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丛生的荆棘和生机勃勃的花丛间,有着无数的野蜂飞舞穿行。
嗡嗡嗡,嗡嗡嗡。那里的野蜂就和这琴声一样,肆意张扬,舞动个不停。
小小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比自己还高的野草丛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荒野间蹲多久。这里只有飞舞的野蜂,鸣叫的蟋蟀,瑟瑟爬动的虫蛇。仿佛躲在这里,便可以远离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巨大悲伤,远离那些成年人充满着无休无止争吵的世界。
脚下潮湿的泥土被某种生物拱开,冰冷的身躯从他的脚面上爬过,又钻回泥土间。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就这样在这一片嗡嗡的野蜂声中睡去,钻进这湿润的泥土中,从此归于这片荒原也好。
反正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没有了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可是,当晚霞的色泽越来越暗沉,浓郁的黑色慢慢从山脚爬起,覆盖住天空的时候。他又开始本能地感到害怕。
气温很快降下来,身体又饿又累。影影倬倬的草木阴影在嗡嗡作响的蜜蜂声里晃动,像那些恐怖故事中扭曲狰狞的怪物,仿佛随时就要扑出来,一把抓住自己冰冷的脚踝。
或许我也就要死了,和爸爸妈妈一样。
男孩把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身体的本能战胜了幼小的心灵。
有没有人,随便来一个人吧。
把我带回去,带回那些有人声,有灯光的地方。
暗影倬乱的劲草在这个时候被一只小手拨开。一个戴着草帽的圆圆脸蛋从杂草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脸因为长时间奔跑变得红扑扑的,灵活的双眼在看到男孩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哎呀,你果然躲在这里。害得我找了好久。”六七岁的小女孩摘下自己头顶的草帽,扇子去四周的野蜂,握住男孩的手,一把将他用力拉了起来,“快回去吧,村子里大家都出来找你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记得两个小小的孩子,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是怎么从荒芜人烟的田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的。
他只记那比他还小一些的女孩,在自己的前方一路不停分开那些长草。那只一路牵着他的小手,指头圆圆的,剪着短短的指甲,指腹因为练小提琴而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薄薄的茧子一路刺得他手心难受,心里也难受。
“没事的啊。我妈妈说过,任何不开心的事,都有过去的一天。只要忍得过眼下这一阵,就没这么难受了。”不停晃动在他眼前的小小身影一路都在说话,“你别怕,我们很快就能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去看你,还能找你玩。”
“真的吗……你保证会来。”
小女孩笑嘻嘻的声音传来,“那当然,我还答应过要娶你做媳妇呢。”
“胡说,女生怎么能说娶媳妇。”男孩被这句话逗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失去父母的悲伤,“女生只能说嫁人,我才能说娶……娶什么的。”
“哈哈,都一样啦。不要介意那么点小事。”
墨黑的小莲昂着头,双眸望着拉琴的少女。那双眼睛有着奇特而斑驳的纹理,诡异又神秘,非人类所有。
都是骗人的。
她已经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第6章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半夏乘坐晚班地铁回到家的时候,英姐依旧在一楼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二楼拐角的小屋门敞开着,英姐的小女儿乐乐正窝在门边一个老旧的沙发上,读手中的绘本故事。
半夏背着琴盒,提着趁超市关门前打折买的菜,蹑手蹑脚经过,竖起手指冲小姑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房租不知道那一日才能交,姑且能拖一天是一天。
她住三楼拐角的小房间,和小姑娘乐乐楼上楼下,玩得最好。
乐乐眨了眨眼睛,冲她点点头,特意提高了读故事的声音。
“公主得到了她的金球,径直跑回属于自己的城堡,并很快把可怜的青蛙忘得一干二净。”
“青蛙可真够愚蠢,一只青蛙又怎么可能和人类成为朋友呢?”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想到它能从泥潭里爬出来,爬这么远的路来找我。还想和我用一个小金碗吃饭,睡在一个屋子里。”
借着稚嫩童音的掩护,半夏一溜烟上了楼,钻进自己屋里,一把将那些童谣故事关在了门外。
她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取出口袋里的蜥蜴,托在手中笑嘻嘻地道,“嘿嘿,看吧,没被英姐发现。”
放下琴和书包,半夏翻出自己在医院购买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就着医生送的那本守宫养育手册,给加热电通上电源,设定好温度。再找来一个吃外卖留下的敞口塑料盒,擦洗干净,垫上两张厨房纸,将盒子底部的一半放在加热垫上,便权且算是一个勉强合格的饲养盒了。
“等有钱了。再给你整个豪华的箱子。”半夏小心地将手里的小蜥蜴放进盒子里,“手册上说,饲养盒温度维持在28~33度。嗯,还要设冷区和热区。温度感觉怎么样?”
