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礼知道,一般大户人家的公子都有自己的私产,而李秀才家产颇丰,如今能从他爹那里得到一个庄子也不奇怪,但是,他开口问道,“师娘没阻拦吗?”
李秀才虽家资颇丰,但齐氏对李玉溪看管得紧,生怕他拿了银子就去学坏,怎么会准许李玉溪这个时候就有自己的私产了。
李玉溪忍不住嘟囔道,“师兄,你比我还了解我娘,她原先是不肯的,只不过……”他脸上露出狡黠之色,“我与她说此次院试我必然榜上无望,且还要过些年才有可能中秀才……”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水准了。
同安县文人辈出,但每年秀才名额也不过十个,如今新出炉的童生就有五十个,而他还是侥幸才拿了那最后一名,可参加院试可不仅仅是这五十名童生,还有往年没中的。
所以参加院试的人数即使没有府试的多,也至少有数百人,还是层层筛选下来的,而最终只录其中十人。
顾成礼也忍不住叹气,科举之途的确不易。
李玉溪转而一笑,安慰他道,“不过师兄你不用担心,你可是此次府试的头名,肯定能中榜的!”
顾成礼淡淡一笑,这次的院试的确对他很重要,但他自己也不敢保证就十拿九稳了,决定跳过此话题,话锋一转,“你那庄子上有多少的田地?”
李玉溪挠挠头,“这我还不清楚,好像不是很多,就一百来亩吧……”
一百来亩,足够了,顾成礼默默思量一番,他心里有一个想法,决定开口,“可否借我其中五亩水田?”
李玉溪一怔,转而想到他这师兄的出身,以为他是想要自种,当场表示,“若是师兄开口,别说是五亩了,便是全借给你也无妨!”
“不用。”顾成礼摇头,“五亩水田就足够了,我想将它们当实验田来用。”
“实验田?”李玉溪不解。
“嗯,就是做一些研究,看能不能改良一下农种……”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顾成礼早就想做这项工作了,可他一直没银子置办田地。
顾家倒是有十几亩的田,但那是全家的命根子,若他想动,赵氏第一个饶不了他。
顾成礼想要做的农业实验便是杂交水稻,这个可以养活亿万人口的农业奇迹。
他前世生物学得还行,对杂交水稻的原理一点也不陌生,但并不是有理论知识就可以直接变现的,至少还要做些实验,而这些实验要花费的时间也是无法确定的。
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好几十年,他没法拿现代的数据直接给李玉溪,因为如今缺乏的还有基础设施,单靠人工,很难保证他想要的杂交水稻能什么时候问世。
顾成礼一脸严肃,“此事若办成,天下百姓将不缺粮食。”
李玉溪神色肃然,“此话当真?”若能让天下百姓都有粮食吃,别说五亩,便是让他李家倾家荡产也是值得。
“此事你为何从未与我爹提起过?”李玉溪忍不住疑惑,若师兄有此良法,他爹定是愿意倾力相助。
顾成礼无奈,他知道的很多东西是无法用如今的知识来解释,到时候李秀才要是问,他该如何说自己是怎样知晓这些的?
“如今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想,能否成真还要去进行实践,如何说与老师听?”
听他这么一说,李玉溪反而松了一口气,“师兄你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当真有此法呢!”原来只是猜想啊。
李玉溪想起自己以前千奇百怪的遐想,觉得完全能理解师兄了,他也做过梦嘛!
顾成礼:“……”
“我并非与你玩笑,此事还需多上心才是。”顾成礼一脸正色,“虽说只是我的一些猜想,但也是有理可据,若是能成功,便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杂交水稻产量是普通水稻的三倍左右,而且它的生长周期短,基本上可以做到一年两熟或三熟。而如今的水稻,除了极少处地区外,基本上都是一年一熟的状态。
不过杂交水稻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吃起来不够美味,或者说感不太好,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①如今的百姓,有不少人还是处于饿肚子状态,像顾家,虽然人人都有饭吃,可其实吃的并不是“饭”,而是“豆饭”,也就是在米里面添了豆子一起煮。
米饭香糯柔软,却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而豆子却不是什么稀罕物,除了喂牲口外,大多数百姓都会混着米饭一起煮。
但豆饭不好吃,豆子若吃多了,肚子会胀气,他记得某文学作品就曾描述一个穷苦人家孩子吃豆子太多而胀气死了。
顾成礼吃了三年豆饭,每次吃的时候都无比怀念以前的大米饭,杂交水稻种出来的粮食虽比不精梗米,但也比豆饭美味得多。
李玉溪连忙应声,“师兄你放心,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定然帮你将那五亩地看好。”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五亩地真的够吗,若是不够,师兄你尽管开口!”
