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朝光他们一行人离开，李瘸子收敛了脸上讨好的笑容。他一把将李富贵拖进家里，捧着儿子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一抹怀疑涌上心头，李瘸子的脸色顿时变得狰狞。
“滚……去给……给，老子，打洗脚水……过来。”
手掌用力推开李富贵，李瘸子陷入沉思，富贵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长得一点都不像自己？为什么大队长一家对富贵这么好？
李富贵早已经习惯了李瘸子糟糕的态度，他走出家门，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双手的拳头慢慢握紧。
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家！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在议论李瘸子刑满释放这件事。他们甚至觉得李瘸子只关一年太短了，应该多关一段时间再放出来。有他这样一个危险又恶心的人在村子里活动，他们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又要做坏事。
叶老太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孙女，抬起手肘碰了一下身边的老伴。
“国运，我睡不着。”
叶国运叹了口气，握住老妻的手，“我知道你心疼富贵，可他毕竟是红武的儿子。以后你多看顾看顾，等富贵长大了就好。”
“你是没看到红武现在的样子，阴暗得很，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经历了什么。你说，富贵怎么这么命苦，摊上红武这样的爹。”叶老太当然会照看富贵，可她担心的是富贵在李红武的影响下变成一个心里阴暗的小孩。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富贵这孩子心智坚定，人也聪明，不会被红武带歪的，你要相信他。”
第二天早上，天不见亮，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竹林里来回穿梭。
给叶家的柴房里堆满竹笋壳和细柴火后，李富贵提着一篮子竹笋壳朝自己家里走去。
昨天乡亲们送的米面被李瘸子锁了起来，李富贵回家看到还在睡觉的爹，只能将就煮了一碗青菜汤喝。把家里收拾妥当后，李富贵拿出一把麦秆条，坐在家门口掐起了辫子。
这是他跟叶老太学的手艺，别看他年纪小，掐出来的辫子整齐又漂亮。
太阳渐渐升起来，叶朝光远远地就看到了李富贵认真做事的模样，他欣慰地笑了。
“富贵，你爹呢？”叶朝光问话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用眼神示意他悄悄收起来。
李富贵抿了抿嘴唇，感激地接过馒头，“爹，在屋里。”
茅草屋里，李瘸子听到叶朝光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队长，我在……在哩。”本就和衣而眠的李瘸子赶紧推门出来，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然后他跨出家门，讨好地看向叶朝光。
见李瘸子一脸刚睡醒的模样，叶朝光并不意外。
“红武，我现在带你去看一下你家的地。”
李瘸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才离家一年，什么时候他家也有地了。裹紧身上的棉衣，李瘸子跟在叶朝光身后朝田地走去。
眼看看叶叔带着爹走远，李富贵捏了捏口袋里的馒头，转身进了灶房。他把大馒头分成两半，停顿了一下，手里的馒头变成了四块。小口小口地吃完四分之一馒头，李富贵把剩下的三块悄悄地藏了起来。
填饱了肚子，李富贵继续坐在家门口掐辫子。
不知道莹莹这会儿在做什么？
叶家，起床没看到富贵的叶嘉莹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富贵被他爹接回家去了。叶嘉莹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吃完奶奶给自己准备的早饭。
叶老太见孙女没精打采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乖，奶奶带你去找富贵。”
“奶，真的？”叶嘉莹立刻扬起小脸，水润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
