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汤倪将原本伸手等她来握的邓志晾在一旁,转身时一丝犹豫也没有留,只是目光诚恳的看着段伏城:
“看我这人,还敢拿段总开涮,也就是段总大度,换做别人啊早给我脸色看了!不过咱们段总这级别啊,哪能跟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相提并论呢。”
背对着邓志,她眼神一闪不闪,对刚才的莽撞没有任何歉意表示。
甚至,清丽开怀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丝波动。
可那狡黠的眼神,分明带着十足挑衅的意味。
饶是久经职场,见惯大风大浪的邓志,面对汤倪突然来的这么一手,也是实打实地一脸懵逼在原地。
他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不记得要收手回来,只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
却被汤倪率先抢走话语权:
“段总这是要去洗手间吧!走走走,我送您去!”
她模仿着停车场里那些人奉承邓志的话术,唇角笑意渐深,手心收紧,暗自悄然用了些力,而后揽着段伏城转身就走。
似乎在汤倪眼里,段伏城此刻就如同方才被邓志抢走的车位一般,她势必要牢牢抓紧,从他手里再抢回来。
同时,就像邓志在停车场对她那样,在这整个“抢夺”的过程中,汤倪从头到尾,也完全没把邓志放在眼里。
*
“说话大喘气,不怕闪了腰?”
去洗手间的路上,段伏城侧头瞥她一眼,薄唇勾起,没留情面地奚落她一句,顿了顿,接着又鬼使神差地提醒道,
“他是你的直系上属。”
就算他对之前两人的过节毫不知情,但就刚才的情况而言,明显是身旁女人的报复心使然。
女人却只是装蒜:“啊?原来又不小心得罪人啦?”
她偏头与男人对视,眸眼清绝,似浸了水雾般洇透潮润,明艳的亮。
声色刻意放软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莫名敷着丝缕弱怜楚楚,盈眸轻眨,尾音浅绕,委屈又无辜。
她说:
“邓前辈之前就是这么招待我的,我还以为这个态度是咱们舟季的企业文化呢~,这不是在您面前弘扬推崇一下嘛。”
「企业文化」这个词,妙啊。
既含蓄婉转地表明了自己对邓志熟视无睹的轻慢,不过是在以牙还牙。
同时又含沙射影地内涵了段伏城,隐晦暗述他管理无能,御下无方,令邓志之流横行猖獗。
话里藏话,弦外有音,妙上加妙。
“……”
段伏城自然也十分透彻地,清晰理解到她的一语双关。
一路,他都在以探究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擅于扮猪吃虎的女人,直到两人并排走到了洗手间门口。
分道之际,汤倪看到他倏忽步伐停滞,缓慢地转过身子,眼梢微扬,近似玩味地问她:
“所以你是在骂他,还是在骂我?”
汤倪顿住,紧接着红唇弯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笑得有些坏,眼波流转间,狡黠浮泛,尽是恣意的刁滑,颇有几分顽劣小魔头的意味。
听懂了啊。
中文进步得挺快嘛。
用力敛收住笑意,回话仍是插诨打科,故作姿态地挥手一撩长发:
“你猜呢?”
下一秒,便脚底抹油般飞溜进女厕所去。
……
只是段伏城没有想到,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汤倪恰巧也随之一同走了出来。
时间节点,卡得不偏不倚,刚刚好。
按道理,一般女孩子上厕所确实不如男生解决得快,汤倪其实只是进去洗了个手,顺带着补了个妆。
即便特意多磨蹭了一会儿,也还是非常不巧地,再度遇见那个熟悉的俊美男人。
他将视线撇过去,眸光无意识地在她脸上扫量一眼。
他对女人妆容方面的研究基本为零,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唇色愈加殷红,冶艳生姿,湿亮盈润,衬得冷白皮的肤色更为细软丰腻。
“更精致了。”
他若有所思,极为绅士地打破沉默道。
倒是让汤倪没愣过神地“啊?”了一声,“什么精致?”
段伏城意有所指地朝她扬扬下颌,惜字如金:
“脸。”
这回汤倪反应过来了,细眉上挑,随后顺着他的话,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他瞎诌胡扯出一句:
“这不是刚排完毒,脸上光泽自然更通透咯。”
噢,她只是拿排毒的时间,多打了几遍底而已。
却不料自己随口瞎掰的一句胡话,竟然真引起了男人的思考。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从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些的,只有这次异常认真地想了想,最终顺着她的话下定结论:
“所以要多排毒,对吗?”
