作,回头还不知要加班多久,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还是慕峥提醒了他,模型终究只是模型,射出的小箭也不过一指长,伤不得人,不过是个玩具罢了,真要想玩的过瘾,不如去看看武学新演练的神臂弓和攻城弩。
赵昚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今日的阅兵式。
那些个软绵绵的歌舞美人再好看,也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这足以开山裂石,攻城破甲的神弓劲弩却不是人人都能随时看到的。
尤其是听方靖远所言,武学和宗学生为此准备多日,会给他一个极为精彩的表演,更是让他期待不已。
就连平时喜欢看的筑球和相扑表演,这次感觉都不香了……从方靖远故意给他看了阅兵二字的口型后,他整颗心就已经飞去武学那边,哪里还有心思在这边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
可偏偏礼部的仪式是一个环节都不能少,按着他在龙椅上接受众臣朝拜贺礼,三轮歌舞表演下来,他算是体会了方靖远说的“累成狗”的感觉。
只是他先前问方靖远为何是累成死狗而不是累成死马死牛,方靖远只是讳莫如深地看他一眼,表示不可说。
明明他见过的狗子,一个比一个活蹦乱跳,行猎嬉戏时,从不见疲惫,而时有听说驿站传信累死多少多少匹马,皇庄农忙时累死多少多少牛……明明累死的都是牛马,可方靖远却自比死狗,还真是奇怪。
好在他一向心大,对方靖远奇奇怪怪的言行并未放在心上,更没想过去深究,早年学习帝王术时,太傅就有曾教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帝王者,最忌讳的,就是用人存疑,导致君臣离心,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
当初父皇就因此而冤杀了岳元帅,他当时因为身份关系,不敢出面说话,岳飞曾私下上书请赵构立他为太子,正是因此招了嫌疑,他若再开口保岳飞,那不是帮忙而是催命了。
因此对岳飞之死,赵昚一直心怀歉疚,故而方靖远一题,他就顺手推舟答应下来为岳家平反洗冤,接岳家人回临安,不但给岳飞官复原职,还追封为鄂王,是大宋难得的异姓王爵,虽一代而止不能传承,对岳家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安慰。
可惜岳家子孙被秦桧所害,如今都已不能习武,只剩下岳璃这个独苗苗还是个女儿身,若非如此,赵昚也不能那么轻易答应今科武举不限男女之事。
毕竟,哪怕临安城如今的女子人数不少,能像岳璃这般有一身神力,能以一敌十的女子还是万里无一。
武学生的人数原本并不算多,在赵士程和方靖远接手之前,名义上有三舍六十人,可实际上再校的不足一半,只是等他们重新整顿后,不光是原来那些挂名的回来了,像霍千钧这样的往届生也有不少跑了回来,还有些勋贵子弟更是挤破头寻人找两人求情入校,为得可不止是那五个武举的名额,关键就在于方靖远先前所说的新兵训练和官家亲阅。
能够接触到第一手的新式兵器,对所有的行伍中人而言,都是无法抵抗的诱惑。尤其是自行火炮和攻城弩这种大杀器,只要听过的人,稍加想象,都无比心血澎湃,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披甲上阵,操纵着这等火器大杀四方。
可本身这新式武器制造不易,工序繁复不说,很多零部件因为都得人工打造,尚未进入流程化制造,饶是方靖远和八作司调用了所有能用的人手,甚至还从城中的匠坊中找了不少人帮忙,也堪堪只做出一门火炮和两架攻城弩。
第一批试炼的人选,自然只有武学生,别的人哪怕是御林军和带刀侍卫们,连看都落不着看一眼。
御驾方入武学,就听角声齐发,殿帅高呼“万岁”,武学诸生已各自率队列阵相迎,举旗敲鼓,山呼“万岁”,跟着二鼓“万岁”,三鼓“万万岁”后,赵昚已等将坛幄殿,鸣角戒严。
方靖远站在赵昚身后,与他一同观看下面校场的演练。
武学生是作为将官进行培训,每人可选五十禁军为一队,平时演练军阵都是按小队进行,方靖远只看他们打来杀去的没看出什么名堂,可今日见他们在校场上马步军整队成屯,如风林火山,杀气森然,放看出不同来。
等赵士程下令三鼓之后,再看他们在五色旗指挥下变幻阵型,忽而如长蛇如海,忽而如大雁展翼,时而曲如海浪起伏,时而似圆球水泼不入。其间分合自如,如刀尖箭矢,可破万军;如盾墙坚壁,可御奔马。
看得人人一时间目痴神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方靖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阵,尤其是那种刀光剑影,枪林箭雨,红缨白刃,在角声鼓声中,激荡人心,足以令人热血沸腾,呼吸停滞,恨不能亲身上阵,也跟着他们血战沙场,建功立业。
这种地方,这种氛围,才是真正铁血男儿应该在的地方。
赵昚也跟着激动不已,指着在战阵中杀得四面敌手都围而不攻的岳璃,大呼小叫,“那就是岳家女?跟朕上次在你家见的好似模样不同了,不过这一对金锤玩得真好看啊——”
“不光是好看,还很凶残。”方靖远淡淡地说道:“一个八十斤,加上她运锤时带起的加速度,砸在人身上的话,基本上磕着就伤,碰着就死……”
“啧啧,还真是人间凶器,若是真的武举夺魁从军,那以后还有人敢娶她吗?”赵昚听得咂舌不已,“听说你还收了她为弟子,是不是以后还得替她招婿啊?实在找不到夫婿的话,到时候可以问问她看上哪个,若是能在北伐中立下军功,朕帮她指婚便是。”
“天子金口玉言,微臣就先代弟子谢过陛下。”方靖远自己都没成亲,自然也没想过替岳璃招亲之事,不过听赵昚如此一说,倒也不是坏事,随口便答应下来。
及至军演结束,岳璃这一队果然大获全胜,被邀请入幄殿,由赵昚亲自赐金碗盛酒,然后再出幄殿外,带着牛奔等人一起将那火炮推至将坛前让赵昚欣赏。
这正版的神武自行火炮重达千斤,以纯铜制造,光是看那种浑厚的质感和在夕阳下暗金色的光泽,就让人心驰神往,赵昚本想下去亲手摸一摸,却被方靖远拦下。
“陛下,时间不早了,还是尽快让他们演练试炮,以免耽误了陛下的行程。”
晚上宫中还有晚宴,是有太上皇亲自参加的,赵昚不可不去,若是这边他看得晚了,那回去之后,面对赵构可就不好交代了。
赵昚无奈,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岳璃和牛奔又推着火炮离开,在走出他们的射程范围后,安置在校场一角,炮口正对着南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