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敬宗与身后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是四个人呢,仅仅两个位置如何够。
其中一个人不耐烦道,“你俩不过是未加冠的少年,便是去那廊下也是无妨,何不将这坐席让出来?”
他身边之人纷纷点头,便是许敬宗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未出言反对。
开口之人可是县学里的王师兄,名唤墨章,也是出名的才子,作出的诗比许敬宗还要出彩几分,甚得知县大人的青睐,文章也作得不错,虽说此次乡试未能上榜,但以其火候与功底,三年之后必是要榜上留名的。
王墨章年约三十,身形很是消瘦,他在这县学里有些名声,公厨在座之人中不少已将他认出,纷纷窃窃私语欧,顾成礼也从众人的低语声中,摸清了对方的身份。
王墨章道,“不若我给你些银钱,你将这坐席让与我。”他目光从顾成礼身上发白的衣角划过,语气里透着一丝施舍,“也好让你去置办些好衣裳,免得太寒酸。”
旁边有嬉笑声响起,虽然声音微弱,但在场之人俱能听见,王墨章脸上笑意更浓,玩味地盯着笔挺落坐的少年身上,眼里全是奚落。
顾成礼面无表情,神情认真,抬头与王墨章对视着,“既然我与裴兄占了此位,就不会去那廊下。”
他倒并不觉得站在廊下是丢人之事,不过是稍微累了些,可也不打紧,但是没道理他要将自己的东西平白让出去,尤其是在对方这般蛮横之下,他更不想做出这般忍让。
“况且王师兄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怎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王墨章自己不想去廊下用餐,认为狼狈失礼,但却又让新入学的附生去,还道什么半大小子去也无妨,岂不是欺诈新人么?
听着公厨里的其他人低声议论,王墨章大怒,没想到眼前这个半大小子竟有这般胆量,脸色难看,“无礼竖子!”却不敢再过于纠缠,眼看裴清泽端着吃食要从廊下绕道而来,含恨甩了下袖子转身离去。
他敢找顾成礼提出让席之事,却不敢在裴清泽面前放肆。
那顾成礼不过是一个农家出来的小子,祖祖辈辈都是在地里刨食的,便是此番考中了院试案首又如何,这县学里可是有不少案首的,每年一个,又有几个能出头呢,这顾成礼终究也不过是一个泥腿子罢了。
可裴清泽是官宦之家出身,他父亲还是县学的教谕,王墨章拎得很清楚,当场就带着那几人走了,许敬宗也跟在身后。
裴清泽过来时,围着的众人散了,可依稀还是能听见几声议论声,放下手里的端盘,目含担忧,“发生何事了?”
顾成礼将方才发生的事稍微讲了一遍,裴清泽皱着眉头,“如今县学的风气的确是该好生整改,这等心性之人留在县学里,岂不是祸害旁人吗?”
顾成礼闻言一愣,问道,“难道令尊先前并不知县学风气如何吗?”
“怎会不知,只不过并无对策罢了。”裴清泽苦笑一下,“家父虽是教谕,但也只不过是一末流之官罢了,江南这里……各大家之间盘根错节,又与姚知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便是我父亲有心想要整治,也难以施行……”
顾成礼沉默,官府之事他并不懂,但这番听来,却很是复杂,裴教谕即便是县学的教谕,相当于是一个学校的校长,可想要整治学风,肃清风气,都如此艰难。
他开口安慰道,“如今好了,傅学正是从京城调派过来,又曾是二品的户部侍郎,想必定是有些手段,他若想要好生整治一顿,便是有人……想阻拦也是不能够的。”
至于是谁想要阻拦,顾成礼未道破,裴清泽却也能明了,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县学里几位授课的直讲都是有举人功名在身,小小同安县想要考出几名举人并不容易,故而这几位直讲在县学里是极受尊重,但他们的授课却也是极其随性而为,其中以擅诗著称的梅俊彦尤为出名。
梅彦俊出身江南世家梅家,虽只是旁支,但有举人功名本也该在仕途上有大好前程,奈何他的性子实在是不擅人情世故,为官三年,便已将所在地的上下官员尽数得罪,最后不得不只是归乡,如今在县学里做了一个小小的直讲,却也乐得分外自在。
不过因梅彦峻的脾性,他的课也是让不少学生都叫苦不堪,梅彦俊对学生是极其的“爱憎分明”,若是能将诗作得好,那见到梅彦俊便是能感受到春风沐雨般的温暖,而写得差的,在他这儿却是犹如经历着狂风暴雨的摧残,便是顾成礼也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
此刻,梅直讲还未进学堂,提前过来的学子们纷纷掏出自己的诗稿,抿着唇反复推敲着,见着一处不够精妙的地方也要改上好几遍。
顾成礼也提前备好了诗作,他静静地看着自己写出来的诗,心里却不知梅直讲这次是否会对他和颜悦色些。
他拿着诗稿,看得极其认真,却突然感受到面前凑过来一个脑袋,目光微斜,瞧见赵明昌探头探脑模样,皱眉,“作甚?”