“够了。”看着一脸赤城的李玉溪,顾成礼心中有很多想法暂且没用他说,若能成功将杂交水稻问世,必然是大功德一件,若是交与旁人他不放心,但对李玉溪他却是很愿意,“眼下我还要参加院试,等院试结束,我就与同你去那庄子。”
“好!”李玉溪心想,虽然不能立刻就带师兄去瞅瞅,但等院试结束也不过才几天功夫,到时候还可以见识下师兄那实验田,便满腔欢喜地应了下来。
齐氏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儿子此次院试估计上不了榜,但还是对即将到来的院试很上心,每天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连带着顾成礼都觉得自己近来圆润不少,每餐饭后必然要拉着李玉溪父子转悠几圈,还美名美曰为“养生之道”。
至于顾爹则没这种烦恼了,他常年干力气活,便是大鱼大肉也不嫌腻味,每天乐呵地看着顾成礼三人饭后还要在院子里散步转圈。
这种悠闲的日子很快就过去,同安县县城里的文人面孔都换了一批,新开的这些要参加院试的文人可以瞧出明显比前两批气质拔萃些。
虽更加内敛沉稳,但瞧着却特别有压迫感,本来只是来走过场陪考的李玉溪见了,忍不住紧张起来。
分明他爹这个秀才都没给他此种感受,这是为何?
李玉溪忍不住问顾成礼,“师兄,你有没有感到……害怕?”
顾成礼淡淡一笑,瞥了一眼周边的人群,转向李玉溪,“不过是心理战术罢了,他们在考前若镇住你,必然会影响此次你在考试中的心绪,很容易让人不战而降……”
“原来他们是故意吓唬咱!”李玉溪一脸愤怒,暗道可恶,关键是他还真的被吓唬到,怂怂地躲到顾成礼身旁。
随着人群越来越多,顾成礼忍不住呼吸放轻,场面肃然紧张起来,全然不似前两场热闹得仿佛集市。
心里忍不住暗道,看来他们一开始的严阵以待不仅仅是要在气场上压住旁人,更多的怕是要为自己壮胆了。
院试不似前两场,主持的考官换成了更高品级的学政。学政是由皇帝钦派翰林充任,每省一人,三年一任,身份等同钦差,往往都是三品以上的官职②,可比知县品级高出太多。
此次来参加院试的人远比顾成礼想的要多,因为这院试是三年内只有两次,录取的人数又少,自然比一年一次的县试、府试难度大得多。
随着贡院前的人口越来越多,等卯时一刻一到,便听到尖锐哨音③响起,院试正式开始。
第19章
在哨音响起时,顾成礼便随着众人一起进去贡院,按照考引找到自己的号舍。
因为上次“府试”的悲惨经历,他这次对号舍分配降低了很多期待,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此次的位置却出奇地好,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院试的考试内容其实和县试、府试差不多,主要考的也是试帖诗与八股文,不过院试分正试与复试两场,通过正试后,人数比真正要录取的生员多出一倍,要通过复试淘汰掉一半,剩下的考生才能真正地获得秀才功名。
顾成礼按照先前两场考试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完成了试帖诗与《圣谕广训》默写部分,来到了最后一关,也是整个考试最核心最难一关,策问题。
“浮费弥广”
当顾成礼拿到策问题考卷,见到这四个字时,目光一愣,随后眉头微蹙,大周的财政如今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顾成礼如今生活的朝代称为周朝,一个在前世历史书上从未出现过的朝代,而其经济发展状况与文明水平大抵和前世他所了解的北宋差不多,甚至连政治、军事等体制都有很高的相似度。
大周同样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在朝堂当中,同品阶的文官明显要比武官更受尊崇。不仅仅如此,当年大周的开国皇帝为了制衡百官,还设下了多重监察机关,甚至从中央到地方州县同样设了相关的监察体系,以防百官作乱,以至于百年后的今天,大周的冗官、冗兵、冗费现象非常严重。
因为大周是将地方的财政收归于中央,而这些年来,由于各种原因,朝廷中央对地方各州县的征调力度逐年增大,而地方本身的开支也在不断扩大,这样一来就导致地方的财政逐渐入不敷出。
地方财政入不敷出,导致朝廷中央的财政同样出现很大压力,长此以往,必然会动摇国本。
如今周朝的财政问题都已经出现在了科举考卷上了,由此可见情况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顾成礼叹了一口气,脑海里却已经诞生了雏形想法,略作一番思忖,顿时下笔如有神。
既然已经出现了财政危机,还有这么多的冗官、冗兵要解决,那就必须想法子开源节流。
如何开源节流?顾成礼脑海里跳出了一个词,改革。
一个国家的财政从何而来,追根究底还是来自于民,随着周朝的财政压力越来越大,若是不想办法改革,最终只会以各种形式变成苛捐杂税然后分摊到百姓头上,最终苦的只是底层百姓。