“当然，奶奶还骗你不成。”叶老太找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着自己和小雪帮富贵改的棉衣。昨天富贵走得急，忘记把衣服带走。
出门前，叶老太想了想，把家里的白糖分了一些出来，用油纸包好，装进棉衣的口袋里。她还装了一些红薯和土豆，提在手里。这些东西可不是给李红武吃的，她专门挑这会儿过去，就是因为知道朝光带红武看他家分的地去了。
左手提着东西，右手牵着叶嘉莹，叶老太就这么出现在李富贵面前。
“婆婆，莹莹！”李富贵手里捏着辫子，他抬头看过去时，发现阳光刺得他想要流泪。
“好孩子，走，咱们进屋说。”叶老太松开叶嘉莹，用手搂了一下李富贵的肩膀。
李富贵点了点头，麻利地将手里的辫子打了个结，然后牵起叶嘉莹的手，带着她和叶老太朝家里走去。
茅屋里面被李富贵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李瘸子原本凌乱的床铺，也被他收拾整齐。叶老太看到屋里的情况，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样看来，她也能稍微放点心。
“富贵，这是我和你婶儿给你改的棉衣，你先收起来；棉衣口袋里有点白糖，你可以用来兑糖开水喝。还有这些红薯和土豆，你找个地方把它们埋起来，没吃的就挖出来偷偷煮着吃。”
叶老太把东西交给李富贵，抱了抱这个可怜的小男娃，“你要好好的保护自己，晓得不？”
一股暖流从心底扩散开来，李富贵漆黑的眼睛亮得耀眼。
“我晓得了，婆婆。”
为了不让李瘸子看到她们拿了东西过来，叶老太叮嘱了李富贵几句后，打算抱着孙女离开。
叶嘉莹将自己背在肩上的小书包取下来，递给李富贵，这里面装着家里人给她的所有零食，饼干、糖果、鸡蛋糕……
“富富，给你！”
李富贵想要拒绝，可看到叶嘉莹真诚的双眼，他张了张嘴，最后接过了这个沉甸甸的小书包。
大队田坎上，李瘸子听叶朝光说完包产到户的政策，他皱了皱眉，照大队长这么说，他现在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了？以后要是不出工，地里就没得收，他还要倒欠公社粮食？
“大……大队长，你看……我，这种……情况，没有……劳力。咋……咋办？”
叶朝光知道李瘸子就是懒，他没有戳破。
“要不你问问家里的几个兄弟，看看他们谁愿意把你家的地接过去种，等收获了分你两成粮食。红武，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家的口粮怕是不够吃。”
这是叶朝光一早就想到的办法，李瘸子要是不懒，他家也不至于这么穷。
“咳，我……我可以，打零工，赚钱。”李瘸子在心里过了一遍本家的几个兄弟，以他对他们的了解，自己顶多能够拿到一成粮食。
看向自己身边的叶朝光，李瘸子有了主意，“大……大队长，我把……我家……地，给你种，你看……行不？”
跟叶朝光达成一致意见后，李瘸子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没有什么比不劳而获更让他开心的事情。他只用等着庄稼收成后去大队长家分粮食就行。
心情不错的李瘸子在吃午饭的时候分了李富贵半个锅边馍馍，看在他把家里收拾得还算整齐的份上。
腊月中旬，学校放假了。叶朝宇照例载着妻儿从镇上回来，一辆自行车快要载不下渐渐长大的孩子，但他们全家人脸上都带着回家的喜悦。
“莹莹，六哥回来了。我给你带了鸡蛋糕！”
“莹莹，八哥给你做了鸡毛毽子。”
“莹莹，你看九哥手里是什么？很好吃的果丹皮哟！”
拿着哥哥的课本正在翻看的叶嘉莹笑着抬起头来，“六哥，八哥，九哥，谢谢你们！”
三个堂哥团团将她围住，献宝似的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叶嘉莹面前，许久没见，妹妹又长乖了，说话也越发清晰，他们恨不得把妹妹带到学校里去，跟同学炫耀这是自己妹妹。
叶朝宇架好自行车，发现侄女竟然在翻书看。
“莹莹，要不要小叔给你讲讲书里的内容？”
走在叶朝宇身后的江婉笑着拉了丈夫一把，“你在学校教书还没教够吗？莹莹才多大，课本上的内容以后再学。莹莹，快点来小婶这里，看看我给你织的毛线裙，还有小花棉鞋。”
叶嘉文三兄弟眼睁睁地看着软萌漂亮的妹妹被娘拐走了。
晚上，叶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白菜猪肉馅饺子，明明还没过年，家里已经有了团圆的氛围。
“大哥他们要除夕前一天才放假，大嫂怕孩子们回来给爹娘添麻烦，说是等他们放假了再带嘉盛他们三兄弟回来。”叶朝宇在饭桌上说起了大哥一家的安排。
“什么时候回来都成，房间早就给你们收拾好了。”叶老太端了一盘刚出锅的饺子出来，脸上笑开了花。
沈雪见女儿眼巴巴地望着饺子，起身舀了两个放进她碗里。
“吃吧，小馋猫！小心烫嘴。”
叶嘉莹去年就开始眼馋饺子，今年总算吃进了嘴里。她用勺子舀起饺子，送进嘴里之前还不忘用吹一吹热气，小大人的模样把家里人逗乐了。
“娘，好好吃！”
