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明白了。
她在地底巨花那里看见的绿林星魂，是殿下十七八岁的脸……它很明显地忽视了她和殿下的感情，近乎偏执地认为她会为了一个随便出现的“哥哥”做出任何事情……
凯瑟琳一直在研究的是将某种意志融入人类大脑……
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哥哥了。
白色小机甲认真地看了看台上耀眼的太子殿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融进了没有受供暖系统影响的漫天白雪中。
她的机甲权限很高，进入警戒圈的时候已经开通过身份认证，在这附近行动并不会触动警报。
她飞快地绕了一大圈，从楼体后方靠近计算机大楼，在它的电梯井上切了个口子，侧着身挤进去。
她曾见过这台超级量子云服务器的照片。它大得离谱，整座大楼的主体几乎被它占据，整齐而致密的合金框架保护着无数元件，层层垒到高楼顶部，周围环着一圈没有实体的浅蓝色电子云。
云悠悠迅速扫描楼内空间。
大楼外面就是演讲台，所以这里没有留下工作人员。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了这台超级量子云服务器的可视窗口处，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水幕，静静地流淌着不太规律的数据流。
云悠悠吸了吸气，下机，从内衫口袋里面取出储存卡，紧紧捏在掌心。
她相信哥哥不是一个坏人。
殿下也相信哥哥仍然心存善意。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哥哥，我来见你了。”
睁开眼睛，她的手指微微颤动，动作却十分坚定——她把储存卡置入服务器，点击启动！
*
光屏上，关于殖民星球种种惨状的影像资料播放完毕。
撒伦十七世用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长子：“孩子，我支持你的想法。你可以着手调查殖民星球的人权问题，为他们发声，推动立法替他们争取更多的权益保障。这是一件好事。”
手握大权的皇太子转职人权大使？陛下觉得自己可以举双手支持。
闻泽看了看自己依旧低迷的支持率，目光没有丝毫波澜。
他动动手指，切换画面。
“一旦接受了‘为了利益牺牲一部分人很正确’这个设定，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闻泽的语气比平日演讲稍微轻快了少许，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瞬间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殖民星球的惨状中带离，跟随着他，又跳进另一个坑，“这些是被帝国遗弃在荒芜星的难民，进入废弃矿道拾荒是他们唯一的谋生机会，在历年调查记录中，能够寿终正寝的矿工数量是……”
他停顿了片刻，“零。”
支持率暂时不再下降了，也许是已经触了底，也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刻取消支持显得很不人道。
不过闻泽丝毫也不在意。
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些都是帝国的公民，他们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无法为帝国创造太大的价值，如果选择救助他们，将他们带到繁荣星安家，将会侵占现有的生存空间，降低繁荣星的整体生活水平，危害到大部分人的利益。所以帝国选择视而不见，牺牲他们，民众并无异议——与土著相比，这些底层贫民离我们稍微更近，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会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闻泽非常了解这一点。
他温和冷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长久地坐在那个说一不二的位置上，意志已被软化，早已不复当年。
话说到了这一步，撒伦十七竟然只是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没有及时阻止。
闻泽微笑，没给对手反应的时间，手指一晃，光屏上换出新的画面。
“那么，看看这个吧。”
*
云悠悠难以形容自己看到了什么。
当她把储存卡置入超级量子云服务器并点击启动之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半透明的雪白光芒。
这片白，不是真正的白。
它是万千种颜色，万千缕细丝，就像阳光铺满大地，从无限远的地方来，落向无限远，每一个方位上，它都是无限的。
它拥有言语难以描述的壮美。
她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也环着一圈朦胧的微光，身体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小月亮。
‘这就是我的磁场吗？’
她被这种致密的美感慑住了心神。
