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家热情包围的叶嘉莹脸都笑僵了，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摆手拒绝了各位婆婆和婶娘塞过来的礼物。她从木头小车的储物箱里拿出七巧板和鲁班锁，自己玩了起来。
大人们逗了一会儿叶嘉莹，很快转移注意力，聊起了东家长西家短。
“咱们生产队，找不出比蒋青青更可怜的女人了。她每天背着她的小女儿出工，昨儿还直接累晕在地里。”
“她男人呢？江山也嫌弃蒋青青生了两个女儿？”
“江山早就被他娘给惯坏了，一出工就喊累，专门挑轻松的活儿做。一天才赚五个工分，跟个婆娘差不多。即便蒋青青生的是个儿子，他还不是一样烂泥扶不上墙。”
“你们瞧，说曹操曹操到，小牙背着她妹妹过来了。小声点，别让孩子听到。”
叶嘉莹一听说江小牙来了，立刻抬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女娃，背着一个差不多有她身高一半的奶娃娃，朝大院坝的阴凉处走来。背个奶娃娃对她来说有点吃力，她双手拉着肩带试图减轻肩上的负重。
叶老太最先起身迎了过去，看着江小牙被汗水打湿的衣裳，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来，叶婆婆帮你把小满放下来。”
“谢谢婆婆！”
江小牙咧嘴笑了，干涸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看就知道这女娃长期缺少营养。
“姐……姐！”叶嘉莹朝江小牙挥了挥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此时大院坝里的石凳子上都坐满了人，没人起身让个凳子给江小牙，就连家门朝着大院坝的人家，也都转过脸，假装没看到江小牙抱着妹妹的艰难模样。
叶老太见惯了村里人的捧高踩低，她弯腰从叶嘉莹的木头小车背后拿出一卷竹席，铺开示意江小牙和妹妹一起坐在竹席上。
“奶！”叶嘉莹见状，朝叶老太举起了双手，她要下去跟她们一起玩。
叶老太难得看到孙女这么主动，笑着将她从小车里抱出来，“要尿尿了喊奶奶，去玩吧！”
叶嘉莹冲奶奶甜甜一笑，坐下后还不忘跟奶奶挥手，让她放心掐辫子去。
在场的婆婆和媳妇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叶嘉莹吸引，只见她藕节一样的胳膊又白又嫩，婴儿肥的小脸笑起来就像一朵花儿，尤其是叶嘉莹和叶老太的互动，简直不像一个八个月大的奶娃娃会有的表现。
难道喝奶粉的娃就能长得这么机灵？
可一想到三块钱一袋的奶粉，大家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也只能想想。除了叶家，谁家供应得上娃娃顿顿喝奶粉？
这并不妨碍媳妇们不住地拿眼睛去看叶嘉莹，难怪听说叶家人把这个奶娃娃宠上天，这么有福气又漂亮的娃要是生在自己家，她们怕是也要把最好的都捧到娃娃面前。
江小满是江小牙的妹妹，快要七个月了，但瘦弱的她现在根本坐不起来，需要江小牙扶着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夏日午后，江小满看起来昏昏欲睡，她就像是一只软软的小奶猫，连呼吸声都又轻又浅。
叶嘉莹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江小牙和江小满。
“姐，吃！”
江小牙在别的小娃娃那里见过这种印有小兔子的糖，听说老贵了，她从来没有吃过。
“莹莹留着自己吃，姐姐不要。”早熟的江小牙连连摆手，她怎么能吃妹妹的糖。
叶嘉莹见江小牙连头都转开，不看她手里的奶糖，叶嘉莹只好把糖纸剥开，喂到江小牙的嘴边，“吃！”
浓郁的奶香味传来，江小牙不得不张开嘴，含住长条状的大白兔奶糖。入口又香又甜的滋味，让她瞪大了眼睛，原来这就是大白兔奶糖的滋味，太好吃了！
在旁边玩过家家的小娃娃们见叶嘉莹喂糖给江小牙吃，纷纷围了过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小牙，口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娘，我不管，我也要吃奶糖！”
“娘，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奶奶，我要喝糖水！加很多白糖的糖水！”
叶嘉莹趁小娃娃们找家里人闹的时候，悄悄把剩下的那颗奶糖放进江小牙的口袋里，她喜欢这个温柔的小姐姐，不像别的女娃娃，每次看到她都恨不得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家里哪有闲钱给你买糖吃，再闹就要挨打了！”
“见人拉屎钩子痒！给我滚一边玩去，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要糖没有，耳巴子倒是有，你要不要？”
忙着做活的大人们自然也闻到了那股奶糖的香味，可偏偏这糖是叶嘉莹拿出来的，他们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当着叶老太的面说出来，要知道她老人家看着温温和和，发起脾气来可是很厉害的。
叶老太就跟没听到年轻媳妇的骂声似的，手上的辫子掐得飞快。
大院坝里的人都瞧不起江小牙和江小满，这一点叶老太心里清楚得很。她的宝贝孙女愿意对谁好就对谁好，叶老太是乐意看到莹莹跟江小牙亲近的。相比其他只会调皮捣蛋的孩子，江小牙懂事得令人心疼。