“对,多喝热水。”
这是继“相亲”之后,她又再一次没良心地忽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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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过后,紧跟着便是今晚最为轻松、也是所有职员们最期待的夜宴酒会了。
不同于会议礼堂的灰白冷色苏式工业风,宴会厅的布置风格是温柔暖色系。
入口采用古铜漆金的金属材质,雕塑为外凸式半圆拱形状,接通会议礼堂。
在入口对立面的另外两角,分别盘踞着蛇身形螺旋双向式步梯,上可直通10层以上办公楼层,下可直达副楼停车场。
整体内部空间装置以白色为主打,配淡金跳色提亮。冷暖双色交融叠合,摒弃肃穆庄重,更显灵动跳脱。
直到汤倪进入宴会厅那一刻起,她才恍然了悟。
原来打开规则之外的定义概念,从会议礼堂到宴会厅,是「消耗与新生」的过渡。
在会议礼堂中「消耗自己」,
在宴会厅里「重获新生」。
所以宴会厅入口,才与会议礼堂有独立通道。
舟季的企业理念,
实在够刁钻,实在够独到。
除去入口位置的其余三个方位,都依次分别交错排列着数百张长条形桌。而在长条形桌围拢出的中心位置,横向交错陈列了六张圆形桌。
酒宴没有像职员会议那般座位分明,不论管理层或是基层人员,可以选择长条桌的任意位置。
也没有硬性规定同部门之间的员工必须要强行坐在一起,若关系融洽,彼此互相串桌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六张圆形桌是预留给最高层领导的位置。
即便席上座位有空缺,也不允许其他职员随意填补进来,这是舟季内部的不成文规矩。
很快,酒宴开始没多久,就要进入到管理层人员向圆形桌领导们的敬酒环节了。
经过刚才“洗手间”前后的单独交涉,汤倪觉得自己跟段伏城之前那些,足够葬送自己所有脸面的往事,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
没有这一层面的窘迫和尴尬之后,她对于上前给领导敬酒这种事,也不会像在开会时候上前尬聊那么抗拒和抵触。
反倒是秉持着比较积极主动的心态,反正也逃不掉,不如随着大部队早敬早完事儿。
说不准敬完酒就能溜之大吉了。
抛弃吊车尾的想法,汤倪当即端起红酒杯,摇曳生姿地跟着混进一同去敬酒的高峰人群里,试图来个浑水摸鱼。
依照规矩,敬酒要从中心圆桌的最高位敬起。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要最先向段伏城开始敬酒。
汤倪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她觉得既然来了,先敬谁后敬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摸了一个敬酒队伍中不前不后的中半段位置,然后单手环胸,耐心排队,安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上前敬酒的状态。
有人低头哈腰,有人谄媚连连,有人磕磕绊绊祝酒词都说不利索,更有刚刚上任为小主管的姑娘双手颤抖,连酒杯都拿不稳当,更别提抬头瞄一眼那个男人了。
花样百出,但都可以理解。
毕竟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是酒店界的中流砥柱,业内翘楚,他的事迹可以被永久选做酒管专业的结业论文题材。
当然,不论敬酒职员是如何地浮夸或失态。
段伏城从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眉宇疏淡,微举手中的香槟杯,象征性地轻碰一下。
甚至就算敬酒人将杯中酒全部喝完,他也仅仅是颔首致意,矜贵自持,连浅抿一口的动作,都懒得施舍。
终于,轮到汤倪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段伏城跟前,一手举杯,一手托底,稍稍放低酒杯的高度,下颚轻垂,浅笑客套:
“段总好,很荣幸能够加入到舟季的团队当中,感谢领导给我这个机会,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最后,很高兴能见到您。”
汤倪从不搞特殊。
她将客套话控制得不长不短,站得距离不近不远,举止从容,语气妥当,多一分过捧,少一分显怯。
全程当真如同第一次见到领导的新人一般,仿佛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段伏城一般。
亲切但又生疏,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
就在她满心欢喜地认为已经顺利渡过这一环节,正准备抬手喝掉杯中酒——
“有多高兴?”
