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悠悠摇头:“没有吵架,只是我说错了话,让殿下不开心。”
白侠扬了扬一对长长的白色眉毛:“唔,在青年一辈中,殿下必定是心胸广阔第一人。能让殿下不开心的事可不多见啊。”
“是绿林的事。”她懊恼地垂下头,“殿下是一位好人,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我竟然冲他发了脾气。”
“啊……是这件事。”白侠中将轻轻嘶了一声,“那难怪殿下心情不愉。”
云悠悠站定,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他。
“殿下曾在通往绿林的小行星带设下重兵。”白侠中将眯起了眼睛,将视线投出舰桥旁边的舷窗,望向无尽深空,“那是来自三个不同星域的虫群大迁移,想要用‘火炬’聚拢它们可不容易啊。可是,如果不将它们聚拢的话,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挡得住这样的星际大潮。”
老人的语气非常沧桑幽邃,平静缓慢的语调,仿佛将云悠悠带到了现场。
——深空之中,铺天盖地的虫群密密地涌来,在这样的规模数量面前,就连行星也显得渺小。
“机甲不足以做‘火炬’,”白侠中将娓娓道来,“只有用战舰。你可以想象那需要多么高超的驾驶技术。能够胜任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人,唯有我们殿下。”
云悠悠的心脏高高悬了起来:“然后呢?”
话刚出口,悬起的心脏立刻就坠了下去——很显然,殿下失败了啊。
“殿下亲自驾驶战舰做‘火炬’,这件事自然是绝密。”白侠中将的眸光变得犀利,“然而还是泄密了,并且,有人用权限越过中控,向殿下驾驶的战舰发射了一枚黑弹。”
云悠悠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和脊背阵阵发麻。
她早已从覃飞沿那里知悉黑弹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武器。它的辐射残留之处,数百年之内连细菌都生不出来。
有人用黑弹袭击了殿下,在他以身犯险、吸引星系大迁徙的虫群之时!
被信任的人背叛,被拥有最高权限的人袭击……原来在那场战争中沦陷的不仅是绿林,还有闻泽·撒伦。
云悠悠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那是绿林沦陷前一两个月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浑浑噩噩地等待末日降临?
她怎么能对一位英雄说出那样的话?
“别难过,都过去了,姑娘。”老人安慰道。
“殿下能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她哽咽着说。
“那是一个奇迹。”白侠中将长长地叹息。
云悠悠转过头,望向闻泽刚才离开的方向。
合金舱壁散发出冷冷的淡光,那里早就没有了他挺拔的身影。
“殿下……”
“不必太过担忧。”老人了然地笑起来,“也许殿下回过神来,会感到高兴也说不定。”
云悠悠:“……怎么可能呢。”
“噢,这可说不准。”白侠中将露出神秘的微笑。
殿下是一位意志力极其强大的人物,等到他缓过神,从不幸过往中抽离,就会意识到他的心上人是在冲他撒娇。
心爱的姑娘朝自己无理取闹、撒娇,是每一个男人都会感到暗爽的事情——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心爱。
*
云悠悠见到了随舰出征的心理医师。
这是一位梳着大背头的短发医师,她年近四十,穿着男式西服,长相棱角分明。
见到云悠悠,她轻佻地勾了下唇角:“嗯,病人,你完全符合我的审美,我会为你提供超乎你想象的服务。”
这是一种有别于凯瑟琳中将的同性诱惑,云悠悠立刻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侧头偷瞄了一眼白侠中将。
中将露出了头疼的表情:“白荣,收起你的臭毛病。”
帅气的白医师耸肩,拖声拖气:“遵令——审查长大人。”
“现在是监察总长。”白侠中将严肃地纠正。
“嗯嗯嗯。”白医师上前挽住中将的手,把他推向门外,“术业有专攻,您就别妨碍我工作了,监察总长爸爸。”
云悠悠看明白了,这位白荣医师也是白侠中将的女儿。
赶走父亲之后,白荣的举止更加吊儿郎当。
她跨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瞥着云悠悠,眼神攻击性十足:“有什么偏好么?棒棒?牵着线的球球?还是我的手?放心,每一样都是最有效的催眠工具,区别只在你的癖好。”
云悠悠:“……”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白荣医师是真的在调-戏她,凯瑟琳中将却是表演成分更重。
她抿了抿唇,想起了哥哥的星空怀表。
“有怀表吗?”