黑色的小莲甩着尾巴在盒子里转了一个圈,找到一个角落沉默地趴下。暖黄的灯光下,像是一块雪山中冰封黑玉,墨色浓郁,玲珑冷彻,异瞳深深,不类人间活物。
半夏一边读手册,一边取出医生开的药物给它清理身上的外伤。
沉默寡言的守宫,不妨碍半夏自己念叨。
“这都是怎么弄的,被谁欺负了?”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到我家来的?这里是三楼呢,你这么小只,居然爬得上来。”
“虽然手册上说,你们可以好几天不吃东西。但真的不饿吗?”
“家里还有泡面。刚刚回来时候,我还在超市买了点瘦肉和鸡蛋。你想不想吃?”
处理完小莲的伤口之后,半夏才开始清点今天街边卖艺的收入,“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有一张百元大钞呢,今天运气真好,遇到了大方的人。也不知道这是谁给的,都没有好好谢谢他。”
她倒在床上摊开手脚,感觉一股困意袭来,“再凑一凑,很快就可以交上房租。等交完房租,我多买点菜美美吃上一顿。”
“突然好想吃饺子啊……奶奶做的那种。”……昨晚折腾了半夜,今天奔波了一天。疲困的半夏念着念着,很快歪在床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太踏实,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依稀回到了童年时期。
那时正值盛夏午后。
院子里阳光灼目,蝉鸣聒噪。
奶奶在屋内咚咚咚地剁着饺子馅。妈妈端坐在窗前,挽着头发,持笔给谁写着信。
十分年幼的小半夏闭着眼,汗津津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睡午觉。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钢琴声。
琴声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在热得冒烟的大地上散开。像是载着浮冰的冬泉,骤然流过酷热的盛夏。扑面的凉意冲开了空气中的粘腻烦躁,让人胸怀舒畅,忍不住要道一声畅快来。
小小的半夏睁开眼,揉了揉眼睛,趿着小凉拖迷迷糊糊爬上院子墙向隔壁看去。
四周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日光,透过葡萄架的叶子,可以看见隔壁慕爷爷的院子里,熟悉的红砖小屋的窗敞开着。斑驳老旧的窗户内,有一双属于孩童的小手正临窗的钢琴上演奏着。
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灵巧异常地在琴键上跳跃,就好似看见了故事书里的小精灵们,正欢快地踩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舞蹈,踩出了无比动人的旋律来。
那琴声是湛蓝色的,有如澎湃的潮水扑面而来,一把将趴在墙头的半夏卷入了海底,小小的半夏沉浸在潮水中,透过色彩斑斓的水面,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中看着那演奏着钢琴的小小剪影。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一看那人是谁。可钢琴前的演奏者面容始终蒙着一层白光,模模糊糊的,怎么看也看不清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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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半夏被手机的闹铃吵醒。
学校的琴房不好抢,加上她住得又远。不早点起床的话基本是别指望抢到练习用的琴房的。
挣扎着起床的半夏勉强开了灯,几乎是闭着眼睛摸到洗手间洗洗刷刷。突然她动了动鼻子,依稀闻到屋中有一股食物的香味。
一瞬间肠胃比她的大脑先一步地清醒了。
清晨冷冽的空气里,屋子中唯一的那张小方桌上,静静摆着两个碟子,两双筷子。其中的一个被人使用过了,余下一星半点还没吃完的残羹。另一副碗筷整整齐齐摆着,碟子上倒扣着瓷碗。半夏打开那瓷碗,一股香味飘出,只见瓷白的碟子里躺着一碟黄澄澄香喷喷的蛋饺。
半夏迟疑着夹起一个咬上一口,蛋皮焦香,肉馅鲜嫩,好吃得差点把舌头一起吞下去。鲜美的汤汁妥帖地从口舌一溜抚慰到肠胃。
正是她朝思暮想,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难怪一晚上做梦都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原来真的有人在包饺子。
到底是谁在大半夜给自己做了这样一碟故乡的美味早餐。
半夏一边往自己嘴里填食,一边茫然四顾。终于想起了家里如今并非只有自己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移动视线,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在那小小的饲养盒前左看右看。盒子里的安静睡觉的小莲睁开眼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有着大理石一般奇异的纹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眼球中部能汇聚成奇特的一条竖线,既神秘又美丽。在半夏看过来的时候,避开了视线眨眨眼,看那眼神的意思,应该是承认了。
半夏端着手中的盘子,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你……你给我做的?”