如今作为最底层的百姓,顾成礼一深思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下笔速度却更快了几分。
既然国家缺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税收来获得,而如今周朝施行的还是人头税,也就是按人丁来收税,这种税收政策在长期执行中很容易出现弊端。
这种政策下,承担国家税务的主体是人数众多的社会底层贫苦百姓,他们为了逃避人口税,往往会选择少生不生,甚至有重男轻女家庭直接溺死女婴,但真正富有、占社会少数的富商贵族们,他们坐拥着绝大部分的财富却只为国家贡献了那么一点点的力量。
这自然是不合理的,既然不合理,那就改革成更合理、更公道的。顾成礼提议将人头税改成土地税。
他记得土地税在前世是出现在清朝雍正时期,这是按照土地田亩来收税,土地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反之,则就交的越少。
这种做法无疑是在动那些贵族、大地主们的利益,但也的确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顾成礼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会被呈到当今圣上那里,他也不在乎自己写下这篇文章是否会引起那些贵族地主们的忌惮,反正他现在只是一个童生,他有什么怕的?
不仅仅如此,他还列举出了更加详实的“改革”措施,提出了可能会遇见的问题,比如“隐田”、“隐户”。那些动辄坐拥万顷田亩的大地主,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地纳税呢,明面上登记的田产和真实拥有的只怕永远不相符,而“隐户”则是指隐藏人口。
因为如今交人头税,很多百姓卖儿卖女,地主贵族私藏奴婢之众,很多都没有去官府登记造册,一方面则属于逃税,另一方面这些不在登记造册之列的奴仆生命安全根本无法得到保障……
顾成礼一时意气,洋洋洒洒罗列了众多款款条条,思路清晰,分析到位,解决的途径也很直接明了,等停下笔时,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略作休息后,他理清思路,再次提笔,这次要写的则是商税。
都道古人重农抑商,商业得不到发展,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对于大周来说,并非如此,真正受拘泥而无法发展商业的是底层的百姓,对于那些权贵来说,他们名下都是有不少铺子的,甚至有很多富贾直接是投到那些权贵门下。
譬如他所处的这同安县,因地处江南,商肆众多,其中不少都和知府知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视同仁,放开经商的门槛,摒弃“农商本末”之说,规范商业的发展,这样一来,光是商业税就可以摆脱大周如今的财政局势。
顾成礼接着这次的院试,畅所欲言地将自己心中的看法观点尽数阐述出来,等书写完毕后,看着考卷上的那份答案,心里暗觉可惜。
他知道自己写得很多东西可能都不会被采纳,尤其是那摒弃“农本商末”之说,除非他能让杂交水稻早日问世。
等院试结束后,顾成礼和李玉溪一回到家,李秀才便迫不及待地问此次院试的出题,李玉溪一如之前那两场考试,将自己所作的应答说与他爹听。
而李秀才一听便连连摇头,李玉溪原本还期待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
“唉,我就知道此次肯定不中,果真如此。”他像一个蔫了的霜打茄子,无精打采的样子怪可怜的。
李秀才却没当回事,“你如今岁数还不大,再磨两年也是好的,成礼你呢,此次你是如何作答的?”
顾成礼却是默不作声。
李秀才父子相互对视一眼,眼里出现各种猜测,李玉溪忍不住开口,“师兄,难道你也没考好……?”
李秀才顿时乐呵不出来,揪着自己的胡须琢磨起来,不应该啊,他听了溪儿说了题目后,认为此次考题对成礼这孩子来说应不算太难,而且成礼也一向稳妥,怎么会发挥失常呢?
“没事没事,反正你年岁也不大,再磨一年也是好的,说不准下次会名次更好呢。”李秀才赶紧安慰道,可不能因这次受挫就一蹶不起了。
顾成礼淡淡一笑,却没怎么吭声。
他对自己写的东西还是有些信心,就是摸不准批卷人的心里怎么想的,如今连科举考卷上都出现了浮费弥广,说明周朝的财政已经成了一个大问题,朝中一定已经有人提出了改革的想法。
虽然他是穿越的,但也不敢小瞧了这些古人的智商,尤其是那些正儿八经的经乡试会试殿试考出来的大臣们,他们对此肯定都会有自己的见解。只不过自古以来就有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纷争,他的答卷落到不同人之手,结果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