“当然!”白荣医师邪魅一笑,“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云悠悠:“……”
她告诫自己不要脸红,但是脸颊却在飞快变烫。
很快,一枚沉甸甸的表身坠到了她的面前。
“嗯,放松,放放心心把自己交给我。”白荣医师笑道,“我会带你回到心理问题出现的地方,你可以看清当时每一处细节,每一张脸。”
云悠悠深吸了一口气,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能否给我一支情感阻断剂?”
“噢,我得请示一下。”
白荣医师一边拨通讯一边走向隔间。
很快,她微笑着走回来:“放心,殿下会让人把阻断剂送到这里。”
“嗯嗯!谢谢!”
“那我们开始咯。”
五分钟之后,云悠悠惊奇地发现,自己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回到了那条黑暗阴潮的巷道。
她看见了哥哥的背影。
——他踩着一具尸体,很随性地扬起左手前三根手指,斜着画了半道弧。
“一起上。”
第65章 难道是他技术不过硬吗?……
云悠悠惊惧地环视周围的一切。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体验, 她竟然可以用“上帝视角”,回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非常不科学!
不过,当她的视线落到躺在巷道角落的人影上时, 心神立刻像是跌进漩涡,瞬间被拽了下去, 彻底落进过往场景中。
她躺在地上,冰寒彻骨的感觉从灵魂最深处渗出来,沁透了每一个细胞。
她看见小威就躺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还没有彻底断气,身体一下一下抽搐, 散发出血腥和恶臭。
在这一片糟污的旁边,身穿白衬衫和黑色学士裤的男人, 正在与一群持械凶徒战斗。
那些器械上沾着11岁男孩的血。
严寒让她的思绪异常清醒,她精准无误地接收了眼前的全部信息,温度、声音、气味……一切。
歹徒一个接一个倒下, 躺在地上, 身体像濒死的鱼类一样打挺弹跳,她看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一尾一尾增多的“鱼”群中,最为痛苦难耐的莫过于小威。他早已经没救了,可是他的身躯正处于生命力最顽强最坚韧的年纪, 明明只悬着最后一口气,却怎么也死不掉,只能绝望地沉沦在炼狱之中。
他用眼神恳求她,求她帮助他解脱。
可惜她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始作俑者正是他。
小威很后悔,发自内心地后悔。
人啊,只有伤害到了自己, 才会真正感觉悔不当初。
云悠悠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发病,而是彻底变成了疾病本身。
她很恐惧,呼吸变得异常急促。
战斗就在此时结束,有人俯身抱起了她。
刚刚经历了一场凶险的一对多搏杀,哥哥的体温变得非常高,手臂肌肉隐隐残留着一点兴奋的颤抖。
他把她称为“目击者”,在如今的云悠悠看来,他的语气怎么也不能称为“友好”。只不过她已经知道了结果,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哥哥……
只要她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哥哥的脸,他真实的脸。
就在这一刻,忽然像有一道闪电劈进了她的脑海,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最大的愿望其实并不是看一看这位救星,而是……杀人。
惊觉这个念头的时候,她的身体和灵魂忽地失重,开始沉沉向下坠落,坠入真正的、永远得不到救赎的地狱。
她的身体疯狂颤抖,从地狱中伸出来的黑暗手臂拉住了她,将她往下拽。
她知道,这一跌落,便是真正的失控,真正的深渊。
原来她的病,不仅是幽暗深海带来的伤害。
她颤抖着,感觉到梦里梦外的身躯都病了,病入膏肓。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拉住了她。修长的、指节分明的、带着薄茧的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的指缝,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姿态牵住她,禁止她坠落。
地狱中探出来的手臂像是被阳光烫伤,飞快地缩回了潮湿的地底。
她的心绪渐渐变得安宁祥和。
她记起了此行的目的,怔怔抬起眼睛,望向抱着她走出巷道的哥哥。
——她看见的,是十七八岁的闻泽的脸。
“怎么会!”