很快，她发现属于自己的光圈里面多了几丝赤红的血线，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时，她立刻就感受到了那天在地底体验到的种种不适——糜烂、腐败，让她想起了漆黑幽暗的坟地、发霉腐臭的沼泽、烂在荒野里的尸首……
“悠悠，你终于来了。”
一片纯白的光线中，缓缓渗出一件紫色占星袍。
“哥哥。”她的手指轻轻揪住了裤边。
她看到他的身边涌动着一片不祥的红色，他似乎没办法像她这样整个人融进白光中——这片白光有大半在排斥他。
他的唇角悬着无比诡异的微笑，手指从长袍下抬起来，指着她周围那几丝赤红的血线：“来，把它们释放出来，释放到你身边的光芒里面去。”
她注视着那张和殿下一模一样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脸。
她没有依言照做，而是很镇定地问他：“这些红线线是我在绿林地底下感染到的磁场对吗？我就像特洛伊木马，体内藏着病毒绕过了防御，来到了首都星大磁场里面。如果我把它放出来，你就可以直接从内部同化这里，将它据为己有？”
“悠悠真聪明。”他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的女孩。”
她抿住唇，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如果我没有把病毒带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哦，那是小事，只不过多浪费一些时间而已。”他抬起手，用哥哥习惯的姿势挠了挠太阳穴，“看到外面的雪了吗？我增强了它，很快就会死很多很多人，那些带着痛苦和怨恨的磁场将会被我吸引，成为我的好帮手，帮助我彻底攻占这里。”
“……”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轻轻颤动，“你是星魂，还是哥哥？”
他来回走了几步，抬起双臂，示意她看周围。
“看到了吗？星是什么，拥有无限力量，却一动也不能动，只会傻乎乎任人宰割的大蠢蛋！只有和人类融合在一起，才能得到主动性，发起攻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是什么？我是拥有神的力量，带着满腔复仇怒火归来的西蒙·林德啊！”
他看起来有一点激动，快速靠近她，双手摊在身侧，那张属于闻泽的俊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来，乖悠悠，快帮助哥哥实现梦想！你将成为神后，与我一起获得永生，体验到人类最渴求的全知全能！”
第114章 终章（下）
“那么, 看看这个吧。”
闻泽的声音落下时，光屏画面一转，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摄录机, 从春暖花开的计算机大学腾空而起，掠向首都星各大街道。
视线落在光屏上的人, 心神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些画面，低空飞越冰雪覆盖下的城市，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被冻僵在路边的“冰雕”, 他们都是首都星的公民。偶尔镜头转向一些老旧的平民住宅区，透过被冻碎的窗，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个僵死在床铺上的身体。
“闻泽·撒伦！”皇帝拔高了音量, 略带一点失控地怒叫，“你在做什么？！”
旋即, 他想到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立刻压住嗓音，沉声指责：“在你执意出兵绿林时, 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现在要做的就是补救！”
闻泽没理自己的父亲, 而是望向直播屏。
“吃惊吗？”他的语气很淡，“我并不感到意外。在帝国为了利益灭杀土著、为了利益放弃难民之后，再一次为了利益放弃底层平民，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是什么给了你们错觉, 认为帝国会在乎你们的死活？”
沉寂了很久的支持再一次暴跌，直接下了10。
撒伦十七的腮帮子上浮起了鸡皮疙瘩，他十分怀疑这个儿子是不是已经用黑弹锁定了这里，准备玉石俱焚了。
在这个寒冬中，无数守在光脑旁边看直播的公民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吼叫。当然，也有少部分人怔怔地沉默着, 盯住光屏中央那个冷静冷酷冷血到了极点的帝国皇太子。
单人沙发椅组成的旁听席上，已经有某几个大贵族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试图起身上台阻止闻泽，却被侍官礼貌地拦下。
场面变得混乱。
撒伦十七世的脑子也很乱。就像闻泽认为的那样，皇帝长久坐在这个位置上接受吹捧和顺从，很多能力已经退化，此刻面对着这一切，心中想的竟然是儿子对自己不再构成威胁。
听到那声大喊的时候，皇帝仍然没反应过来。
“陛下快关闭直播！”
喊出这句话的人是不久之前向皇帝投诚的杨氏家主。
在撒伦十七世愣怔的片刻，一切已经迟了。
只见光屏上的镜头拉出了城市，来到重工业聚集的远郊。
这里和冰雪覆盖的城区俨然是两个世界，属于大贵族们名下的产业依旧在热火朝天地生产，供能充足，一切有条不紊。