男人倏然开口。
汤倪懵住。
整个人傻愣在原地,她甚至以为对方不是在跟她讲话,抑或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下一瞬,段伏城身体力行地向她证实:
他的确在跟她讲话,并且那不是幻觉,而是比幻觉更加迷幻的现实。
他忽然笑了。
继而缓缓倾身,毫无征兆地慢慢凑近她几分,眼梢半眯,薄唇翕阖,饶有兴致地将上一个问题延展开来:
“是见到我高兴,还是胡牌更高兴?”
他声调很沉。
尾音勾挑着上浮,音质喑磁,语速极为平缓,唇齿相触间漶漫着些许低微的哑,惑人至极。
汤倪闻言,就是一滞。
上一秒顾盼生姿的眸光,软媚勾翘的红唇,在“胡牌”两个字砸落过来的刹那,笑容凝固,手上喝酒的动作霎时僵住。
此刻是敬酒高峰期,来往走动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个不通。
她不确定的眼神胡乱飘浮几下,发现原本觥筹交错的人们全部停摆,所有人都像是被集体拍下消音键似的投来目光。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在场全体人无一不是安静如鸡。
汤倪完全没有料到这男人会搞这么一出。
她私以为凭借刚才一起上厕所的交情,之前那些不值一提的往事就已经翻篇儿。
她以为段伏城会跟她一般门儿清,大家心照不宣、彼此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才是“他好我也好”的发展方向啊!
谁成他想竟然在这儿等着她?!
……这么会造坑,你他娘学的是挖掘机专业吧!
汤倪是真的慌了。
这是她入职工作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感到慌乱,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所措。
“当然是见到您更高兴。”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
在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汤倪没办法措词出更为妥当的回答,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段伏城故意蓄谋下的陷阱。
在他给出的既定选择里,无论挑哪一种回答,都是在变相承认:
她跟舟季集团的总裁,有私交。
“哦?”
段伏城挑眉,清清寡寡地伺她一眼,觉察到女人的神情变化,尾音敷藏着轻笑,幽淡的戏谑自唇边溢出:
“我看你上次胡牌的时候,可比这次笑得开心呢。”
男人优雅拿捏,一招击中汤倪的七寸,轻描淡写地灭了她的锐气。
“……”她一时间竟接不住他的招式。
但理智终究回归过来。
她明白了,这男人根本就是在给自己下套儿呢。
太草了,看来是之前过分轻视这个表面温文儒雅的男人了。
狼牙就是狼牙,无论藏起来时多显乖,当它显露出来的那一刻,都得见血要命啊。
而在场众人听到总裁这句话,更加瞪大了眼,纷纷错愕不已,彼此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能让场面就这样尬下去。
回过神的汤倪迅速头脑风暴,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重新弯起唇角,眸里渐渐淬满笑意,眉柔声细:
“胡您的牌当然高兴~,毕竟少有老板体恤员工,自己输面子也要为咱们谋福利。其实您下次直接加奖金就好,不用故意让我们!”
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假意谦虚,段伏城没说话,只是极轻浅地笑了一声。
似乎是打算好心放过她。
他修长指尖勾着香槟杯,往前移了三分,停留在与汤倪手中酒杯水平一致的高度上,砰了一下。
杯壁相撞,发出“当啷”一声响儿,清脆颤曳,是上好的玻璃杯质才能烁跃出的伶仃音符。
段伏城喝尽了杯中酒。
这是今晚的第一次。
站在两人包围圈队伍里的所有职员,个个震惊又疑惑。他们闹不懂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但他们也不敢出声,更不敢让宴会环节往下进行。
这样众所瞩目的场面,让汤倪心如擂鼓,举着酒杯的手心间都在悄然腻出汗意。
她不敢怠慢,强装镇定地陪着笑脸,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将杯中红酒尽数送入喉间。
这是真正价格不菲的红酒。
然而汤倪却品不出丝毫口感,甚至不如会议桌上的那瓶矿泉水。
她打算逃走。
片刻都不想再多停留的那种。
汤倪眸眼含笑,礼节周到地示意一下空杯,“谢谢段总。”
说完匆忙想要转身从席间撤身而出。
男人却不允许。
“这就走了?”
阒静之下,段伏城略微挑高音色,将手中酒杯轻磕在圆盘桌上,要笑不笑地抛出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