竹席上，叶嘉莹利用七巧板拼出各种形状的动物。
“哇，莹莹，这是兔子吗？”江小牙指着叶嘉莹拼出来的图案，教妹妹和叶嘉莹说话，“兔子，兔兔。”
江小满茫然地看着姐姐，似乎在问什么是兔子。
叶嘉莹被呆萌的江小满逗乐了，她移动手下的七巧板，重新变换了一只大鸟出来。
“莹莹，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拼出这么多图案来！”江小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叶嘉莹的脑袋，妈妈让她多跟莹莹妹妹一起玩，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个白嫩漂亮的妹妹。
江小满趁两个姐姐不注意，小爪子抓起竹席上的七巧板，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叶嘉莹索性把七巧板全部推到江小满面前，让她随便玩。
接连好几天，叶嘉莹都在大院坝里跟江小牙和江小满玩，她大方地把自己的玩具分享给蒋青青的两个女儿，如果别的小孩子要来抢，叶嘉莹立刻护住自己的玩具。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小娃娃私底下总是欺负小牙姐。
每天晚上睡觉前，叶嘉莹都会数一数，今天是富贵和哥哥们离开的第几天，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从公社开会回家的叶朝光神色凝重，他灌了一茶缸子凉白开下去，然后跟叶老太说起了公社的计划生育政策。
“你说啥？以后都不让生孩子了？”叶老太吃惊得连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坐在木头小车上的叶嘉莹抬头看了过去，今年是1982年，国家正式将计划生育政策列为基本国策的第一年。这个消息对红星生产大队的队员来说，绝对是惊天的噩耗。
在农村，男性劳动力在一个家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家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根本原因。
大多数男性赚取的工分是女性劳力的两倍，他们才是家庭里有话语权的人。
国家的新政策说来就来，大家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连一向不轻视女娃的叶老太都知道，这个政策的推行必将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娘，也不是说不让生。国家的政策是：一对夫妻只允许生育一个孩子。多生就算是超生，不仅不给上户口，还要罚款。”叶朝光没想太远，他的儿子都还小，即便以后儿子们成家后只能生一个小孩，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生产队里的其他人肯定要闹事，尤其是那些现在只有女娃的家庭，会成为这项政策推进最大的难点。
公社今天专门把他们各个生产队的大队长叫去，就是为了让他们配合计划生育宣传小组的工作，让这项政策尽快在他们公社落实下去。
每个生产大队还要成立专门的计生办，具体参与工作的计生员暂时由公社指派，公社妇联会安排专门的工作人员深入到各个生产大队，给已经生育的育龄女性安环，从源头上控制生育的名额。
跟叶朝光想的一样，当负责生育政策宣传的工作小组来到红星生产大队的时候，他们直接被队员拿锄头轰了出去。
“滚！老子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不用你们操心！”
“肚皮长在我媳妇身上，我们家的香火还没有后人延续，你们这么做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大家一起把他们赶出我们生产队，我们不听！”
身为红星生产队的大队长，叶朝光已经连续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他睡不好，自然也影响到沈雪的睡眠情况。夫妻两人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聊天。
“朝光，大家对这次的计划生育这么抵触，你说上头有没有可能取消？”
“基本国策定了是不会再改变的，听说还要写进宪法里面。小雪，乡亲们迟早都要面对这个现实。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等于违反法律。搞不好，是会被弄进去关起来的。”
叶朝光作为干部，有一种天然的政策敏感度，但是他同时也是红星生产大队的一员，乡亲们的心情他完全理解。
沈雪靠在丈夫肩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青青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想到江家的情况，叶朝光皱了皱眉头，男人懒到江山这个份上，简直令人唾弃。偏偏江山他娘还一再为难蒋青青，连带着江小牙和江小满两姐妹跟着吃苦受罪。
无论乡亲们的反应如何激烈，当跳得最凶的几个男人被抓走后，大家都冷静了下来。
村子里的墙面上刷满了各种宣传标语，看得乡亲们咬牙切齿。
“宁可血流成河，不许超生一个！”
“该流不流，扒屋牵牛。”
“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一胎六十天内必须上环，二胎九十天内必须结扎。”
