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看向唯筱。“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感觉像是一个闭塞腐旧的瓶子注入了新鲜的空气。”
唯筱没说话。
她不清楚陈雅婷把她喊出来和她说这些的目的。
陈雅婷也没打算要唯筱说什么。
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场景。
书桌上老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一转一当响,黄昏燥意依旧伏在巷子上空。太阳将近落山,巷子口的大樟树遮下一片树荫,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般年轻美丽的女人,像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仙女儿。她穿着一身丝绸旗袍,站在她身边的男孩抱着一个篮球,带着一股干净文雅的少年气。
一路走进来,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驻足在他们身上。
后来,她才知道。
那个女人是对面奶奶的女儿,那个男孩是对面奶奶的外孙。
她还知道。
那个男孩的爸爸去世了。
“你知道周易宁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吗?”陈雅婷收回停留在巷子口的目光,望向唯筱。似乎早就料到她不知道,她边走边说。“周易宁父亲是华航的飞行员,07年年初,京华飞堪培拉,海上坠毁,机组108人,无一生还。”
唯筱突然停住,看向陈雅婷。
她们所在的这条街道不是主干道。
两边仅有的几家商店早早关了门,路上行人寥寥可数。路灯的光暗淡,隐约将街道照了个大概。风一吹,树叶哗啦作响。
“那一次,周易宁父亲是主机长。”唯筱听见陈雅婷平静地说。
陈雅婷抬头看了会黑沉的天,随即直直看向唯筱,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你知道今天来的那个方娟是谁吗?”不等唯筱说话,她先笑了声。“她爸爸也在那次航班里,是乘客。”
唯筱的心像是被人攥紧,随着陈雅婷的话一松一合,紧绷得令人难以继续听下去。
“飞行事故未必就是机长驾驶不当。”唯筱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微微发着抖,像是被冷的,也像是被那些话惊的。
陈雅婷的视线从唯筱身上落回樟树那,几步远的路灯将光打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她的脸。她仿佛越过那颗樟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镇子上,反问唯筱:“你觉得这里的人会在乎什么是真相吗?”
她们已经走出不小一段距离,隔着那夜色,只能隐约看个巷子口的大概。
唯筱想到下午回来时坐在樟树底下打毛线的阿姨奶奶,周易宁对着她们的笑在脑子里一晃而过。
“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甚至只在电视里听过飞机的人,你觉得他们能明白什么是飞行事故,导致飞行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原因吗?”陈雅婷的声音在寒风的呼啸声里显得弱不禁风,却字字慷锵有力。“方娟不是这里的人,她家在西塘市,但周易宁隔壁,是方娟奶奶家。”
她笑了声,不知是笑自己说的话,还是在笑什么。“你知道人言有多可畏吗?唯筱。”
小镇子没什么新鲜事可言,大抵就是昨个谁家生孩子了,今个谁结婚了,又或者哪家孩子带爸妈出去旅游了。
但一旦有了一件前所未闻供人饭后闲谈的事,就会延续得更持久,传播得更广泛。
她也不记得当时怎么就传起来了。
学校里,巷子里,到处都在说。
直到回到家,她妈让她以后离对面那家人远一点,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周家门口被人泼了红漆,方家的人整天来门口哭丧。
附近地方的人每天都来看戏,巷子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
“是说周婆子她崽把人撞死啦。”
“不是不是,周婆子她崽是开飞机的啊,结果不晓得开,搞得一飞机的人都死了哇。”
“造孽啊,要我说这种人就不应该生出来。”
“就是说啊,以前小的时候看着周婆子她崽也蛮好嘚,咋样不干人事。”
事情越传越大,对这件事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
他们说,周易宁爸爸是死有余辜,不会开飞机就不要开,自己去死还非要拉着一百多个人去给他陪葬。说他怎么不拉着自己老婆孩子去死,非得祸害别人。