“叮——”
催眠结束,云悠悠就像溺水者探出水面,蓦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双有力的大手揽住了她,把她扣进怀里。
“殿下……”
她不用抬头去看,也能知道这个熟悉的怀抱属于谁。
她回来了,从暗无天日的过往,回到了当下。
“嗯。”闻泽的声音平淡地从头顶传来,“情感阻断剂摔坏了,于是我亲自前来。”
她的嗓子里溢出轻轻的呜咽。
“殿下……”
“咳,咳咳!”白荣医师敲桌提醒,“不觉得这里有人很多余么?”
她不满地盯着皇太子殿下。
闻泽和云悠悠一起望向这位医师。
“……”
云悠悠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那回事,白医师请您自信一点,您并不多余。”
“……”白医师生无可恋,“再不进行引导问话,这次催眠将失去效果——二次催眠的话,潜意识也许会自行修整记忆,无法保持准确性。”
闻泽松开云悠悠,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放心把一切告诉白医生。”
“嗯嗯。”
在医师的指引下,云悠悠将事件经过复述了一遍。
每一次她的脊背微微颤动时,都会有一只温热的大手落在后心,不动声色地给予安抚。
白医师的问题逐渐深入。
“所以,在一切结束的时候,那个小男孩仍然存活?”
“是,是的。”云悠悠的声音抖得厉害。
白医师安抚地摇了摇头:“按照你的描述,那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任何医疗手段能够帮助到他——他只是在等死而已。你并没有抛弃他,而且,你身中幽暗深海,也没有能力帮到他。”
她把脑袋垂得更低:“我……我知道。”
“不需要自责。”白医师很有魅力的嗓音回荡在耳畔,“现在告诉我,你看清那张脸了吗?救你的人,他长着什么样的脸。”
云悠悠点了点低垂的头。
医师和闻泽对视一眼。
“能不能向我描述一下它?”
“是殿下的脸。”云悠悠下意识地抬头看闻泽,“闻泽殿下的脸,十七八岁的样子。不仅是那一天,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哥哥一直都是那样的脸,没有任何变化。我确定。”
闻泽:“……”
白医师:“……”
半晌,她耸了耸肩:“噢,殿下,我觉得这已经不属于催眠范畴了。”
“所以?”闻泽淡声问。
医师非常严肃地说:“这是整形领域的里程碑事件。”
云悠悠:“……”
闻泽:“……”
最终,这位心理和催眠领域的专家得出的结论就是,无论什么样的催眠术,都不可能替换掉一个人记忆中某人所有的脸。
答案只能是“奇迹”。
*
神不守舍的云悠悠被闻泽带回了他的私人房间。
他很随性让她坐在他的身上,松松拥着他,坐在书桌后面处理公务——第一次“火炬行动”之后,殿下已经快要被各方发来的文件淹没。
“弄丢了你的阻断剂,给你人道关怀而已。”他很平静地说,“不需要有任何压力。”
“嗯。”她低低地应一声,把头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有一件事很想向他坦白,可是看他在专注地做事,就一直说不出口。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闻泽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随意地垂头看了她一下,低低问:“有事瞒着医师?”
她的肩膀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闻泽淡笑:“没什么大不了。还记得几个小时之前我做了什么?”
她怔怔看着他,心脏在胸腔中越跳越快。
殿下他,什么都知道了。
几个小时之前,他亲手杀掉了行刺他的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