对大家来说，上环和结扎都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操作。当上头的人组织医生来给村子里的妇女上环的时候，好多婆婆都让自家媳妇躲了出去。可躲得了一次，躲不了第二次，工作人员明确表示，再不上环就要开罚款单。
“不行，我家儿媳妇还要给我们家生孙子的，她不能上环！”江大娘拿了一把大扫帚在手里，坚决不允许计生办的工作人员靠近。
“大娘，你要是再不听劝，我们就只好拉你儿子去做结扎。你自己想清楚后果！”
江大娘挥舞着扫帚，往地上呸了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官-官-相-护，大队长的媳妇安环了吗？为什么非要拖着我家儿媳妇去安环？”
人群中，叶朝光站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结扎通知单，展示给乡亲们看。
结账通知单上盖了鲜红的印章，落款是县城的医院。
“各位乡亲，计划生育已经列为基本国策，少生优生的计划正在全国推开，并不是只有我们红星生产大队是这样的。你们可以去附近的大队了解情况。”
大家一看叶朝光为了不让媳妇安环，居然主动去医院做了结扎，纷纷闭了嘴。
如果非要两者选其一，他们还是宁愿让女人去安环，他们可是男人，哪里能让大夫在自己身上动刀！
江大娘没办法，只得暂时妥协。
计划生育政策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在红星生产大队执行了下去，这对叶嘉莹的生活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见证了属于这个时代的重大转变。
“富富，坏！”叶嘉莹这会儿有点想哭，因为自从李富贵去部队上玩了回来后，对她“狠心”了许多。
他居然让她扶着墙，转身就松开扶着她的手！
双手紧贴着墙面，叶嘉莹有一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仿佛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莹莹，你可以的。扶着墙走几步。”李富贵并没有完全放手，他站在叶嘉莹身后，随时准备接住站不稳的叶嘉莹。
叶嘉莹生气了，撅着嘴说道：“不！”
她才十个月，就要她扶着墙走路，这是虐待奶娃娃！
气不过的叶嘉莹想要回头去瞪李富贵，结果身体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18章
事发突然，李富贵立刻伸手扶住叶嘉莹的后背，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三岁半的他不足以托起身体歪斜倒下来的奶娃娃。
没有丝毫犹豫，李富贵用当即自己的身体当肉垫，让倒下来的叶嘉莹侧趴在自己身上。
预计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叶嘉莹刚才吓得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
“富富……”
叶嘉莹委屈地看着身下的小男孩，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学习走路怎么这么难！
一看叶嘉莹流泪，李富贵慌了，他扶着叶嘉莹从自己身上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莹莹不哭，哪里痛？都是我不好，我错了。”
听了李富贵的话，叶嘉莹眼泪流得更凶，她没办法告诉眼前的小男孩，这是羞愧的泪水。
从这一天起，李富贵再也不勉强叶嘉莹练习走路，可偏偏叶嘉莹跟走路这件事较上了劲儿。趁身边的人不注意，她就能攀着凳子或者小车站起来，练习脚劲。家里的凳子太重，推不动，叶嘉莹瞄准了木头小车。
爷爷叶国运是个拥手一双巧手的木匠，他做出来的木头小车功能齐全、样式美观，在叶嘉莹看来一点不比后世的婴儿推车差。
渐渐地，叶嘉莹推着小车拓宽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只要小车能去的地方，她都能去。而她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小心护着她的小男孩，深怕她摔着、碰着。
“莹莹，吃饭饭了。”
叶老太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鱼汤粥从厨房里出来，熬粥的鲫鱼是白燕特意托人从镇上送回来的。白燕听人说奶娃娃多喝鱼汤粥会更聪明，所以只要一看到有卖鲫鱼的就会买下来。
白燕跟江婉一样，喜欢女儿的她们偏偏生了三个儿子。
家里唯一的女娃娃成了两人的掌中宝，白燕想尽法子给叶嘉莹弄好吃的，江婉则只要有空就给叶嘉莹做新衣裳和新鞋子，害得沈雪这个当妈的心里既感激、又汗颜。
此时的叶嘉莹正在跟李富贵一起玩挑木棍的游戏，她应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小木棍架子。
哎呀！又输了！
叶嘉莹遗憾地放下手中的小木棍，反正无论玩什么游戏，自己都赢不了李富贵，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叶嘉莹意识到，有的人天生就聪明，一学就会，一会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