他们还说,她妈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回来以后穿得骚里骚气专门勾引男人。那个小东西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样的爸妈就有什么样的娃。
直到事情开始不受控,周家的人报了警。
警察来的那天,周家院子、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十三岁的陈雅婷挤在人群里,看见那个第一次走进巷子,神色不郁却依旧不掩身上意气风发的小少年,红着眼大声嘶吼质问警察为什么不调查事情真相,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造谣污蔑他父亲。
是啊。
凭什么呢。
因为这个介于男孩和少年之间的人,陈雅婷第一次知道,曾经在小镇上空飞过的飞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它有严苛的飞行员选拔机制,还有飞行前的各种地检,还有好多好多与这个腐烂陈旧的巷子相比看起来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她也是第一次了解到。
那个只在电视里匆匆一瞥过的华航317事故,到底有多惨烈。
所以,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个因为父亲为公殉职而留下的孤儿寡母,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华航都说过了,这次的飞行事故是因为海上天气突然遇暴,我爸也是这次事故的受害者。他们恶意中伤我父亲,还上门威胁我母亲,凭什么我要给他们道歉——”
陈雅婷躲在人群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那人家下个雨开车撞死了人不仅要道歉还要坐牢赔钱咧,你爸开飞机开死了人只要你道歉都是好的咧。”
“就是就是,哪年不下雨,还不是自己开飞机的技术不好。”
“听说方家那个是去谈生意的诶,好几百万的,现在生意没了人也没了。没要你们赔钱都是好的。”
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拦了拦门外的人。“好了好了,”他看向周家的阿姨和奶奶。“你们道个歉吧,邻里纠纷也不好立案,大家各退一步好吧。”说话的警察又看向方家的人。“你们也别闹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陈雅婷看向那个与自己年龄差不离的小少年。
他的父亲也去世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给他说,节哀。
“我们不道歉,不是我爸的错,凭什么我们道歉。”喧嚣声里,少年的声音字正腔圆,刚劲有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是地对我家进行语言暴力,是你们应该向我父亲致歉。”
他朝四周的人缓慢望了一圈,声音带着颤地重复了一遍。“你们应该向我父亲道歉。”
他站在周家奶奶和阿姨面前,试图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和这个镇子对抗。
但他失败了。
方家的人哭得鬼哭狼嚎,看戏的人你一句我一句。
一片嘈杂里。
陈雅婷看到那个脊背挺拔的少年被警察拽住,他努力挣扎用力喊他母亲不要,但那个漂亮阿姨还是走了过去,低头哽咽地朝方家的人说对不起。
初见时,那个引人夺目的小少年,从那时起,好像就收敛起身上所有的光芒。
落在这个巷子里,就此蒙了灰。
后面的场景一度混乱。
她时常坐在自己房里,视线止不住地朝对面那个屋子里看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可就是忍不住。
后来即便方家来闹得少了。
闲话却越来越多。
陈雅婷妈妈也忍不住叮嘱她。“以后在学校和周家那孩子离远些,别不学好。”
但在大半个月前,她的妈妈知道周易宁是校第一名时,还主动拉着她去对面奶奶家说两家孩子是同班同学,让多来往。
前后态度不一致的人不止她妈一个,几乎大半个巷子的人都是这样。
前边夸周易宁长得多好学习多好,现在就是躲在他的背后让自家孩子能离他有多远就多远。
那个时候,陈雅婷的印象里,只记得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少年。
和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巷子时,恍若两人。
晚风一吹,将陈雅婷说的话半路打断。
她回过神,连自己也没想到记得这么清楚。她拉上自己的帽子,从巷子口收回视线。
唯筱沉浸在她说的话里,不自觉问出口。“周易宁他妈不是改嫁了吗?”