赵明昌低声道,“你可是与王师兄结了梁子?”他用手指悄悄指了指另一个角落方向,顾成礼随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王墨章等人,也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见他望来,抬头露出挑衅的笑容。
倒是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许敬宗,见着顾成礼的目光,顿时躲躲闪闪起来。
赵明昌一脸气愤,“我听着他们方才议论你,那许敬宗竟也跟着他们掺和,亏得还是和咱们一个学舍里出来的。”
议论他什么?自然是在笑话顾成礼的诗作得难看,等着瞧他笑话呢。
王墨章虽不是和他们一起入学的,却也能与他们一起来听直讲们授课,此前他就多次与许敬宗等人一起来听梅直讲授课,所以会知道顾成礼诗作得差,这也并不奇怪。
今早在顾成礼这里吃了鳖,王墨章心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故而便在此嘲笑着顾成礼的作诗水平。
碰触到顾成礼的目光,他们丝毫不避讳,反而故意露出嘲讽的样子,顾成礼轻笑一声,他们这是故意想搞他心态啊。
他们就料定了他这次写的诗也不会让梅直讲满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可能还有一更,不过会比较晚,大家还是等明天再看吧~\\(^o^)/
第32章 二更
赵明昌见他竟还一点都不慌,顿时就急了起来,“你诗作好了没?可要我帮你过过眼?别再被梅直讲训斥了,若不然岂不是让这些人笑话了!”
顾成礼奇怪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诗作得似乎比我还差几分?”
所以是如何说出要帮他展眼的话呢?
赵明昌脸一红,一时竟生出几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若不是他书读得比许敬宗差,他也不会每次和许敬宗那厮吵嘴时都理不直气不壮,若是他诗作得好,也就可以帮顾成礼狠狠教训那帮人。
顾成礼见他一个人脸忽青忽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名堂,摇摇头,还是将心思放在他如今手上捏着的诗稿上。
梅直讲在上次授课后,让他们各自回去作一首诗,并没有确定什么主题,主要是这时作诗讲究由心而发,最好是那种随性所作的,才是梅彦俊最欣赏的风格,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此次用心所作。
赵明昌在顾成礼这里站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趴在桌子上,不想看见王墨章与许敬宗等人,也不想看自己的写得诗作。
梅彦俊着一身水青长衫,施施然拿着一卷书走进了学堂里,原本还低声讨论的学子不自觉噤声。
顾成礼望着走进来的梅直讲,是个年过五十的瘦老头,下颔的白须缥缈,瘦削的身材着一身青衫显得格外出尘,看着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但其实脾气却怪得很。
王墨章一见梅直讲进来,立刻捧着自己的诗作递了上去,他本不是与顾成礼同批入学的学子,已经年过三十了,而且还参加过几次乡试,诗作得可比这些刚过院试的小秀才们好多了,梅直讲细细读后,不住地点头,抚着光溜溜的白须,赞道,“文昊你的火候差不多了,这诗作得越发精湛。”
文昊是王墨章的表字,听得梅直讲夸赞,他谦逊地垂下头,丝毫不见晨间在公厨时的跋扈,谦卑道,“学生得多谢老师的指导,若非是有您的讲解,弟子哪能有今日……”一番话说得梅直讲忍不住眯起眼摸了把自己的胡须,心里很是满意。
许敬宗见了,连忙将自己的诗作也呈递上来。
梅直讲左手接过他递上来的诗稿,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很是散漫地看了起来,可许敬宗却忍不住冒出几滴汗珠,忍不住学着王墨章的模样,将腰又弯下去几分,很是谦卑的模样。
梅直讲看了半晌才丢下文稿,点了点头,“不错,还需多努力。”
就如此短暂的点评?许敬宗眼里很是失望,他却什么也不敢说,默默地捧回自己的诗稿,如同王墨章的样子,静静站在他身旁。
除了王墨章很是自信带着许敬宗主动上前外,其他人莫不是乖巧地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坐着,梅彦俊见状只好自己来抽看了,他目光落在顾成礼身上,眼神一凝。
这是此次同安县的院试案首,可惜诗作得极差,没有一丝美感。
梅彦俊声音一沉,“顾成礼,你上前来。”
顾成礼捧着自己的诗稿走向梅直讲,神情丝毫不慌,仿佛之前并未被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批得体无完肤过。
王墨章见顾成礼捧着诗稿上前,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目不旁视模样,嘴角却忍不住上翘几分。
梅彦俊拿起顾成礼递过来的诗稿,不苟言笑地坐在那里,顾成礼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等候着他的点评。
过了好半晌,也不见梅直讲开口,原本恭敬谦卑的王墨章忍不住抬眼去看,没想到却对上了顾成礼的目光。
顾成礼直接冲着他扬眉一挑,挑衅意味十足,唬得他赶紧低下头,心里却忍不住咒骂几声,这该死的顾姓小子,最好别落到他手里,要不然看他怎么收拾他!