墨黑的守宫微微张口,依稀打了个嗝,终于吐了一句人言,“我自己也吃的。”
去了一趟医院,又吃了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暗哑虚弱。带了一种很独特的喉音。
对声音十分敏感的半夏眼睛亮了起来。
半夜收留的小蜥蜴不仅声音好听,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做完早餐还记得体贴地给她也留了一份。半夏突然有了一种中大奖的感觉。
自从考上大学,半工半读之后,她就基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早餐。
蛋饺可不是容易做出来的食物,不仅要剁肉调馅,更是要用蛋液在圆勺上做出卖相完美的饺子皮,非心灵手巧者不可得。
难得的是还和家乡的口味差不多。
半夏美滋滋地填饱了肚子。
背着书包和琴盒下楼的时候,看见英姐的女儿乐乐已经醒了,窝在转角的沙发上看故事书。小姑娘醒得早,没人梳头,就穿着睡衣扎着睡成鸟窝的辫子,趴在一叠的绘本中。
半夏停下脚步,伸手麻利地给乐乐的编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顺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哼着歌,一阵风似地从楼梯上卷下去了。
“半夏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开心成这个样子。”乐乐摇摇头,视线从半夏的背影上收回,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绘本上。
绘本的封面画着一位美人和一个大大的田螺。
“从前有一个人,在路边顺手捡了一只蜥田螺,她把田螺养在了水缸里,从此以后啊,每天半夜都有一个美人从水缸里爬出来,给这个人做美味的早餐。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吗。”小姑娘读着故事书,不满意地摇摇头,“童话故事果然都是骗人的。”
稚嫩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楼道打了一个转,消散在三楼拐角那间紧紧闭合的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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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女生宿舍乱糟糟的,管弦系的潘雪梅在擦自己的长笛,尚小月歪在床上看一份原谱,乔欣正在接母亲打来的电话。
“不想吃,食堂里都是些包子馒头,油腻腻的,大清早谁耐烦吃那些。”
“我家妞妞不吃早餐怎么行啊!要不,我让阿姨马上做一份送去给你?”
“不用不用。别这样了,妈妈,同学看了笑话。”
上铺的尚小月斟酌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潘雪梅,“周末学院的选拔赛,你问一下那个人去不去?”
潘雪梅正用通条清理笛头,闻言摇头道:“她不一定有空。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尚小月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宿舍的尚小月和自己的好友半夏之间有些不对付,潘雪梅是知道的。尚小月嘴上看不上半夏,却又在心里单方面把半夏竖为自己的劲敌,偏偏半夏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就时常把事情搞得有些别扭。
这些食堂里的早餐都咽不下肚子的大小姐,大概很难能和坐在路边吃包子的半夏相互理解。
音乐系是一个烧钱的专业,能在这里就读的学子大多家境优越。
比如潘雪梅自己用的长笛,就是出至巴黎知名的制笛师之手,价值四万多美金。普通人家,光这一项就负担不起。
正在和母亲撒娇的乔欣,家里更是从她考上榕音的附中开始,就特意在这附近的开发区买了一栋别墅,举家搬迁过来,方便她时时回家。
潘雪梅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半夏成为朋友的。半夏和她朋友圈里所有的人都不同。那小妞就像夏日里长于旷野中的劲草,蓬勃而强韧,根茎血脉里还藏着那么点微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魅力,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是她这几天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好事,每天都兴冲冲地来学校,又美滋滋地跑回去。潘雪梅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或许是又在哪里挣到钱了。
“对了,乔乔。听说凌冬学长家的房子和你在一个小区?”潘雪梅看见乔欣放下电话,突然想起一事,“这一年都没怎么在学校的看见他,连学校的几场音乐会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也。虽然都住在玉池小区,但我们家和凌家不熟。而且凌冬这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接近,我即使路上碰到,也不敢和他打招呼。”乔欣说道,“去年他刚刚得奖的那段时间,他们家倒是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但这段时间好像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了,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关于凌学长的八卦,你们要听吗?”
这句话把尚小月都从上铺里勾得伸出头来。
潘雪梅:“赶紧的。”
“我听说,凌冬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现在的家庭只是认养他的亲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