陈雅婷看她一眼,嗯了声,转回身继续走。“就是在警察来了之后的那几天,他妈突然离开了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妈去哪里了,但从那以后,我没见他妈回来过。”
说到这,她略带着点了然似地笑了声。“估计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丢下周易宁一个人跑了。”
说的人多了,便是假的也能被传成真的。
那个第一次走进巷子穿着旗袍的漂亮女人,也怯弱了。
第42章 难追
属于周易宁十三岁的那段人生似乎在陈雅婷的陈述下,渐渐在唯筱大脑里勾勒成画面。
她停住脚步,不知是被夜晚的寒风吹得,还是被陈雅婷的话给凉得,声音干哑又晦涩。“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她不信陈雅婷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她关于周易宁的过去。
陈雅婷这个人,模样柔弱,骨子里却是坚韧。
除却她回国之后和她第一次在京大撞见,她略微失态,唯筱还从来没有见过陈雅婷慌了神色的模样。
所以。
她不信陈雅婷没有目的。
陈雅婷也随着她停下脚步。
“唯筱,我说过,你根本不明白我和周易宁。”陈雅婷纤弱的脸上满是坚定。“你没经历过我和他的生活,不会知道,我和周易宁对逃离这个巷子的渴望有多么热切。”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却最是讨厌这个地方。
她不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同样也极度不喜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对一年四季总是坐在巷子口樟树底下的那些长舌妇由衷厌恶,却又不得不因为邻里关系而表面友好。
她甚至打心底里抵触被这个巷子同化的母亲。
陈雅婷走近几步,靠近唯筱。“而且你根本不了解周易宁。”
她十三岁认识周易宁,也从十三岁起开始默默关注这个与巷子格格不入的少年。她甚至敢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周易宁。
她永远记得那个第一次走进巷子的小少年。
也记得,那个抱着篮球站在樟树边,侧头一瞥捕捉到自己失神盯着他看,即便神色不郁也友好地微抬下颚点头朝她打招呼的少年。
那是十三岁的周易宁。
仿佛嵌着光。
陈雅婷回过神,望了眼站在原地的唯筱,她往回走,被人喊住。
她回头看向喊她的人。
唯筱神色淡然地开口。“你错了。”
“你说什么?”陈雅婷抿了下唇,反问。
唯筱走到她面前。“我说你错了。”
“周易宁和你不一样。”唯筱一字一句道。“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而你却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即使不明显,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这个巷子在陈雅婷身上留下的痕迹。
只不过她极力压制住了那个自己,选择用光明正大阐述的方式,将所谓事实留给别人,让别人去对这些事实私自妄断。
陈雅婷站在原地没动,兜里的手却被攥得极紧。
唯筱:“你不是喜欢周易宁,你是喜欢和这个巷子截然相反,代表外面世界的周易宁。”
“你凭什么就这么觉得?”她淡淡掀眸朝她看。
唯筱没回她,抬步往周家走。
陈雅婷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失神。
她也曾产生过唯筱此时说过的这个念头,但她否决了。
她忘不了那个惊鸿一瞥之下慌乱探回头的自己,也忘不了那个在人群里试图反抗所有人的少年。
可到了现在,她自己都忘了。
她是先喜欢上那个少年,而后因为那个少年,对外边的世界产生幻想。
还是。
先幻想那个与巷子全然不一样的世界,再因为那个世界,喜欢上那个第一眼就令自己心跳慌乱的少年。
-
唯筱回到家时,还没到九点。
她坐在电暖器边上玩手机等周易宁回来,没等到人,先等到微信。
周易宁:【外婆的手术提前了,今天晚上我回不去,你一个人在家睡觉会怕吗?】
唯筱本来不觉得怕,被他一说,莫名其妙真的有点害怕起来。【这里治安不好?】
这一次他发的语音。
像是被她的话逗笑,语气里笑意掩过疲惫。
“不是,怕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害怕。”
唯筱哦了一声,拨了一个语音电话过去。
那边接通得很快。
唯筱没说话,那边也没说话。
她等了等,先出声。“周易宁?”
“嗯。”男人的声线略显低沉,似是刻意压低后的语调。
手机另一头传来些微脚步声,紧接着是消防门被推开又被关上的碰撞声。唯筱感觉周易宁说话的声音变大了些。“记得睡觉前把门关好。”
唯筱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周易宁的声音,心里的空旷感被压实了些。
她哦了一句。
紧接着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彼此的鼻息声透过电流在另一人的耳边响起,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默契。
“周易宁,”唯筱看着电暖器散发出来的火光,声音慢吞吞的,整张脸映在火光下,喉咙好像也被烤得炙热又干燥。“有点想你。”
她听见另一边那人滚动喉结的吞咽声,脑子里开始想象他此时的模样。
陈雅婷的话确实在她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透过这些话,她似乎得以在时光留下的缝隙里,偷窥到那个父亲离世,母亲出走的少年周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