梅直讲看了半晌功夫,最后竟露出了满意之色,“不错,此次的确是有进步。”
王墨章不可置信,许敬宗也是一脸震惊,顾成礼的诗怎么可能会让梅直讲称赞?明明他根本不擅长写诗!
梅彦俊不知他俩心中所想,兀自轻轻念出自己心仪的两句诗,“秋风生汉水,落叶满江城”①“这‘生’与‘满’用得确实巧妙,‘生’并非写实,却能让人感受到秋风吹起时,汉水波澜起伏模样,而‘满’字则写出江城街头尽是落叶模样,勾勒出秋风萧瑟……”梅直讲脸上的满意之色快要溢出来,他还真没想到顾成礼这学生居然会有这么大天赋,段段时间内就能作出这样的诗句来。
在梅彦俊看来,写诗并不是难事,但是要想写得好且传神,那就必须得用些功夫,最早的诗歌算是从《诗经》开始的,在古时大抵上是由圣贤发愤时所作②,其中很多地方至今能引起后人共鸣,故而从古至今奉为经典,至今还在传唱。
要想要诗作得好,少不了要炼字,顾成礼这诗正是因为炼字巧妙,通过“生”来以虚写实,在全诗中起到了斡旋作用,“满”则是实写,两者一结合,从而支撑起全篇。
顾成礼静立在梅直讲跟前,细细听他点评,脸上并未出现一丝得色,甚至都没将余光看向梅直讲身旁的王墨章两人身上,十分恭敬,梅彦俊眼里多了份满意,此子若能保持这样的心境,不怕将来没有出路,不过为了避免他太过骄傲,他还是压抑了几分喜爱之色,而是淡淡评价道,“此诗虽好,可却不是你亲身所感,写诗最重要的便是有感而发,你从未去过江城,只靠着想象来作此诗,还是差了几分。”
话是这么说,可谁看不出来此刻梅直讲心里的满意,底下的赵明昌更是嘴角的笑容都咧到耳后了,小眼神更是一个劲儿地往许敬宗那里瞟,嘚瑟的样子很明显。
虽然这诗不是他所作,但顾成礼写得好得了梅直讲的夸赞,那王墨章、许敬宗等人不乐意,他就高兴了。
顾成礼听着梅直讲最后的点评,眼帘垂下,他如今只是江南的一个农家子,的确是没去过江城,但前世却是去过的。江城就是武汉,他以前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对那里的点点滴滴都记忆犹新,有时午夜梦回,都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待过的城市。
而这些他都无法向梅直讲等人说出。
顾成礼这诗写得好,裴清泽也为他感到高兴,虽然他一直将对方当成对手,但对手实力越强,对他来说也就变得越有挑战力,也就愈加可敬。
以往每次梅直讲的诗赋讲学,对顾成礼来说都仿佛是来渡劫的,如今这诗赋关一过,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三人回到学舍时都是一路心情愉悦。
赵明昌一路喋喋不休,“顾弟,以后你也要像今日这般,将诗作得极好,我瞧许敬宗以后还怎么在你面前张狂……”他说得义愤填膺,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他不过是诗写得好几分而已,就整日觉得自己学问最好,当真是可笑……”
“吱呀——”学舍木门被推开,许敬宗面无表情从外面进来,赵明昌陡然噤声,原本要说的话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吐不出来。
半晌后,他悻悻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方才他为何要心虚,分明他说的都是事实啊,这么想他顿时就理直气壮起来,即便许敬宗已经回学舍了,仍高声继续说着,“不像顾弟,你这次诗作得真不错,竟也没事先和我们透露一下,平白让我担忧那么久……”他语气里是有一些小抱怨,但却是极其雀跃。
“嘭——”许敬宗用力将书箱放在自己的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再次打断赵明昌的话。
赵明昌脸上出现怒意,抬起头,许敬宗满脸寒霜,二人对峙着,屋舍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许敬宗觉得自己没做错,王师兄可是即将要考中举人的,到时候就是一介官身了,他提前与他处好关系有什么不对?
来这县学读书的,不都是想着日后能有一个好前程吗?这些人凭什么笑话他,难道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将来的仕途吗?他不过时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已。
要怪也只能怪顾成礼,若是顾成礼今早能将坐席让给王师兄,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王师兄不会与他生气计较,不会怪他办事不利,他也不用被这些人此番嘲笑,许敬宗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不对,若不是顾成礼不义,陷他于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又怎么会被王师兄苛责。