镜头久久拉不到厂区尽头。机器隆隆作响，比街道更大的烟囱中冒出热腾腾的烟。
闻泽平静地说：“停止向远郊供能，便能恢复基础供暖。帝国为什么不那么做，因为这些工厂创造的价值太大，为了利益放弃没什么价值的平民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的视线从光屏上收回，缓缓落向混乱的观众席。
“刀子落在身上才会知道痛，这是人之常情。但身为智慧生物，应该懂得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教训。当我们的帝国没有了人文关怀，只知唯利是图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下一次，被牺牲的又是谁呢？到了此刻，你还自信不会是你？”
他的眸光并不尖锐，依旧如往日一般温和。
然而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视他的眼睛，包括远在光脑后方观看直播的公民们。
“现在，从绿林战场返回的军队就停在近地轨道。倘若我让三军出动，接管能源输出，向所有民用区域供暖。”他停顿了片刻，“诸位认为，这是野心谋逆，还是顺应民意？”
他微笑着，没看光屏，而是直视观众席上的贵族们。
“谁有意见，请直言。”
看着闻泽身后直线飙升的支持率，一众老狐狸都很清楚，现在谁做出头鸟，谁就是傻子。
*
“你不是哥哥。”
云悠悠压低了眉眼，避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她的脑海中一点一点亮起了光芒。
她记得，自己从前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情时，总会忽略掉那些明显不正常的地方，很刻意地回避深想一切逻辑不通的问题。只有和闻泽在一起，她才能清醒地思考。
这是因为闻泽本身就是哥哥为她制造的BUG。
而现在，该轮到她唤醒哥哥了。
“哥哥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她凝视着对方的脸，“西蒙·林德怎么可能长得和闻泽殿下一模一样？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常看殿下的视频，哥哥还说殿下没他帅。唔，我已经见过哥哥真正的样子了，我的哥哥，是最温柔的银发大美……大帅哥！”
她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部摇晃了一下，就像一堆散开的数据或波纹。
“哥哥并不是孤家寡人，我和殿下，都是哥哥最坚定的盟友！”
她上前一步，很努力地把照片中银发西蒙的脸安到对方的脸上。
“你不是哥哥！哥哥心中有爱，哥哥虽然被伤害，但他仍然爱着这个世界，他信任殿下，他知道殿下一定可以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一定可以改变现在的局面！”
“哥哥你回来！我和殿下需要你！”
紫色占星袍像水波一样晃动。
它渐渐脱离了他的身体，像影子一样飘在他的身后。
占星袍下，清瘦颀长的男子穿着白衬衫、黑长裤，他单手掩着脸，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这个无风的空间中缓缓拂动。
“啊，悠悠。”温柔清润的声音缓缓飘出来，“突然这样见面，令我有一点羞耻。”
“哥哥！”云悠悠瞬间泪崩。
她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多大的人了，还哭。”他无奈地放下手，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丽面孔。
“哥哥真好看啊……”云悠悠怔怔感叹了一句，下一秒，她绷起了严肃的小脸，“哥哥，快让那场雪停止，快一点！”
西蒙温柔地注视着她。
“很抱歉，悠悠，我做不到。”他微笑着叹息，“能够和你见面，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我有我必须履行的使命，事到如今我已无法回头。”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明白，哥哥。”她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绝对不会在你的面前讲大道理。”
西蒙抬起手，做了个揉她头发的手势：“嗯，我们悠悠最讨人喜欢。真是便宜了闻泽那小子。”
云悠悠害羞地揪了揪裤边：“抱歉哥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殿下了。”
西蒙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长气：“当初看他的视频看到三点不睡的颜狗是谁？”
云悠悠：“！”
“你催眠过我，我已经忘了！什么也不记得！”她斩钉截铁地狡辩，顺便主动出击，“而且，我已经知道了哥哥喜欢珍妮花那样的成熟女性！”
只见西蒙苍白透明的脸颊上浮起了红晕。
“小孩子知道什么喜不喜欢。”他低低地嘀咕，很自然地做出一个要转身去忙自己事情的动作。
动过身，忽然怔在了原地，低头看着无边无际的磁力场发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