“好吃也不能多吃，担心不消化。”
香喷喷的猪肉馅饺子吃进嘴里，叶嘉莹突然想起了李富贵，他应该还没有尝过饺子的滋味。
见女儿吃了一个饺子就停了下来，叶朝光宠溺地往女儿碗里又拨了两个饺子，“莹莹，别听你娘的，爹再分你两个，小肚肚要吃饱。”
叶嘉莹抬头，将自己的小碗推了过去，“还要！”
“四个已经很多了，吃完爹再给你舀，好不好？”叶朝光没想到家里的小馋猫这么贪心，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心底一片柔软。
谁知，女儿竟然语出惊人，“给富富！”
一时之间，叶家人都朝叶嘉莹看了过去，他们没想到叶嘉莹居然这么在乎李富贵，连吃饺子都想着他。
叶老太重新拿了个小碗出来，拨了六个大饺子进去，“莹莹，奶奶已经给富贵留了饺子，你先吃自己碗里的，吃完让哥哥带着你去给富贵送饺子。”
“嗯，好！”叶嘉莹开心地咧嘴笑了。
江婉想到那个护着自己的瘦小身影，不由得开口问道：“富贵他爹回来了？他现在还打富贵吗？”
“打倒是没有，但家里的活儿全让富贵一个小娃娃做了。我昨天还看到富贵去河边洗衣服，他才四岁，李瘸子也真够狠心的。”叶老太想起昨天的事情就气愤，这种人怎么配当爹？
“嘉庆，等会儿你们悄悄地把富贵叫出来，别让他爹知道。”
“奶奶，我们晓得了。”
天色刚刚擦黑，李富贵把自己掐好的辫子藏起来，然后煮了一碗野菜汤喝。叶婆婆给的土豆和红薯他不舍得每天吃，隔天拿一个出来填填肚子。
他爹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回家，李富贵已经习惯了。自从他爹出狱后，每天不是在家里睡觉，就是出门晃荡，李富贵一点也不关心他到底出门做什么去了。
就在他准备烧水洗脸洗脚的时候，家门口响起了“布谷布谷”的叫声。
李富贵从灶房里走出来，看到了正在朝他招手的叶嘉庆。
“富贵，来！你爹不在家？”
李富贵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嗯了一声作为应答，他不明白嘉庆哥哥这么晚叫他出来做什么。
“富贵，你把家里门关好，跟我来。”
不一会儿，叶嘉庆领着李富贵来到叶家的柴房里，煤油灯下，叶嘉莹捧着一碗饺子，笑盈盈地看着被四哥带进来的李富贵，“富富，吃饺饺！”
饺子的香味在这间柴房里扩散开来，护在叶嘉莹身边的小男娃们看到李富贵咧嘴笑了。
“富贵，莹莹专门给你留的，赶紧趁热吃。”
“我这里还有饺子汤。”
“富贵，来，这张小凳子给你坐。”
李富贵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朝叶嘉莹走了过去。接过叶嘉莹手上的饺子，李富贵轻轻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
白胖胖的饺子入口，猪肉混合着白菜的清香，好吃到难以形容。李富贵大口大口地吃着，内心深处的空缺被身边的小伙伴填满。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饺子香成为他对抗所有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杀年猪啰！”伴随着一声铜锣响，红星生产大队的队员们汇集在一起，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
几个壮年汉子按住生产队猪圈里的肥猪，把它抬到杀猪台上，早有擅长杀猪的杀猪匠做好了准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肥猪剧烈挣扎后渐渐没了动静。
“下一头！”
今年生产队比去年多养了两头猪，有人细细算过一笔账，每人至少可以多分半斤猪肉。
“要是可以自己养猪就好了！”有人悄声感慨道，每年就指望着过年吃点肉，可把家里的孩子给馋坏了。别说孩子，就连他们大人想到肥肉的滋味也直咽口水。
听到这样的议论，叶朝光心思一动，既然田地都能分给每家每户来种，家禽应该也能自由散养。他决定先在周围生产队打听一下，再问问公社有没有新的政策出台。
大院坝里，杀猪匠把处理好的猪肉一条一条地挂起来，惹得孩子们哇哇大喊。
“爹，我要吃猪耳朵！”
“我要吃猪尾巴！”
“傻瓜，当然是肥肉好吃，猪耳朵和猪尾巴都只有一层皮。”
叶朝光早早地将各家各户能够分到的猪肉数量写在纸条上，盖好印章分发到乡亲们手里。大家最爱的当然是肥肉，瘦肉和骨头多的地方基本上没人喜欢。杀猪匠会把猪肉按照一定的比例拆开，尽量公平地把猪肉分给生产队的队员。
李瘸子来得最晚，按照去年他对生产队的贡献，他勉强能分到一斤猪肉。
“只剩下两根排骨了，我再给你添一根棒骨。”杀猪匠用稻草将排骨和棒骨拴起来，递给李瘸子。
李瘸子脸色很不好看，没人愿意啃没二两肉的排骨，所谓的添头仿佛在羞辱他像条狗，咬紧牙根的李瘸子到底伸手把肉接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